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坐在公车上。快一点。她的眼睛盯着前方的虚无处。但要如何才能快一点?她看了看表:她的时间只够回到家,睡两或三个小时。她累得要死。她又把手插进口袋里。奇怪,怎么会抖成这样,可有时候就不会。她往车窗外望去。马达加斯加。她的头跟着转,很快地瞥了一眼那张引起她注意的海报。XX旅行社。她不太确定。不过她站了起来,按了下车铃,引颈翘盼下一站。觉得这辆公车似乎又开了好几公里才停下来。她沿着环城大道往回走,踩着她那种玩具兵的脚步。其实也没那么远。海报上是一个年轻的黑女人,笑得那么无邪而迷人,头上缠了一条那种名称会被拿去用在填字游戏里的头巾。她的背后,是一片风景明信片似的沙滩。苏菲走到对街,转过身来,隔着一段距离继续看那张海报。这是她想事情的方式。

“肯定!”那个中士说:“我,其实不会很喜欢这个,您知道,我不是一个爱好旅行的人,不过说真的,我们还是有蛮多机会的。我有个朋友,也是中士,他就要去马达加斯加了。话说,我也能理解,他太太是那边的人。毕竟,说出来人家都不相信,但是,您也晓得,愿意被派到海外去的,毕竟没那么多!”

没那么多……

她一路上都在想。就在快到住处的时候,她推开一座电话亭的门,然后伸手往包包里头翻。

“呃,我知道,”那个矮小的中士很害羞地说:“这样会给人不好的印象,总之,我想说,我们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但我总不能跟您要电话号码吧。所以,我把我的给您好了。这是我个人的号码。也许有机会……”

当他们谈话接近尾声时,那军人再无乍见时的一派神气。看起来不再那么威风凛凛。

“我可以感觉到你应该不是喜欢我这种类型的……,您需要的,应该是那种知识分子型的吧。”

笑得很拙。

“喂……?!”

“晚安,”苏菲说:“我是玛莉安·勒布隆,没打搅到您吧?”

其实,这位中士也没那么矮。他甚至比苏菲还高半个头,但举手投足间的那种腼腆和羞涩似乎让他的人缩小了一号。他一见苏菲走进咖啡馆,忙不迭地站起来,很笨拙的样子。她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他,但无论新旧,好像就只有一个结论:这个男的有够丑。她试着安慰自己:“应该是说长得普通啦”,但另外一个声音轻轻地拂过她的耳畔:“才怪,就是丑。”

“您要喝什么?”

“我不晓得。咖啡?您呢?”

“一样好了……,咖啡。”

然后两人就这样很尴尬地笑着,坐了半晌。

“您打电话来,我真的很高兴……,您的手一直会这样抖吗?”

“因为我很紧张。”

“这也蛮正常的。我也会,我是要说更别说是我了……,一般人好像都不太晓得要说什么齁?”

“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个根本没话说!”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对不起……”

“否定!我……”

“我拜托您,不要每个句子的开头都是‘否定’和‘肯定’好吗……,我跟您保证,那样听起来真的很别扭,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一台电脑说话。”

“您说得很有道理。这是一种职业病。您也应该有些因为工作的关系而养成的习惯吧?”

“我?我是个清洁工,所以我的习惯就是一般人的习惯,除了那些会自己打扫的人以外……”

“真好玩,我上次忘了跟您说,您看起来真不像做这种工作的。您给人的感觉有文化多了……”

“那是因为……,我有念过一些书,不过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再讲这个好吗,您不介意的话。”

“不会不会,我怎么会介意,您知道,我算是那种很容易相处的人……”

这句话,用一种足以今人卸下所有防备的诚挚语调说出时,让苏菲想到全天下最痛苦的事,也许就是和这些很容易相处的人相处。

“好吧,”苏菲说:“我们重头再来一次,您愿意吗?”

“我们现在不是已经重新开始了吗?!”

