他一开门,苏菲就坐在厨房的桌子前面。看起来好像已经一动不动地在那边坐了好几个世纪。桌子上除了一个满出来的烟灰缸之外,一无长物。她两手紧握,放在塑胶防水桌布上,身上穿着不像是她会穿的衣服,皱巴巴的,颜色款式完全不搭,感觉是从旧货摊买来的。她的头发很脏,眼睛里布满血丝。她瘦得可怕。她慢慢地向他转过头来,仿佛这样的动作要耗去她所有精力似的。她想要站起来,但力不从心,最后就把头一歪,叫了一声:“法兰兹”。

他紧紧地抱住她。她身上都是烟味。他间:“你吃过了吗?”

她仍依偎着他,摇摇头。他本来跟自己说什么都先别问的,但毕竟忍不住:“你去哪里了?”

苏菲一颗脑袋晃来晃去,抬眼望着他,眼神迷离。

“我不晓得,”她嗫嗫嚅嚅:“我搭了人家的便车……”

“那没人对你怎么样吧?”

她又摇摇头。

法兰兹站在那儿,紧紧抱着苏菲不放。她不哭了,躲在他怀里像只无助的小狗。她摊在他身上,不过她实在轻得不可思议。怎么会瘦成那样……他还是没有办法不去想她这三天到底去了哪里,做了那些事情。不过她最后还是会跟他讲的,苏菲的人生对法兰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现下这个团圆之初的沉默时刻里,最让他余悸犹存的,是他发现自己曾经有多么地害怕。

本来,法兰兹是打算一旦继承了父亲的遗产,就要全心全意地来对付凯瑟琳·奥维涅医师的,因此她已死亡数月的消息对他而言无异是一种背叛。人生顿时失去奋斗的目标。然而今天,他的情感似又受到某种东西的滋润,就好比当初他得知奥维涅医师还有个女儿叫苏菲可以为她赎罪,代母而亡之时,心中便感到慰借一般。这样一个宝贝,过去三天里他竟然差点弄丢了。他紧紧地搂着她,一股说不出的快意流过全身。他微微低下头,去闻她头发的味道。她轻轻地闪开,直视着他。眼睛都哭肿了,脸也脏兮兮的。但依旧美丽。毫无疑问。他又要低下头,一个赤裸裸的真相刹那间乍现在他眼前:他爱上她了。令他震惊的倒不是对她的情感,他爱她很久了。不,真正让他不能自已的,是在自己这样无微不至地糟塌,蹂躏,操控,牵制之下,如今的苏菲竟然有着一张和莎拉一模一样的脸。莎拉临终前,也有个同样深陷的双颊,灰白的嘴唇和空洞的眼神,同样日益形销骨毁的形影。就像苏菲此刻的目光,莎拉也会这么深情地望着他,仿佛他是这世间不幸的唯一出路,是日后重获些许安宁的唯一希望。这两位女性的重叠身影,令他不寒而栗。苏菲太完美了。她将为他解除魔咒,她会死得很漂亮的。法兰兹一定会为她大哭一场,然后怀念她到老。深深地。他痊愈后心里还是会很难过,因为再也没有她……苏菲有泪水当屏障,但还是看得到法兰兹,不过她也晓得泪弹攻势应该一下就无效了。这人脑袋里在想什么,其实很难理解。所以,以不变应万变,看他要怎样……守株待兔。他双手握着她的肩,紧紧地搂着她,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可以感觉到他内心有个东西正在软化,凹陷,溶解。她不晓得那是什么。他把她抱得那么紧,让她开始害怕起来,因为他的目光中有种诡异的凝视。显然有些想法正在他脑子里翻腾。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像这是一种可以让他动弹不得似的方法。她吞了一口口水,叫了一声:“法兰兹……”

接着送上自己嘴唇,他也立即接过去。这是一个有节制,紧张,不太专心的吻,尽管那张嘴巴里还是那样贪得无厌。这是一定的。然后他肚子下面有个东西在变硬。苏菲集中精神。她在想要怎么做才不会泄露出她的恐惧,但那是不可能的。她觉得自己被挟持,被逮住了。他的力气远比她大得多。她很怕遭到他的毒手。于是她也紧紧地抱着他,下体紧紧地贴着他的肚子,感觉到他正在勃起,而这样正合她的心意。她脸颊黏在他胸前,眼睛看着地面。她还能呼吸。从上而下,她开始放松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一条接一条地,然后她的身体就这样慢慢地融化在法兰兹的臂弯里。他将她抱起来,走进房间里,把她放在床上。她竟这么睡着了。她听见他走出房门,进去厨房里。她很快地睁开眼睛,又闭上。接着响起的是那种很好认的小汤匙和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法兰兹又出现在她的上方。他说:“你先睡一下吧,你需要休息。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他扶着她的后脑勺,让她慢慢地把杯子里的液体吞下去。为了掩饰那个味道,他总是放很多糖。然后他又走回去厨房。苏菲一个翻身,掀开床单,两只手指头插进喉咙深处,她的胃跟着往上一弹,刚才吞下去的液体又全吐出来。她赶快再拉上床单躺好。他已经又出现在眼前,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安静睡一觉吧,”他松了口气说,低头用嘴在她干枯的唇上印了一下。他好喜欢这张美丽的脸庞。他现在爱上她了。这张脸,是他的财产。他已经在担心她消失的那一刻的到来……

“宪警有来过……”

苏菲倒是没考虑过这点。宪警。她的眼光立即泄露出心底的不安。法兰兹知道真正的苏菲有多怕警察。手法要轻巧。

“一定的,”他接着说:“医院必须通知他们。他们还来过这里……”

他浅尝了一下苏菲脸上的惊恐表情,然后再把她搂进怀里。

“我把他们打发了,不要担心。我不想要他们去找你。我知道你会回来。”

她躲警察已经成功地躲过这么多年,没想到今天还是误蹈陷阱。苏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理出一个头绪。法兰兹应该会帮她一把吧。在这点上他们的利益是相符的。手法千万要轻巧。

“他们说等你回来后,要你去宪警队签个字……我跟他们说过你在波尔多的亲戚那边……最好赶快把这个事情办一办。”

苏菲头又晃起来了。她的意思是不要。法兰兹又把她抱得更紧些。

宪警队的墙壁上贴着许多已经褪色的海报,诸如放大的身分证,安全规范宣导,或应付各种状况的紧急电话号码。钟德海宪警用一种好好先生的祥和眼光看着苏菲。他也很想要有一个这样的太太,一副快要分解的样子,应该会让任何一个男人觉得自己有用起来吧。他的眼光从苏菲转移到法兰兹身上。然后他拍拍面前的桌子,肥短的五指按在一份表格上。

“所以说,像这样,咱们就从医院跑掉了……”

这是钟德海表达关怀的方式。面对一个曾经想寻死的女人,他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苏菲直觉得应该要去奉承这位宪警大人心目中的男性雄风。她低下眼睛,法兰兹张开手臂圈住她的肩膀。真是一对佳偶。

“那您上哪儿去了……”

“波尔多,”苏菲叹了一口气。

“嗯,波尔多。您的先生之前告诉过我了,在亲戚家对吧……”

苏菲决定变换战略。她抬起眼睛,直视着钟德海。这个宪警看起来虽然很粗鲁,但还蛮敏感的。而他感觉到的是,这个贝尔格太太不是一般的女人。

“很好,亲戚家……,”他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去了亲戚家,那就好……”

“不是说要签什么字吗?”

