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声中,一个个政权易帜,无论换不换人,旗帜肯定是要换的。虽然说,革命后的政权,打什么旗,并不统一,即便是革命当事人,有打铁血十八星旗的,有打青天白日旗的,在广东的汕头,还出现过红白蓝三色旗,更多的,是打白旗。后来打白旗代表着投降,但在当时,打白旗,就代表着汉人的光复。光复后的新政权,照例要接受所有的政府机关,一个不落。否则怎么叫夺权呢?但是,有一个机构,新政权却接收不了,这就是海关税务司。

税务司有钱,革命党缺钱。尽管各地都接收了清朝地方政府的不少银两,但革命后的新政府,一般都要拼命地扩军,越是革命党人当家的地方,扩军就越是厉害。世界上,最费钱的事业就是军队,所以,无论清政府留下多少家底,都是不够用的。如果能把一个有大批税金收入的机构控制起来,革命政府当然是乐不得的。所以,很多地方的新政府都尝试接收税务司,或者让税务司听命于他们。但是,税务司却一律不买账。江汉海关的税务司不仅拒绝了鄂军政府更换海关监督的要求(这个职务例由中国人担任,但没有什么权力),而且明确告诉黎元洪派来交涉的人,他不是中国政府的官员,而仅仅是总税务司的雇员。有的地方税务司甚至强调,他是英国公民,经英国政府批准,在总税务司任职,只接受总税务司的命令。云南起义后,都督蔡锷要求当地税务司听命,但税务司不肯,说只听总税务司的命令。蔡锷说总税务司是中国官吏,他可以下令,我也可以下令。税务司回答说,总税务司虽然是中国官吏,但委任他时是要经过英国政府同意的。甚至,各地税务司连革命党人更换旗帜的要求都不答应。长沙海关的卫兵,未经税务司的批准,自行把黄龙旗换成了白旗,但税务司看了很不高兴,马上下令撤下来,而且还派人向都督焦达峰抗议,焦达峰这个山上下来的都督,还只能道歉。各地光复城市的海关,没有一个挂革命党旗帜的,大多是什么旗都不挂,保持所谓的中立。惟有广州有一点点的妥协,广东的革命政府对海关说,如果他们的海关巡船不悬挂他们的旗帜,就不保障他们的安全。光复后的广东,各路乱七八糟像土匪似的民军太多,把洋人也吓着了,于是,广州海关的巡船,勉强挂了白旗。长沙税务司,还拒绝了新政府要求把税款暂时存在中国银行的要求,哪怕新政府允诺决不动用也不行,谈了半天,最后还是按惯例,汇到汇丰银行汉口支行。革命后的镇江军政府,派了一个新的海关监督来,被拒掉,向来由海关税款摊拨的当地政府衙门经费,税务司也拒绝拨付。在这个坚持“中立”过程中,各地税务司却跟外国领事,尤其英国领事馆保持密切的联系,显然,这种中立是得到列强支持的。

只是,这个“中立”机构的华人雇员,可不像他们的上司那样中立,武昌起义一爆发,就有好些海关的佣人和苦力去投了军。上海的海关低级华人雇员干得更猛,革命后,接连发生了好几起海关仓库里的军火被盗事件,不是小偷小摸,而是成批的军火被成批地运走。连总税务司都知道,如果没有“内贼”的海关里华人职员的配合,无论如何都实现不了,所以连忙要上海税务司训诫华人雇员,要么辞职,要么停止破坏“中立”。可是,已经晚了,库里的军火,一点不剩,都已经都装备了革命军。

但是,中立的税务司,却对能否保证用关税和盐税支付庚子赔款,以及保证一部分由厘金摊付的中国政府借款的保障问题,十分关切。毕竟,革命一起,仗打起来,对于关税也有影响,而且厘金的征收,一直总税务司就没有控制得了,革命之后就更不好说了。在各地税务司的“严正”交涉下,临时政府的实业总长兼盐务总监张謇只好下令,各地绝对不能擅自动用税款,以免影响赔款和洋债的支付。