也许他骨子里没那么蠢。

一颗小小的“为什么不”开始在苏菲的想法里生根发芽:依目前来看,他最大的优点在于可以申请调到海外去。针对这一点她得赶快查明白弄清楚。

苏菲跟他约在黄昏后。他们已经聊了一个小时了。那中士步步为营,一言一语都谨慎有加,生怕说出那种一下就会把这艘自己好不容易攀上的克难救生艇砸沉的话。

“那我们去吃点东西吧?”苏菲问。

“悉听尊便……”

从一开始,两人的互动模式便是如此:男方处于弱势,因为有求于女方,所以对她百依百顺。苏菲一想到自己对人家的意图,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也很明白这是一场交易,自己也得付出。从这个角度看,他其实也有赚到。这人要的,不就是个老婆嘛。谁都可以胜任,只要是女人。连像苏菲这种咖小也行。

他们从咖啡馆出来,她就直接往右转。他一句话也没,只是继续碎碎念,乖乖地跟着她前进。无害,愿意让女人牵着鼻子走。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您想去哪里吃?”她问。

“我不晓得……,去‘驿站’好吗?”

苏菲非常确定这一定是他昨天晚上就想好了。

“那是什么?”

“一家餐厅。那种酒馆类型的……我只去过一次,请注意这点。但还不错吃……就是不晓得您会不会喜欢?”

苏菲终于笑了。

“等一下就知道了……”

结果也没有那么难吃。苏菲本来担心那是一家军方的食堂,不过她没敢问出口。

“很好吃啊,”她说。

“我老实跟您说吧,来之前我就想好了。今天早上我还特别经过这里,找了一下……,餐厅位置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您了解……”

“其实,您根本没来过,对不对?”

“否……,看来跟您在一起,不可以随便说谎,”那中士微笑道。

看他翻菜单的那样子(她尤其注意他的眼光是否在价钱上逗留很久),苏菲自问像他这样的男人,要如何毫发无损地从这场风波走出去。可是人人为己。既然他想要一个女人的皮肉,就得接受因此把自己搞得皮开肉绽的可能性。总而言之,他们不是假结婚。

“您习惯对女人说谎吗?”苏菲继续方才的话题。

“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吧,我想。不过次数不会更多。反而还蛮少的,我觉得。总之,我想我应该都还在平均值的范围内吧。”

“那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讲过的事有哪件不是真的?”

苏菲点了一根烟。她记得他是不抽的。但她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让她抽。

“我不晓得……,我们并没有聊太久。”

“真要撒谎的话,有些男人不需要很长的时间。”

他定定地看着她。

“我撑不下了……”

“对不起?”

“您这样的对话,我没有办法撑下去。我不是很会说话,也不优秀,您知道。没错,您很清楚。甚至也许因为这样,您才会选上我吧。总之,被选上,我自己明白。”

“您在说什么啊?”

“我自己明白。”

“如果我们两个都明白,那也许会更容易聊起来吧。”

服务生来到他们的桌边。苏菲暗自在心里打了个赌。

“您要点什么?”他问。

“牛排。沙拉。您呢?”

“呃……,”他边说边又看了一遍菜单:“点一样的好了。牛排,沙拉。”

我就知道,苏菲自忖。

“几分熟?”服务生问。

“五分。两份都五分熟,”苏菲说,一面把香烟摁熄。

我的天,你在干什么!

“您刚说什么?”