法兰兹的声音把两人之间那似在打哑谜的对话拉回现实。钟德海打了一个颤儿。

“是的,在这边……”

他将那张表格朝着苏菲倒转一百八十度。她在找笔。钟德海递过去一枝上面有个修车厂标志的原子笔。苏菲签下:贝尔格。

“现在不会有什么问题了,”钟德海说。

听不出这是个问题还是肯定句。

“不会有问题了,”法兰兹说。

真是好丈夫。钟德海望着这对并肩走出宪警队的年轻夫妇。能有个这样的太太一定不错,但想必也很伤脑筋。

她花了很多时间才学会这个:睡着时的呼吸声。这个需要非常专注,分分秒秒都不可掉以轻心。不过她现在已经可以做得很好了,唯妙唯肖到二十几分钟后,当他又进来房间观察她的睡眠情形时,已完全不疑有他。他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开始乱摸,趴在她身上,头埋进枕头里。她的身子一径地软绵绵,但眼睛趁机睁开来,瞥见了他的两肩胛,下面感觉到他正在插入。她必须强忍住那股想笑的冲动……

苏菲刚入睡,他可以趁机喘口气。方才他因为还处在找回她的兴奋期中,所以放安眠药时下手有点重。她现在在房里睡得很熟。他观察了好一阵她的睡眠情形,倾听她的呼吸声,看着她脸上不时出现的细微的颜面抽搐。然后站起来,将公寓上锁,到地下室去。

他评估了现状,觉得可以把他在苏菲父亲家那边拍的照片都删掉了,反正应该也没什么用处了。他很快地将它们又浏览了一遍,边看边删。房屋主体,每一扇窗户,汽车,然后是奥维涅走出来,把信封夹在剪草机上面,奥维涅在院子里办公,在搬那几袋培养土下车,在帮大门除锈。凌晨两点了。他拿出传输线,传了几个图档到电脑上,打算用电脑荧幕看仔细些再删除。他一共选了四张。第一张是奥维涅走在院子里。他会选这张是因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正面。六十几岁的人,还能这么精神。方形脸,豪迈的轮廓,目光炯炯。法兰兹把这张脸放大到百分之八十,聪明过人。到百分之一百,足智多谋。百分之一百五,是个可怕的敌人。也许就是这种来自遗传的性格特征,让苏菲还能活到今天。第二张照片里的奥维涅正在花园桌前工作,他的身体有点斜侧,一小角的电脑荧幕从后面露出来,法兰兹把这部分的影像裁下来,放大到百分之百,但还是很模糊。他打开另外一个影像处理程式的锐化滤镜,试着让它更清晰一点。他觉得似乎看见某个文书处理程式的工具列,不过整体而言还是很模糊。他把这张也拖进垃圾桶里。第三张是最后一天拍的。奥维涅穿着西装,他正要走去将一个信封夹在剪草机上。信封很可能是给修理工人的,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但反正这不重要。最后一张也是这天最后照的,奥维涅让大门大敞,法兰兹检视着谷仓内部,虽然他之前已经用望远镜细细地观察过了:一张很大的圆桌和一盏压得很低的撞球灯,后面一组音响架,嵌在一座摆满雷射唱盘的书架里。法兰兹仍旧把它拖进垃圾桶。就在退出影像处理程式之前,突然又起了个好奇心。他把那张谷仓的图档挖出来,滑鼠连续点了好几下之后,阴影部分被放大了,可以分辨得出里头的纸箱、培养土袋、园艺工具、工具箱和行李箱等。那叠纸箱被门的阴影斜斜地遮去一半,上面的完全照不到光线,但下面有几个的部分是亮的。其中一个上面有黑色麦克笔写的字,法兰兹想看看写的是什么,他把它放大到百分之一百二,一百四,用了好几个让影像更清晰的滤镜功能,调整对比度,再放大,终于猜出了几个字母。第一行是一个A,一个V,最后是一个S。第二行起头是一个D开头的字,然后是一个C,然后U,然后是一个“AUV啥啥”的字,可想而知是“AUVERNEY(奥维涅)”。最后一行看得最清楚:H-L。这个纸箱被压在最下面。上面那个也是被隔成阴阳两边,下半边是亮的,上半边是暗的。但是他仅能看到的几个字母让他乍然呆住了。面对着这个影像以及它对他有什么样的意义,让法兰兹久久无法自己。他眼前的这些纸箱里,放着奥维涅医师的病患资料。

而他母亲的病历资料,就在其中的一个纸箱里头。

钥匙在钥匙孔里转了两圈。现在屋里只剩她了,苏菲立即起身,跑到衣橱旁边,踮起脚尖,摸到偷藏的钥匙然后将房门打开。全身肌肉紧绷。她听见法兰兹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她奔向窗边,但是没见到他人。不过他也许从垃圾间出去,但可能性不大,因为他没穿外套。他人还在这栋公寓的某个角落里。她火速地穿上平底鞋,轻轻地关上门,然后走下楼梯。楼梯间里此刻已听不见任何电视机的声音。苏菲调整她的呼吸,来到地面层,继缕往前走……,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了。她慢慢地打开门,一面祈祷它不要咯吱作响。里面不是全黑的,一道楼梯引着她往下走,她看到梯口有一缕似是从很远处照过来的幽光。此刻除了自己的心跳和脉搏声,她什么都听不见。她步步为营地往下走。到了最下面,那道幽光又将她引向右边。是地下室。最里面左边那间的门没关紧,半掩着。不用再过去了,这样做甚至会有危险。法兰兹的摩托车钥匙包里面有三支钥匙,原来最后一支的用途在此。苏菲又一声不响地上楼去。等候下一个机会。

这次的喝起来又要比平常苦上许多,想必是放了最大的剂量吧。所幸的是,苏菲现在很晓得如何处理。她在床边放了一个揉成一团的面纸,每次都吐在里面,然后趁上厕所的时候换新的。不过不是每次都行得通。前天,法兰兹没有马上走开,还在她旁边待了好一阵子。她感觉到那液体正在她喉咙里绕来绕去想冲出来。她很想咳出来,但她忍住了,因为这一定会引起他的疑心。她

假装在做噩梦,然后把东西硬是吞了下去。几分钟之后,她发现她的身开始下沉,四肢无力。这让她想起开刀前的最后几秒,负责麻醉的医师走过来要你数到五时的那种感觉。

那一次她就没有成功了。不然她的技巧高超,如果各种条件都俱全的话,一切就会很顺利。她晓得如何将那液体含在嘴哩,要吞只吞自己的口水。如果法兰兹几分钟内走开,她就立刻侧身抓起面纸团吐掉。但如果她把药含在嘴里太久,药效就会开始渗进口腔的黏膜,和她的口水混在一起……如果她不得不吞下去,她还是可以想办法让自己呕吐,只不过这不能拖,得立刻进行。像这一次,一切都很顺利。她吐出来之后又等了几分钟,就开始装出那种熟睡中的呼吸声。法兰兹弯下腰去看她。他开始抚摸她并对她说话。她的头左右乱晃,好像要把他的话语甩开。她起先是不安地翻来覆去,然后速度愈来愈快,两手乱拨乱抓,身体前蜷后仰,还不时学鲤鱼跃水那样跳起来一下,表示她的梦靥正进行到最高潮。法兰兹也是,有他一套习惯的做法。他先弯下腰去,用平静的语调对她说话,摸摸她,手指滑过她的头发,嘴唇,喉咙,然后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中。

