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以来,有政权,就有租税。租是给田主的,税是给政府的。革命前,江南地区由于城居田主比较多,因此很多田主把收租的事务委托给专业的“局”来做。专业人士催租,自然力度比田主大,有时候也会借助官府的力量来吓唬人,但是,真正动真家伙的时候,非常少。至于皇粮国税,地方官征收之际,对于那些抗税不交的“刁民”,也会派衙役把他们抓来,关在班房里“比较”(一种准暴力的催税办法,所谓三日为一比,五日为一较),但真正动武,也谈不上。除非碰上某个地区集体抗粮抗税,才会申请镇压。但是到了这个地步,等于民变了,镇压是由军队来干的,不过这种事,出现的几率并不高。

辛亥革命是城里人的事,一般的内地农村人对于革命基本上不明里就,稀里糊涂,当然也不关心,除非革命找到自己的头上,比如被拉了伕,给剪了辫子。但是,这么大的事,乡村即使是一潭死水,总会有点动静,尤其是那些比较发达富庶的地方,比如江浙的长江三角洲地区,难免被波及。

这些地方关于革命的传闻,大抵有两派。一派以为是帮会的勾当,反清复明,革命党打白旗,白盔白甲,为崇祯皇帝戴孝。革命把鞑子赶走,汉人坐天下,明朝又回来了。所以,有乡下的土乡绅,身穿明朝衣服出来迎接革命军。另一派要比前者认识提高了一点,他们看来,革命就是不要皇帝,不是明朝复兴。既然不要皇帝,皇帝没有了,皇粮国税也就不用交了。所以,信奉后一种说法的人,不仅皇粮国税不交了,连田主的租子也自动免了。

江浙地区,最早革命的是上海。上海沪军政府守着第一号大商埠,不愁没钱用。为了收买人心,挖清朝的墙角,四下贴告示,免除农民的租税。但是,前后脚功夫,浙江和江苏就都独立了。这两个地方虽也富裕,但架不住新政府扩军太快,一个师一个师地增加,加上外地的客军一个劲地涌进。那时候也不兴讲革命精神替代物质享受,每个军士都要发饷。原来藩库存的银子,很快就花光了。正好赶上秋季征收,租税该征还得征,不征,政府和军队吃什么。农民不肯交,聚众抗粮,只要当地田主有请,军政府立即就派兵征讨。昆山青浦一带的农民,本来就有心不交租税,又看到了沪军都督陈其美免租税的告示,抗租抗税,理直气壮。但是江苏军政府派来了几船的士兵,毫不犹豫地开枪镇压。人死了,租税自然也就征上来了。无锡、常熟、江阴等地也陆续发生抗粮抗租事件,次次都遭到暴力的镇压。昆山抗粮的领头人是个廪生,以为农民的行为充分有理,还送上门去跟官府力争,以为还是清朝,秀才不领刑责,但到了革命的衙门,却被抓起来枪毙。常熟王庄乡农民抗租,常熟军政府派兵下去,一口气打死乡民三十余人。大义桥领头抗租的地保,被抓到县上,省里来了委员,提讯人犯,略问数语,即推出一枪毙掉。当时,军政府明令,凡是抗粮抗租的农民,一律军法从事,不加审讯,即行枪决。有的地方,农民确实聚众有武装抵抗,比如无锡、常熟和江阴三边交界处的千人会抗租抗粮事件,出兵镇压,还有点借口。但多数所谓的抗租抗粮事件,无非是一点点的骚动,有的则是秀才的和平请愿,却也平白地死了好些人。这样的杀人,大规模的杀人,如果搁在清朝,太平时期是没有地方官敢这样干的,但是,革命政府,却做到了。

显然,我们前面讲到了,革命后的政府,由于军费开支迅速膨胀,大批的士兵招来了,如果不发饷,就会闹事,甚至兵变。事实上,这样的兵变不仅在南京频发,就是在苏州也发生了。为了遏制士兵闹事,必须保证军费。求助于商人当然是一个办法,但是总是这么干,在兵荒马乱之际,商家的业务也萎缩,不能回回应命。唯一的办法是从农民那里拿,如果农民不给,只有强力去夺。反正革命者的政权,自以为有比清朝更多的合法性,清政府不敢干的事,他们敢干。不仅江苏军政府这么干,其他地方也是一样,连沪军军政府,后来也开始暴力征粮。太仓的一位读书人曾经写到:“新朝气象百弊无,惟有租赋难蠲除。大府火急筹军需,哓哓抗诉胡为乎?多言尔且罹罪辜,即不笞杖亦孪拘。小民畏法长叹吁,痛深不觉涕沾濡。”尽管小民痛楚不堪,但由于军需火急,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尽管革命的目的之一,是解民倒悬。但具有强固的英雄史观的革命党人,也的确对于底层民众的疾苦,并不十分在意。革命能否成功,才是最关键的。因为在他们看来,革命成功,可以给民众一个光明的未来。至于革命过程中对一般民众造成了什么损害,反而使民真的倒悬了,原本就是必要的牺牲。只要最后能换来一个新天地,一个他们眼中的天堂,民众暂时苦一点,也是无所谓的。革命党人在行刺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规避行人的动机,革命在进行中,怎么在乎民众苦不苦?革命本身的崇高,压倒了一切,使得他们多少有点肆无忌惮。只要革命能成功,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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