“我?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这就因为这样我才选上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哦,不要放在心上。我啊,我从小就是个二百五。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妈常说,如果田里有一坨牛屎(抱歉用了这样的字眼),那一定非你莫属。”

“我不是听得很懂。”

“然而我却不是那种很复杂的人……”

“哦不,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呃,我的意思是……”

“不用一直说抱歉,不然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

服务生端来两盘一模一样的牛排和沙拉。两人默默吃了起来。苏菲觉得自己应该赞美一下那块牛排,奈何实在缺乏灵感。两人之间那片巨大沙漠开始扩张,宛如一滩不怀好意的液体,不断向外推进,推进……

“不错吃啊……”

“是啊,好吃,非常好吃。”

然后就没辄了,真的!苏菲感受不到那种找话题继续聊下去的勇气,太难了。当务之急是把这块牛排吃完,不要临阵脱逃。要挺住。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他。一七六,或一八〇。身材还算不错,肩膀宽厚,当兵的运动量应该不少,大大的手掌,指甲剪得很整齐。至于那张脸,活像个狗头。头发如果没剪这么短,应该也是又硬又直的那种,鼻子有点塌,眼睛无神。好吧,应该算得上魁梧。耐人寻味的是她第一次见面怎么会觉得他的个子很小呢?八成跟这人的气质有关,童年留下的阴影。天真无邪。突然,苏菲羡慕起他来了。她首度不带任何轻蔑地羡慕着他的单纯。她发现自己一直把他当成一件物品,甚至还不了解就看不起他:她的反应竟然像个男人似的。

“我们打结了,你说是不是?”

“打结……?”

“是啊,能讲得好像都讲过了……”

“喔,是不太容易……”半晌他才接着道:“如果有话说的时候还好,就顺着一直讲下去,但找不到话题时就……,我们一开始聊得还不错啊,都怪那个服务生来得不是时候。”

苏菲忍不住微笑。

现在,既不是疲惫,也没有轻蔑了。但那是什么?一种很虚的东西。空洞。也许是从他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吧,这空洞。

“好吧,那您说过您的职务是……?”

“通讯员。”

“我们这不就找到了……”

“什么?”

“通讯员是在干什么的?跟我解释一下吧。”

那中士打开话匣子。这是他的领域,他还蛮健谈的。不过苏菲没在听。她偷偷地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有没有可能是另外一番景况?她到底在期待什么?一个新的文森?她又看见自己在他们的房子里,那时刚搬进去。那天她开始粉刷客厅,文森只是从后面走过来,像这样,把手放她的后颈上,就能让苏菲立即觉得充满能量……

“您似乎对通讯工程毫不在乎的样子?”

“哪有!恰恰相反。”

“恰恰相反?那您对这个很感兴趣罗?”

“我也不会这么说。”

“您知道吗?我知道您在想什么……”

“真的?”

“没错。您对自己说:这家伙不错啊,讲一堆什么通讯工程有的没的,问题是他实在无聊死了。很抱歉我这么说。您一下看时间,一下又想着别的事。您想走人了。我跟您老实说好了:我也一样。您知道吗?您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您看起来很好相处,那是因为我们人都来了,也只能客客气气……我们两个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还在想……”

“我跟您道歉,我分心了,这是真的……,因为您这个专业,实在太技术性了……”

“不只是太技术的问题,是我根本就让您看不上眼。我在想……”

“没错。”

“那您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呢?您是什么来历?到底有什么目的?”

“呃,这也许要一年,两年,三年。还有人从来没请调成功的。我那个朋友,说来运气也是不错。”

有一刻,两人都在笑。那是餐后,苏菲已经忘了为什么。他们沿着河边走,寒风刺骨。走了几十步之后,她就伸手去勾他的臂膀。刹那间有种默契让两人靠得更近了。到头来,他的表现其实也没那么差:他不会装出一副很优秀的样子,说的话简单明了:“无论如何,最好还是当自己。因为我们真实的模样迟早会显露出来。干脆就马上跟对方摊牌,对不?”

“您指的是海外省吗?”

“啊,不全是。我们也是有机会被派到外国去的。但机会不多,这是真的。”

苏菲打了一下算盘。约会,结婚,外派,工作,分手。几千公里的距离也许给她一种更安全的幻觉。但直觉上

她还是认为这样一来较不易被找到。她一面盘算,那中士一面数着有哪些朋友已经被外派,哪些已经送出申请,以及哪些还在引颈企盼的。天啊,这个男的怎么真的这么无聊和好掌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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