法兰兹一面对她讲话,一面观察她的反应。然后看是要吓她还是让她安静下来。即兴变化言语的内容。他会轮流对她提起那些冤死鬼。像今天晚上排到的是薇沃妮克·法柏尔。苏菲还记得非常清楚,那张她挣扎着坐上去的沙发,那女生倒卧在一滩血泊中的尸体。那把肯定是法兰兹放进她手里的菜刀。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菲?”法兰兹问:“你生气了吗?就是这样,对不对,你在生气……”

苏菲翻了一个身,想躲开他。

“你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对不对,那个女生?你记不记得她穿着一套灰色的套装,看起来很老气。就只有一圈白色圆领围在脖子下面。你现在又重新见到她了吗?很好。她穿的是平底鞋……”

法兰兹的声音很低,速度很慢。

“我那时候好担心,你知道吗,苏菲。你跟她进去她家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我等半天都没见你出来……”

苏菲轻轻地呻吟了几下,一颗脑袋神经质的转来转去。她的手在被单上乱挥乱舞。

“……然后我就看到那个女生跑出来,冲到药局去。她说你突然觉得不舒服……你可以想像我那个时候有多担心吗,我的安琪儿?”

苏菲的身体愤怒地翻来覆去,想逃离那个声音。法兰兹站起来,绕过床尾到另外一边去,跪下来,嘴巴贴着她的耳朵继续讲。

“我绝对不会让她碰你一根汗毛的。她一进门,我就去按铃了。她来开门时,手上还拿着药房买来的药包。在她背后,我看见你了,我的安琪儿,我的苏菲。你躺在沙发上,睡得那么熟,就像现在这样,我的小可爱……,我一看到你,就不再担心了。你好漂亮,你知道吗,非常漂亮。”

法兰兹用食指轻触苏菲的嘴唇。她忍不住做出一个后退的反射动作。为了转移法兰兹的注意力,她故意很用力地眨着眼皮,嘴角并微微抽搐起来……

“我为你做了你想做的一切,我的苏菲……,不过我得先把她勒昏。没有什么严重的,她倒下去,我才走几步到桌子那边拿起菜刀,就听到她爬起来了。她的眼光里都是惊讶,还有恐惧,当然。要知道这对她而言是非常惊险刺激的经验。不要这样动来动去,我的安琪儿,我在这里,你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苏菲的身体又像鱼一样跳起来,然后翻身。她两只手往脖子上伸,仿佛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又不知该怎么做。她的一切动作皆杂乱无章而且于事无补。

“我就像你那样,你一定会向她走过去,对不对?你一定会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还记得她的眼神吗?真的是今人难以忘怀。你一定不会给她时间,你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一刀下去,狠狠地,戳进她的肚子里。来,苏菲,你的手要不要来感觉一下什么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来教你。”

法兰兹弯下腰,轻轻地拉起她的手。她抗拒了一下,但他已经抓得紧紧的了。他一直重复那几句话,并且对空比划,于是苏菲的手臂在他的强迫支使下,也对着空气划下去,然后又似乎碰到什么东西似地弹起来……

“你看,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把刀子像这样插下去。狠狠地一刀。然后你刀子还这样子转进去……”

苏菲尖叫起来。

“你看看薇沃妮可的脸。你看看她有多痛,你怎么这样伤害人家。她整个肚子都着火了,你看她的眼睛睁得多大,她痛到嘴都合不起来了,可是你看看你,你还不放手,刀子继续往人家肚子里捅。你好没有同情心喔,苏菲,她都叫得那么大声了。这时为了想让她闭嘴,你把刀子抽出来——上面满满的都是血啊,你看它现在变得有多重——,但接着你又重新刺下去。住手啊!苏菲……”

法兰兹一面说,一面拉着苏菲的右腕对空乱刺。苏菲举起左手想制止自己的右手,但法兰兹的力气太大,她只能尖叫,扭动身子,试着把膝盖往上抬,但一点用也没有,就像一个在跟大人搏斗的小孩……

“你就是停不下来对不对?”法兰兹继续说:“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你拿着刀子一直往她肚子里插,再一次,再一次,等一下你醒过来时,就会看见自己手里拿着刀子,看见薇沃妮克血流满地地倒在一旁。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呢?苏菲!你这么做,良心真的都不会不安吗?”

好几天下来,苏菲靠着一种混合了维他命C,咖啡因和葡萄醘胺的综合剂,一天可以只睡几个小时。现在大概是凌晨两点多,每天夜里,法兰兹就这个时候睡得最熟了。苏菲望着他,这个男人有一张果决的脸,就算睡着了,也能让人感受到他那股旺盛而强烈的意志力。他原本那沉缓的呼吸,开始变得不规律起来。他在睡梦中低啸着,似乎是呼吸困难。苏菲没穿衣服,她觉得有点冷。她双臂抱在胸前,看着这个男人。默默地恨着他。她走到厨房。那儿有一扇门通到一个这栋楼的住户都习惯称之为“晾衣室”——天晓得为什么——的小空间。不到两平方米,有一个小开口通风,无论夏冬,都是同样的低温。大家都会把屋子里没有地方摆的东西全塞在里面,垃圾孔也开在里面。苏菲轻轻地打开垃圾孔的孔盖,手伸进去,一直往上伸到蛮远的地方,从那儿取出一个透明塑胶袋。她打开塑胶袋,迅速地将一个短针筒和一小瓶溶液放在桌上。以针筒取出溶液,并将剩下的用塑胶袋包好,放在垃圾孔的孔盖中。为了谨慎起见,她还走回房间去探了一下,法兰兹仍在熟睡当中,发出轻微的鼾声。苏菲打开冰箱,从里头拿出一份四罐装的优酪乳,这个东西只有法兰兹会吃。针筒的针穿过优酪乳的铝箔封口,只留下一个细细的,盖上瓶盖就完全看不出来的针孔。苏菲将固定的剂量注入每一罐优酪乳,然后将它们摇晃均匀,再放回原位。几分钟之后,塑胶袋也藏回原处,苏菲亦钻回被窝中。她一碰到法兰兹的身体,心头便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厌恶感。她很想趁他睡着时手刃了他,用一把厨房的菜刀,譬如。

他觉得苏菲这下应该至少睡上十几个小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时间应该绰绰有余。万一来不及,他顶多过几天再重试一次,不过他实在太兴奋了,以至于根本不愿意去多想这样的可能性。大半夜里,他只需三个小时不到就可以飙到新圣玛莉城。

气象报告就今天晚上会有大雨。这样很好。他把摩托车停在小树林边上,换句话说已经停得不能再靠近了。几分钟之后,两个好消息同时前来迎接他的光临:奥维涅的屋子已经全黑,最前面的几滴雨也摔下来了。他放下他的运动包,迅速地褪下他的骑士装。里面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慢跑裤,待套上鞋球,拉上包包拉链,法兰兹便从树林边的斜坡下去,斜坡下就是奥维涅的院子了。他用跳的跳过院子围篱。他家没养狗,他知道。就在他手碰到谷仓门的那一瞬间,屋里二楼有扇窗竟然亮了,是奥维涅的房间。他见状立即将身体贴着谷仓门。除非奥维涅下楼出来到院子里,不然根本不可能看见他。法兰兹看看手表,凌晨两点。他还有时间,但他已经进入一种快要急疯,随时可能做出错误判断的精神状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扇窗口透出的长方形亮光,穿过细细的雨帘,映照在草坪上,里头一个影子倏地飘过。据他之前的观察,奥维涅应该没有失眠的问题才对,不过这事也很难讲……法兰兹叉起双臂,望着夜色里愈落愈粗的雨栏杆,准备开始一场漫长的等待。