清政府的总税务司,是个比较独特的政府机构。从起源上讲,这个机构跟总理衙门一样,是清政府被迫成立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战败,清政府被迫在西方列强面前,放弃固有的朝贡体系,成立涉外机构。这个机构,在外国人看,是外交部,但在清朝自己看,则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不光是双关语上的自尊自大,实际上也是把所有涉及西洋的所有事务都管了。所以,涉及洋商来华贸易的海关事务,当然也得管。虽然清朝过去也有海关,但基本集中于广州一地,具体事务也是由行商代管的,新型的海关事务,没有人明白,加之总税务司成立时,清政府的鸵鸟思想依旧还是主导,连成立总理衙门都是临时应付,更何况总税务司。结果,这个临时机构中的临时机构,就大方地交给外国人办了。

当然,办起来之后,人们发现,当初的临时机构,不仅没有取消的可能,而且越办越大,总税务司也越办越红火,原来微不足道的关税,逐渐增加,也成为了朝廷的第三大收入。总税务司,最终变成了承包给外国人的一个政府机构。由于体制的缘故,这个机构从一开始,就挂在“外交机构”下面,而且任职时间最长的总税务司赫德,又长期跟清政府关系密切,包括跟政府要员个人关系密切。所以,半是因为体制的原因,半是因为承包者个人的原因,总税务司跟总理衙门难分彼此,跟各国公使过从甚密,频繁参与中国的外交决策和过程。在中国政府在欧洲各国设置使馆的时候,总税务司甚至通过派自己的人进去做翻译,掌握中外交涉的第一手资料,干的像是间谍的活计。反过来,总税务司的事务,却决不允许中国政府插手。各地分税务司,则跟各地的外国领事,尤其是英国领事来往多多。由于治外法权的存在,洋商在到达中国之时,必须告知本国的领事,所以,海关收税也必须跟领事打交道。作为洋人的税务司,出于个人的偏好,也喜欢跟领事保持密切的往来。

不管在李泰国还是赫德甚至清末的安格联时代,总税务司都是一个独立的封闭体系。不仅制度和规矩是外国的,连人员也是外国的,中国人顶多能做最底层的职员,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各地税务司,跟外国领事往来密切,却从来不买地方政府的账。由于这么大一笔收入地方政府不能染指,而且随着清政府中央集权的努力深化,税务司的手,逐渐借厘金的抵押问题,伸到向由地方管理的厘金领域,所以,清政府的地方大员,几乎都对税务司表示了强烈的反感和不满。但是,他们对于这种得到中央政府和列强双重加持的机构,却也只能徒呼奈何。这样的机构,你说它是中国政府的吧,它却对保障列强在华的利益更有兴趣,尽管这个兴趣,大体上能限制在它业务范围之内。你说它是列强代理人吧,它又的确在为中国政府工作,中国的关税和盐税,如果不是归它管理的话,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效率,有如此大项的收益。

其实,无论这个机构有多么的独特,但在制度上,它就是中国的一个海关总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没有理由中立,也没有资格中立。其中的洋员,其实也没有资格宣称自己不是中国政府的雇员,因为资格最久的总税务司赫德,曾经多次强调,总税务司的洋人雇员,就是中国政府雇员。从法律上,毫无疑问,这个机构就是中国政府的一个部门,所有雇员都得听命于政府,政府如果换了,就得听新政府的。但是,当时的革命党人,面对一个充斥了洋人,而且跟当地外国领事保持密切联系的机构,无论如何都硬不起来。不碰洋人,是革命的一个雷区。你说他们软弱也罢,革命不彻底也罢,反正那个时候,所有革命党人,都生怕被列强视为义和团,好像一旦被人这样看了,革命的正当性也就没了。正是由于革命党人尊重或者说畏惧这个精神上的雷区,保障了税务司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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