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碰到这样的雷雨夜总是兴奋不已。她把窗户整个打开来,深深地吸着那股直渗入肺部的寒意。她需要这个。今晚她没有能够把法兰兹给她吃的药全吐出来,所以现在走路还有点晃,头很重。这个药的药效应该不会持续很久,但因为她的身体开始产生抗药性,所以法兰兹这次的量又加重了。他会这么做,一定是有事要出门一阵子。他离开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她于是判断凌晨三、四点前他不可能赶回来。为了保险起见,她把时间设在两点半。她扶着家具,摇摇晃晃地走到浴室里。她现在很晓得该怎么做了。她将身上的T恤脱下,坐到浴缸里,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打开冷水龙头。她发出一个沙哑却坚决的叫声,并强迫自己继续吐纳的动作。几秒钟之后,冻僵了的她正拿着一条毛巾浑身上下用力地摩擦,擦完并立刻晾到晾衣室中,面对着那扇天窗。她去给自己泡一杯很浓的浓茶(茶不像咖啡,不会在嘴巴里留下气味),一面泡一面做着手臂和大腿的暖身操,甚至来几个伏地挺身,好加快血液循环。渐渐地,她觉得体内的活力有点又回来了。她小口小口的啜饮着热腾腾的茶,然后把茶碗冲净并擦干。后退几步,再检查一遍看是否有任何会泄露她曾经来过的蛛丝马迹。她站到一张椅子上,打开假天花板中的一格。从里头摸出一把小小的扁钥匙。她戴上乳胶手套,换了鞋子,慢慢地将门关上,下楼往地下室走去。

雨一刻都没停过。远处传来大卡车轮在国道上滚动的闷响。像这样闷不吭声地在几平方公分上原地踏步,法兰兹开始觉得冷。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窗口的灯光竟然应声熄了。刚好一点四十四分。法兰兹告诉自己再等二十分钟。他又恢复先前那种守株待兔的姿势,一面想着是不是该去看个医生。第一声雷响在远方响起,天空中一道闪电霎时照亮了整座屋院。

两点零五分整。法兰兹开始采取行动。他慢慢地沿着谷仓前进,接着摸到一扇约莫开在一个人高处的小窗窗框,拿起手电筒一照,里面看得一清二楚。窗框很老旧了,冬天的关系所以木头有点膨胀。法兰兹拿出他的工具箱,一只手放在窗户中间,想测试一下它的硬度,不料他才一按。那窗竟骤然张开,砰地撞在墙壁上。幸好在这样的雷雨交加中,这声巨响要传到谷仓另一边并登上正屋的二楼,可能性不大。他关上工具箱,仔细地靠墙放好,踮起脚尖攀着窗缘,然后灵巧地滚落到窗的另外一边。谷仓地面已经铺了水泥。他脱下鞋子,免得留下任何痕迹。不到数秒,他已举起手电筒,朝着那堆存放着奥维涅医师病患资料的纸箱前进。不用五分钟,他就把上面标示着A-G的箱子抽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情绪愈来愈激昂,他只好赶快将两手放松垂在身体两侧,强迫自己深呼吸……

那些瓦楞纸箱都很重。上面只用宽胶带封起来。法兰兹把他感兴趣的那个纸箱倒过来,只见箱底也只贴着胶布。只需一只美工刀,就可以轻易地打开那四片下盖。箱内是一叠数量很可观的文件夹。他随便抽出一份:“葛哈夫提”。病人的姓氏就用蓝色麦克笔以大写字母写在文件夹上。他把它放回去,再抽出另外几个,觉得自己就快得到解放了。巴兰德,巴鲁克,贝纳尔,贝雷,贝尔格!一个橘色的文件夹,同样的笔迹,同样的大写字母。文件夹很薄。法兰兹很神经质地打开来。里面只有三份文件。第一份的标题是“临床总结”,病患为莎拉·贝尔格。第二份是一份很简单的备忘录,把一些户籍和病历资料照抄下来而已。最后一份是一张手写的处方签,大部分的字迹皆难以辨认。他把那份诊疗报告抽出来,对折再对折,塞进他的骑士装里面。他把文件夹归回原位,将纸箱转正,并且在箱盖上点了几滴三秒胶,再把如此封好的纸箱摆回去。几秒钟之后,他又重新攀越那扇窗,跌进院子里,一刻钟不到,他已经骑着机车在公路上奔驰,一面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超过最高时速。

一穿过那道门,苏菲马上打了个寒噤。然而,她不是不晓得法兰兹这个人,但他的地下室所呈现出来的那幅景象……,仿佛她进入的是他的潜意识。四面墙上贴得满满的都是照片。泪水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当她的眼光落在那些用特写镜头拍成并且放大的文森照片上,他那张俊美却悲伤的脸庞让她顿时陷入一股可怕的绝望之中。这里面有她整整四年

的青春。走在路上的她,(这是什么地方?)那些他们在希腊的自拍,害她在羞愧难当中从百好事匆促离职的放大彩色照片……,还是她,在超级市场门口,二〇〇一年的照片……,这个是他们在瓦兹省的房子……,苏菲咬住自己的拳头。她想尖叫,她想放炸弹把这间地下室,这栋楼,这个世界炸掉。她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强暴了一次。在这张照片上,苏菲被一间小超市的警卫抓住臂膀;在那张上面,她走进一间警察局。好几张她当年还年轻貌美时的特写照片。然后她就变成丑八怪了,那是在瓦兹省的时候,她和华乐莉手臂挽着手臂,走在院子里。她看起来已经很悲伤的样子。这是……,这是苏菲正牵着小里奥的手,苏菲忍不住哭了起来,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再也无法思考,再也没有思想,她只能哭,她这个凄惨到无法弥补的人生就这样摊在眼前,以至于她的脑袋又不禁左摇右晃起来。她忍不住呻吟起来,一团呜咽哽在喉头。泪水让那些影像、这个地窖还有她的人生都模糊了。苏菲的膝盖跌在地上,她抬起眼睛,看到文森一丝不挂,睡在她身上。相片是从他们公寓的窗外照的,他是怎么办到的?还有她一些东西的特写照,钱包,手提袋,避孕药……仍旧是她,和她一起的是萝尔·杜芬那,那张也是……苏菲在哀号,她额头撞在地板上,一径地哭,法兰兹现在随时可能回来,但这已经不重要,她准备要死了!

但苏菲没那么容易死的。她最后还是把头抬起来。渐渐地,她的绝望被一股狂野的愤怒取而代之。她爬起来,擦擦脸颊,胸中的愤恨毫发无损。法兰兹可能随时会出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下定决心把他杀掉。

墙上贴的全是苏菲的照片,除了右边的那块隔板,上面只有三张照片。这三张照片被复制了十,二十,甚至三十次都有可能。有加框的,着色的,黑白的,泛黄的,重新修补的,同一个女人的三张照片。莎拉·贝尔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和法兰兹的相似程度令人乍舌,那眼睛,那嘴巴……,其中有两张上面的她很年轻,三十出头也许。美丽。非常美丽甚至。第三张,应该是临终前不久照的。她坐在一张长椅上,眼神迷茫,一脸空洞,面对一片杨柳郁郁的大草坪。

苏菲擤了鼻涕,坐到桌前,打开手提电脑的荧幕,摁下启动钮。数秒后,一个要求输入密码的视窗跳出来。苏菲看了一下时间,决定给自己四十五分钟。她从最显而易见的开始:苏菲,莎拉,妈妈,强纳斯,奥维涅,凯瑟琳……

四十五分钟过去了,她不得不放弃。

苏菲小心翼翼地将电脑荧幕盖上,然后开始搜那几个抽屉。里头有一大堆她的东西,甚至有些是墙上照片里的东西。她给自己规定的时间还剩几分钟就到了。就在要离开前,她翻开一本小格线笔记本,只见第一页上面写道:

二〇〇〇年五月三日

我今天终于看到她。她叫做苏菲。她走出家门,我只来得及看清她的背影。她显然在赶时间,车门一关即扬长而去,我骑摩托车差点跟步上。

机密文件

凯瑟琳·奥维涅医师

阿芒布鲁斯也诊所

席勒凡·雷格勒医师

阿芒布鲁斯也诊所所长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六日

临床总结

病患:莎拉·贝尔格(本姓魏斯)

住址:(详见基本资料)

出生日期: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巴黎市第十一区)

职业:无

死亡日期: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默顿市·九二省)

莎拉·贝尔格太太第一次入院是一九八二年九月(巴斯德医院),但本院并未能取得她之前的病历资料。透过比对,我们知道患者之首度入院乃由于患者配偶强纳斯·贝尔格一再坚持并取得患者同意的前提下,贝尔格家庭医师所做出的医嘱。该次入院似乎并未超过急救所需之期限。

莎拉·贝尔格太太于一九八五年在杜巴克诊所二度入院,由胡第耶医师主治。患者当时患有长期重性忧郁症,病史甚为久远,可上溯至一九六〇年代中期,该次入院起因于患者企图使用巴比妥酸类药物自杀未遂,住院期间从三月十一日到十月二十六日。

我本人是从一九八七年六月开始担任莎拉,贝尔格的主治大夫,时值她的二一度入院(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四日出院)。我后来得知导致贝尔格太太此番入院的自杀企图,之前从一九八五~一九八七年,至少曾经重复过两次。当时这一类自杀企图的操作模式,亦即透过药物使用,被认为是坚稳型。患者的精神状态因此需要大量用药治疗,而且这是唯一有效防止病患再度出现自杀行为的方式。由于采用此一疗法,本人必须等到一九八七年七月底,始能进行与病患的直接接触。

当我们终于可以面对面沟通后,我发现莎拉·贝尔格(时年四十三岁)是个非常聪明,反应灵敏的女性,她的词汇丰富,甚至复杂,并具备一种不容忽视的运筹能力。她的人格显然深受婴儿时期双亲即被送往并丧命于达郝集中营的影响。她最初的谵妄性忧郁症征状,可能出现得很早,很像是将一股极强烈的罪恶感(常见于这类型的病患)和一种严重的自恋情结失血连接起来的结果。在我们的谈话当中,莎拉不断地提及她的双亲,并不时对这样的历史事件提出质疑:“为什么是他们?”这样问题的背后其实隐藏了一个更原始的心理层次,亦即与失去他人的关爱和没有了自尊有关。这里要强调的是,莎拉是个心灵极其纯洁的女性,她会很认真地自我反省直到严苛的程度,有时甚至令人无法不为之动容。当她提到双亲被捕的场面时,常常激动得无法自己,她亦提及二人失踪期间的漫长等待,以及如何拒绝接受传来的噩耗——在当时那种既沸沸扬扬又须暗中进行的寻找生还者行动中,这个噩耗来得一点都不迟……莎拉虽然天真,但有自知之明。她的敏感个性让她深受其苦。她童年即铸成的精神官能症病理,乃结合了生还者的罪恶感和某种我们常常可以在一些孤儿身上观察到的羞耻心——下意识里认为父母亲的“离去”乃因他们不是好孩子的关系——而成。

综观上述各项分析,吾人认为其公因数极可能来自遗传。当然,目前要对莎拉·贝尔格的上一代进行调查,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不过本人强烈建议须密切注意患者的直系后代血亲,因为他们身上也极可能出现以病态固着和强迫性行为为特征的忧郁症状。

……

法兰兹是大半夜里到家的。开门的声音把苏菲吵醒,但她继续装睡,现在她可以装得非常像了。听着他在屋里的脚步声,还有关冰箱的方式,她可以想像他现在的心情一定很激动。他平日是个那么冷静的人……,她可以威受到他出现在房门口的影子。他走到床边,跪下来,摸她的头发。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尽管夜色已深,但他并没有就寝的意思。他又走回客厅,一直踱到厨房去。她觉得好像听到纸张的声音,似乎是在打开什么信封。然后一片死寂。他整夜都没有再进房。她再见到他时,已经是早上,他就坐在厨房里。两眼空洞,和地下室墙上贴的那张莎拉照片像得可怕,甚至更加无望,仿佛突然老了十岁似的。他只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穿过她落在无限违的前方。

“你生病了吗?”苏菲问。

她拉拉她的睡袍。法兰兹没有回答。他们就这样待了好一阵子。苏菲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样默不作声,如此新鲜,如此不期然,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交流。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阳光穿过厨房窗户,在法兰兹的脚上溅开来。

“你有出去吗?”她又问。

他看着自己的脚,上面都是泥巴,好像它们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我是说,没有……”

看来真的是有什么不对劲。苏菲向前走了几步,强迫自己把手放在法兰兹的后颈上,这个动作让她感到一阵恶心,但她挺住了。她转身去烧开水。

“你要茶吗?”

“不要……,唔,好吧……”

诡异的气氛。好像她已经走出黑夜,而他才刚要进去。

他的脸色惨白。他只说:“我觉得不太舒服。”已经两天了,他几乎没有进食。她问他要不要来点优格:他吃了三杯她悉心为他准备的优酪乳,也喝了茶。然后他呆在那边,坐在桌前,望着防水桌布。喃喃自语。那种阴森的表情让她感到害怕。他可以这样一呆恨久,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然后他开始哭。就是哭。脸上没有任何忧伤的表情,泪水直直地滚落在防水桌布上。已经两天了。

他笨拙地擦擦眼睛,然后说:“我生病了。”他的声音在发抖,看来不假。

“可能感冒了……”苏菲答道。

那种把泪水归咎于流行性感冒的白痴句子。但法兰兹这种哭法,着实今人意想不……

“去躺躺吧,”她又说:“我去帮你弄点热饮。”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好,很好……”不过她没听清楚。气氛很奇怪。他站起来,转过身,走回房间里,和衣躺在床上。她帮他泡茶。大好时机。她确认他还躺着没起来,然后打开垃圾孔……

她脸上没有微笑不过她内心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整个情势倒转过来了。命运之神现在换边站了,祂至少可以为她做到这点。当她看到他开始露出脆弱的一面时,便决定出手了。从现在开始,她对自己说,她是再也不会放手的。除非她死。

她一走进房里,他便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好像看到一个不速之客,好像他有什么严重的事情要对她说似的。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你应该把衣服脱掉……,”她边说边露出忙碌的样子。

她把几个枕头叠起来,拉拉被单。法兰兹站起来,慢慢地褪下身上的衣衫。他似乎非常沮丧。她笑道:“你看起来好像已经睡着了……”要躺回去前,他端起她为他泡好的那碗茶。“这个会让你好睡一点……,”法兰兹喝了起来并说:“我知道……”

……

莎拉·魏斯于一九六四年与比她年长十一岁的强纳斯·贝尔格结婚。从这样的择偶行为我们可以看出,患者一直在追求一种或多或少可以替代逝去双亲的象征性亲子关系。强纳斯·贝尔格是个十分活跃,富想像力,辛勤工作而且非常具有生意头脑的生意人,他抓住了二次战后经济复苏时期的绝佳商机,在一九五九年创立了法国第一个连锁超商,经过十五年的发展,转型为大型加盟企业,在全国拥有不下四百五十家的加盟店,为贝尔格家带来巨大的财富。即便在七〇年代碰上石油危机,也因为创始人的谨慎经营,贝尔格家不但分毫无损,反而因为转投资房地产而更加欣欣向荣。贝尔格于一九九九年辞世。

强纳斯·贝尔格的稳重和对妻子的深情,一直是患者心目中无法取代的安全支柱。贝尔格夫妇最初几年的婚姻生活,似乎被莎拉一开始并不明显,但愈来愈严重的抑郁倾向所影响,这些倾向逐渐演变成真正的忧郁症。

一九七三年二月,莎拉第一次怀孕。贝尔格夫妇得知后可谓欣喜若狂。若说强纳斯·贝尔格也许暗自希望生个男孩,莎拉却是比较渴望女儿的(显然可以成为“理想的修复体”和为原初的自恋情结失血止血的姑息剂)。这个假设可以从贝氏夫妇在妊娠初期表现出来的高度幸福感以及莎拉抑郁现象的几乎完全消失,得到证实。

莎拉一生中的第二个决定性关键(继父母双亡之后),是一九七三年六月,她早产生下一名死产的女婴。重新裂开的伤口引起她某种莫名的憎恨感,而此一情感甚至在她二度怀孕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

苏菲确定法兰兹已熟睡之后,就到地下室去找出的他那本日记,拿到楼上来。她点了一根烟,把笔记本放在厨房桌子上,开始读起来。从第一行开始,所有的解释都在那儿了,一个不缺,完全就像她想像的那样。她一页一页地翻,恨愈来愈深,终于像个球似地堵在她肚子里。法兰兹笔记本里的一字一句,完全可以和他贴在地下室墙壁上的那些照片相呼应。在那些人物特写之后,接着是一连串的人名:最先出现的是文森和华乐莉……,偶尔,苏菲会抬头看看窗外,摁熄香烟,又点燃另外一根。如果法兰兹在这个时候醒过来,她可能会一刀插在他肚子上,眼睛都不眨一下,因为她是那么地恨他。她甚至不用等他醒来,现在就去将他刺死,绝对易如反掌。但因为她是如此地恨他,所以她什么也没做。她有好几个终结方案,不过她尚未决定采用哪一个。

苏菲在橱柜找到一条毯子,她现在睡在沙发上。

法兰兹从十二个小时的昏睡中醒过来,但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脚步迟缓,脸色非常苍白。他望着苏菲铺在沙发上的毯子,没说什么。他看着她。

“你饿了吗?”她问:“要不

要叫医生来?”

他摇摇头,但她不晓得他指的是肚子还是医生。还是以上皆是。

“如果是流行性感冒,会自己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苍白。

说着便双脚一软,瘫在沙发上,面对着她。双手往前一摆,好像那不是他的手。

“你得吃点东西,”苏菲说。

他做了一个随便她的手势,说:“随便你……”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把一盒冷冻餐盒塞进微波炉里面并点了一根烟,等定时器响起。他一般是不抽烟而且很讨厌烟味的,但这会儿他虚弱得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在抽烟,也没发现她把烟蒂摁熄在吃早餐的碗里面。平常他是那么龟毛的人。

法兰兹背对着厨房。等餐盒热好了,她先舀了一半到盘子里,然后看一下法兰兹有没有动静,再把安眠药混进番茄酱汁里头。

法兰兹尝了一口,抬头看着她。气氛闷得令她不舒服起来。

“很好吃,”他终于说。

他尝了千层面,过几秒,又尝了番茄酱汁。

“有面包吗?”他问。

她又站起来,拿了一袋超市买的已经切好的面包过来。他用面包蘸着酱汁吃起来。他如同嚼蜡一般很认真地嚼着那块面包,直到吃得精光。

“你到底怎么了?”苏菲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模糊地指指自己的胸膛。他的眼睛都肿起来了。

“喝点热的,你会觉得舒服一些……”

她起身去给他弄茶。当她回来时,发现他的眼睛又湿了。他喝得很慢,而且一下就不喝了,把茶碗放下,挣扎着站起来。他上了厕所,然后又回房间里躺下来。她靠在房门的门框上,看着他睡下。那时大概下午三点。

“我去买点东西……,”她试探性地说道。

他从来不让她独自出门。但这一次,法兰兹只是睁开眼睛,盯着她,整个人似乎突然无法动弹。待苏菲换好衣服,他已经又沉沉睡去。

……

莎拉果然于一九七四年二月又再度怀孕,由于当时她的抑郁情形已经非常严重,所以本次怀孕在象征层次上的作用力,自然又更强大了,由于她几乎是在前次受孕的整整一年后再度受孕,所以整个人陷入一种对巫术的恐惧(“这个将诞生的孩子把前面那个‘杀掉了’好让自己能够被生下来”),以及某些自我控诉的焦虑情绪之中(她杀了她的女儿,就像她也杀了她的妈妈一样),并对自我有否定的表现(她觉得自己“不配当人家的母亲”,“没有能力把小孩生下来”。)

本次妊娠不但对贝氏夫妇是一场灾难,对莎拉而言更像在上刑台。整个孕期非常不顺利,然而莎拉的就医记录亦仅能显现出某些面向。事实上,莎拉瞒着丈夫,好几次想让自己流产,而从当时她采用手段之激烈,我们不难看出莎拉堕胎之心理需求有多么地急切……包括两次自杀未遂,可见莎拉对腹中胎儿的排拒之深,她愈来愈把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她非常确定一定是男孩——看成一个“入侵者”,一个“她体内的陌路人”,甚至还会渐渐地去赋予他一个阴险,狠毒,甚至恶魔般的形象。本次妊娠奇迹似地在一九七四年八月十三日完成,莎拉产下一足月男婴,取名法兰兹。

作为一种象征性的替代品,这个男孩很快地便让他的父母淡忘了前次的丧女之痛,并让莎拉得以将她所有的攻击性,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这些冲动常以明显的怨恨形式出现,这些恨意的第一个表现方式,就是当她儿子出生方数月之际,莎拉便着人为死产的女儿盖了一座坟墓。她后来跟我承认那段期间她常会偷偷进行一些“黑弥撒”。而这些仪式中的巫术和神秘学成分,——如果我们可以这么说的话——正可以揭露出她那种下意识需求的形上面:她在呼唤——转述患者的告白——她那“到天上去的死产女儿”把这个活着的儿子“推进地狱的熊熊烈火中”。

……

这是苏菲好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下楼买东西。她要出门前还照了一下镜子,觉得自己变得奇丑无比,不过能够走在街上的感觉实在太美好了。等到事情解决了,她一定要常常出门逛街,她向自己如此保证。她提着一袋食物上楼,里面的东西够吃好几天了。只不过她直觉上认为应该不会拖到那么久。

他还在睡。苏菲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她望着他。她不看书,也不说话,一动也不动。整个情势翻转过来了。苏菲还不敢相信。这么简单就……?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法兰兹会突然像这样倒下去?他好像受了重创。他在做噩梦。身体扭来扭去,她望着他,好像他是一条虫。他在睡梦中哭泣。她恨他已经恨到有时候自己都没感觉了。这时的法兰兹就会变得像个意念,一个概念。她要杀了他,她正在杀死他。

正当她脑子里浮现这句“我正在杀死他”时,不晓得为什么,法兰兹也睁开了眼睛。好像有人把他的开关打开的感觉。他盯着苏菲。以她放的那些剂量,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醒过来?她一定是搞错了……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紧紧地。她坐在椅上的身子开始往后缩。他一径地盯着她,抓着她不放,还是不说话。最后问:“你在吗?”她吞了吞口水。“在,”她呢喃道。然后好像这只是他梦中的一个小插曲,法兰兹又阖上了双眼。但他不是在睡,而是在哭。他的眼睛虽然闭着,但泪水慢慢地一直流到他的颈子那边。苏菲又等了一会儿。法兰兹非常愤怒地转了一个身,面对墙壁。肩膀因啜泣而抽搐着。几分钟之后,他的呼吸放缓下来。他开始轻轻地打呼。

她站起来,立刻又坐到客厅的桌前,打开那本笔记。

一切秘密的骇人解答都在里面。法兰兹在日记里详述了他的那个房间,就在当时她和文森住的公寓对面。每个字都那么残酷,每个句子都是侮辱,每一页都像在强暴。她整个失去的人生就在这里,在她眼前,一切他从她这边偷走的,她的爱情,她的青春,她的整个人生……她起身走向法兰兹,望着睡梦中的他,一面吞云吐雾。她这辈子只杀过一次人,一个快餐店的老板,她记得很清楚,无惧无悔。不过这还没什么。眼前这个睡在这张床上的男人,等她要下手时……

法兰兹的日记里出现了安德丽胖胖的身影。几页之后,是文森母亲从她家楼上摔下来,头破血流,而当时苏菲正睡得不省人事。当场死亡……安德丽从窗户被推下去……那个时候的苏菲只知道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她从没想过她这条命的背后,竟然隐藏了那么多恐怖的黑暗面。她觉得无法呼吸。她把笔记本阖上。

……

多亏强纳斯的冷静、那种心理和生理上的抗压性和他在妻子心目中无可取代的正面形象,让莎拉对儿子的恨意从未擦枪走火,启人疑窦。然而在此我们仍必须指出,这孩子当年确实曾受到母亲的秘密家暴:莎拉自己承认的行为包括捏小孩,打他的头,拗他的手脚,烫他等等,并且会小心翼翼地不要被人发现。莎拉表示,她对人生的怨恨如今全集中在这个还子身上,而她必须费尽心力,才能抵抗那种除掉他的念头。

我们前面提过,由于父亲的崇高地位,让这个孩子最后还是逃过一劫,未惨遭有杀婴倾向的母亲的毒手。父亲的态度让莎拉发展出某种人格分裂的行为模式:原来,在耗费巨大的心里能量的代价之下,她成功地扮起两面人:外表看上去是个对孩子充满爱心,耐心的母亲,但私底下却是希望孩子死掉。这样的秘密欲望曾现形于众多的梦境里,譬如孩子被送进达郝集中营,要去代他祖父母受死。其他的梦境建构还包括,小男孩被阉割,被掏出肠肚,甚至被钉在十字架上,或者落水溺死,或被烧死,压扁等等。梦中孩子受的痛苦越大,母亲就愈感到安慰,换句话说,感到重获自由。

然而,要转移孩子以及身边的人的注意力,对莎拉·贝尔格来说是一件不容许有任何差错的苦差事。我们可以说,就是这种必须假装很爱这个孩子,隐瞒,甚至压抑她对他的深仇大恨,让她的心里终于承受不了,让她在八〇年代以后的忧郁情况越来越严重。

吊诡的是,害死莎拉的凶手(虽然不是故意的),可以说是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对自己之前的受害情况一无所知)。因为这个儿子的存在本身,无论他有多爱自己的母亲,就足以构成她无法再活下去的充分理由。

……

二十个小时之后,法兰兹终于起床了。他的眼睛肿得很厉害,应该是在梦里哭太多的关系。他出现在房门口时,苏菲正坐在窗边抽烟,一面看着天空。这人吞了那么多蒙汗药,竟然还能走到这里,意志力果然非比寻常。但苏菲看来已居不败之地了,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她刚在两人之间这场毫不手软的下药比赛中获得了胜利。“你还真是条好汉,”苏菲冷冷地说,只见那法兰兹还摇摇晃晃地在走道里找厕所,一面打着哆嗦,好像整个人被一股电流从头到脚贯穿了似的。趁这个时候捅他一刀,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吧……她一直走到厕所前,看着他坐在马桶上。他是那么地脆弱,随便拿个东西就能将他的头打破……她继续抽着烟,严厉地望着他。他的眼睛朝她抬起。

“你在哭啊,”她边说边吐了一口烟。

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回应她,然后两手按着隔板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客厅,往房间前进。两人在房门口又遇到了。他的头歪一边,好像在犹豫着,身体靠在房门的门框上。他望着这个眼神冷若冰霜的女人,犹豫着。然后低下头,没说什么。他又躺到床上去,两只手臂打开来。他闭上眼睛。

苏菲回到厨房,拿出藏在第一层抽屉的法兰兹日记。继续看下去。她又历经了一次文森那次的意外和他的死……她现在知道法兰兹是怎么混进那间疗养所,又如何趁用餐时间过后,去找到文森,推着他的轮椅,绕过护士室,如何推开那道通往旧石梯的安全门。刹那间,苏菲仿佛看见文森那张惊恐的脸,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直透她的全身肌肤。当下,她决定不要再看下去了。她阖上笔记本,站起来,把窗户整个打开来:她还活着。

而且她也准备好了。

法兰兹又睡了大概六个小时。算起来,他已经不吃不喝地昏睡了将近三十个小时。苏菲甚至以为他会就这样挂了:先来个回光返照,然后服药过量致死。换个身体不够强壮的,可能早就被他吞下去的那些剂量毒死了吧。他的噩梦频仍,苏菲常听见他在梦中哭泣。她就睡在沙发上。她还开了一瓶红酒。她到楼下买烟以及一些日用品。回来的时候,法兰兹坐在床上,一颗脑袋似乎重得撑不起来,在脖子上左摇右晃。苏菲笑笑地看着他。

“你终于准备好了……,”她说。

他露出一个很笨拙的笑容,但还是无法睁开眼睛。她走到床边,用掌心推了他一把,但那力道对他而言就像狠狠地去撞他的肩膀一般。他抓着床沿没倒下去,不过身体还是晃来晃去,想找出一个其实也不太稳定的平衡点。

“你总算准备好了……,”她说。

她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不费吹灰之力便令他就范。他躺了下来。苏菲步出屋门,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绿色垃圾袋。

这是最后阶段了。现在她的动作很平稳,俐落,坚决。她有一部分的生命就要结束了。最后一次了,她看着那些墙上的照片,然后,一张一张地摘下来,放进袋子里。她花了几乎一个小时来做这件事。有时她会停下来对这张或那张多看几眼,但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感到痛不欲生,仅如不期然地在一本普通相簿里发现了一些印象已经模糊的老照片。这个是萝尔·杜芬那,笑容满面。苏菲还记得当她把法兰兹剪贴的那一叠匿名信扔到她面前时,脸上那种严厉、完全不接受解释的表情。也许应该将真相还原,对过去做出弥补,然后恢复自己的清白,但那个人生已经离她太远了。苏菲觉得这样好累。她已心无罣碍,志不在此。这张,是华乐莉,正和苏菲手臂勾着手臂,笑吟吟地对着她的耳畔呢喃。安德丽的脸。苏菲在今天之前,其实已经忘记她的长相,这个女孩子对她而言,从来也不是那么重要。但在这张照片上面,她觉得她看起来很纯良。她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张她从她公寓楼上摔下去的影像。接着,苏菲就没再停下来了。她把所有的物件都集中起来,放在第二个垃圾袋中。找到这些东西对她的冲击甚至比照片更大:手表、包包、钥匙、小笔记本、行事历……等到所有的东西都装妥了,她才拿起那台笔记型电脑,放进最后一个垃圾袋里。她把电脑扔进一个大的绿色垃圾回收桶中,并将装物件的袋子压在上面。她最后又回到地窖中,将门锁上,拿着那个装纸的袋子一起上楼。

法兰兹还没醒,不过看似在寤寐之间。她来到阳台,把一口很大的铁铸锅放在地上,开始烧那本日记,几页几页地这样扯下来,一把一把烧。然后是照片。火舌有时窜得太高,她只好往后退,等一下再重新开始。于是她又点了一根烟,怔怔地

望着那些影像在烈焰里扭曲变形。

烧完之后,她把铁铸锅洗得干干净净,放回原位。她并且冲了一个澡,开始收拾行李。她没打算带很多东西,只拿最基本的必用品。至今一切都该抛却身后。

……

意志消沉,眼光呆滞,悲观、畏缩甚至恐吓的用语,缜密的思路,对死亡的认命态度,罪恶感的受害者,巫术思考,等着受天谴,这些都是一九八九年莎拉再度入院的部分临床症状。

所幸,莎拉前次入院与本人曾建立起的信任关系,让她很快能用一种正面的态度来面对治疗。本次疗程的首要目的,在平缓她那些因暗中对儿子与日俱增的嫌恶、厌恨和排斥而出现的各种症状,何况无奈她就是有办法转移外界的注意力,让这些症状的伤害性更大,直到她再次自杀未遂,被送进医院。当时,她已经在慈母的外表下压抑了十五年,以至于对儿子的恨意深入膏肓,演变成强烈的杀机了。

……

苏菲把她的旅行袋放在门边。就像住完旅馆要去柜台退房之前那样,她又在屋里巡了一遍,这边摸摸,那边弄弄,把沙发上的靠枕全再拍一拍,拿抹布把那条可怕的防水桌布又擦了一遍,把最后几个杯盘收起来。然后她打开橱柜,从里头拿出一个纸箱,摆在客厅桌子上。又从她的旅行袋中取出一个装满青色胶囊小药瓶。她把纸箱打开,从里头拿出莎拉的那件结婚礼服,到房里去找仍在熟睡中的法兰兹,然后开始帮他脱衣服。这个任务不容易,他的身体变得很沉,几乎像死尸一样。她不得不左右轮替地帮他翻了好几次身。他终于赤条精光得像条蛆,她把他的脚先抬起一只,再抬另外一只,把礼服套上去,然后再帮他翻身,把礼服一直拉拉拉到他的腰际。但从那边开始就难了,法兰兹太壮硕,再也穿不上去。

“没有关系,”苏菲笑着说:“不要担心。”

她花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把礼服两边的缝线拆开来。看上去还算差强人意。

“你看,”她喃喃道:“就跟你说不用担心。”

她往后退了几步,好看看效果如何。法兰兹,与其说穿还不如说盖着那件结婚礼服地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头歪一边,不省人事。他的胸毛从礼服圆形的低领露出来,视觉效果很震撼,保证动人心弦。

苏菲往房门的门框一靠,点了最后一根烟。

“你这样真的很帅,”她笑着说:“我都想帮你拍照了……”

但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去拿来了一个杯子和一瓶矿泉水,把那些青色胶囊倒出来,一次两粒,有时候三粒,放进法兰兹的嘴里,然后喂他喝水。

“这样比较容易吞下去……”

法兰兹呛到了在咳嗽,不然就是反胃又吐出来,不过他最后还是都吞下去了。苏菲给他吃了高于法定十二倍的剂量。

“这要花很多时间,不过值得。”

到后来,床上弄得到处都是水,但法兰兹把所有的胶囊都吞下去了。苏菲往后退,欣赏着这幅画面,觉得很费里尼。

“就是少了一点东西……”

她从她的旅行袋里翻出一支口红,又走回来。

“颜色可能不是很搭,不过也只能这样……”

她很熟练地开始帮法兰兹涂嘴唇,上面,下面,左边,右边,全都大大地超出来。她又后退几步看看效果:一张沉睡中的小丑脸。下面穿着新娘礼服。

“十全十美。”

法兰兹低嗥着,想睁开眼睛,但只能勉强地撑开眼皮。他似乎有话要说,不过一下子就放弃了。他双手开始乱挥,终至倒下不起。

苏菲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提起旅行袋,打开公寓大门。

……

在治疗的过程中,莎拉的言论几乎全部集中在她儿子的身上:这个男孩子的相貌,性情,举止,措词用字,品味等等,全都能引起她无比的嫌恶。当时她儿子要来医院探望时,院方在孩子父亲——最近这些年的考验让他变得非常憔悴——的谅解和支持之下,甚至必须大费周章做出各种预防措施。

此外,她儿子来院探望也是引发莎拉于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自杀身亡的导火线。就在少年到访的好几天前,莎拉已经多番表示不愿意“再被送到(她)儿子的面前”。她宣称自己的身体状况已无法再继续这种可怕的骗人把戏。她认为只有永远地和儿子分开,自己才有可能活下去。但来自于制度的无形压力,罪恶感以及强纳斯·贝尔格的坚持,莎拉只好勉强同意儿子的探望。然而,当她的儿子一离开病房,莎拉便立即进入一种非常强烈的自我暴力攻击状态,最后她穿上了自己的结婚礼服(为了向多年来不离不弃的丈夫致敬),从六楼跳窗自杀。

宪警队的调查报告乃于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十四点五十三分由默顿市县警队的J·贝勒瑞夫分队长执行完成。见于莎拉·贝尔格的基本资料最后。资料编号:JB-GM1807。

凯瑟琳·奥维涅医师

苏菲突然发现她已经很久未曾关心天气如何了。只见外面是个好晴天。她推开这栋楼的玻璃大门,在门口石阶上站了一会儿。她现在只需走下五个台阶,就能进入她的新生活了。这将是最后一根了。她把袋子放在双脚之间的地上,又点了一根烟,点完就不想抽了随即摁熄。眼前是一条三十公尺左右的柏油路,再过去是停车场。她看看天空,拿起她的袋子,步下台阶,背着公寓大楼渐行渐远。她的心砰砰地跳。她甚至有点呼吸困难,仿佛刚逃出一场浩劫。

大概走了十几公尺,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她头上叫她。

“苏菲!”她转过身,抬起眼睛。

六楼的窗边,法兰兹就在那儿,穿着他的新娘礼服。他立在阳台上,就在她的头顶上。他跨过栏杆,整个人悬挂在空中,只用左手勾着护墙。

他荡啊荡的,还没下定决心的样子。他看着她,压低声音:“苏菲……”

然后狠狠地将自己往前一抛,像个跳水运动员那样。他的双臂大展,还没来得及叫出来整个人就摔在苏菲的脚下。那落地的声响听起来非常阴森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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