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各地独立,或者光复,成立的新政权,无论大小,基本上不是暴力夺权,就是士绅推举,绝少有投票产生的——战争期间,有谁会想到投票呢?但是,凡事总有例外,江苏如皋掘港镇还真就有那么一次投票,只是投票不是选政府负责人,而是否定“上面”派来的人。在当时的情形下,否定了上面来的人,也就等于选了自己人。

掘港现在属于如东县,在当年则属于如皋,但这个镇相当富庶,有若干大型盐场,农渔和商业都很发达,所以县署设官分治,有专门管理盐业的场司,管理行政的主薄和驻军首领都司,人称掘港三堂官,等于自成系统。掘港虽然属于如皋,但由于商业上的关系,跟南通反而更加密切。当年,由于张謇的缘故,南通当时是长江三角洲江北一带的中心,周围的几个县都仰南通的马首是瞻。掘港属于如皋,但总是跟南通勾勾搭搭,如皋也没办法。所以,革命一起,当地学生和乡绅,不去如皋,反而去已经宣布光复的南通,要求派人接管。原来的三堂官,也有两个,主薄和都司,都跑到了南通,好像南通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似的。

扩张势力范围,是各个独立后大小政府的本能。掘港这样的一个商埠主动投怀送抱,南通断无拒绝的道理。所以,不久南通方面派了两个人回来,说是派,其实就是去南通的主薄和都司回来了。但回来后的两人,都有了新身份,一个是民政长,一个是军政长。有了这两个新身份,前主薄和都司,就赫然召集当地绅商开会,要宣布光复了。

可是,当地的绅商中间,却有人别有想法。严格地说,是若干有举人功名的人,想自己来干。于是,会上就发生了分歧,多数商人不想多事,同意原来的堂官接任下去,从而顺理成章地接受南通的统治,加强跟南通的关系。但是,举人们不肯,举人是读书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声音大。面对反对声音,主薄不必说,一个外地人,无权无勇,不好说什么,都司虽系武职,但手下几个绿营士兵早已走散,少量的驻防缉私营已经离开,说话也没底气。会上一吵架,争执不下,有人出来劝两位前堂官先离场,让绅商好好商量。可是,一旦两人离开,局面马上为之一变,由于不用顾及两人的面子,反对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最后,双方争执不下,谁也不服谁,没招了,大家同意投票解决,同意两堂官留任的,写稳健两字,不同意的,写激进两字。投票完毕,两下的票数相当,最后唱票的人,自己写了激进两字,就这样,“激进派”占了上风。虽然这些人不懂西方的基本民主原则,但却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少数服从多数的道理。于是,两个堂官只好走路,躲到外地的场司,眼看这么大的利益,也不敢回来了。掘港组织了自己的光复大会,组织了自己的政府,由当地举人任民政长,取消了军政职务,反而到上海购买了大批枪械,成立了自己的武装商学团。最有意思的是,一个镇,从此以后,居然成立了自己的议会,由当地符合条件的选民选举产生,议员有补贴,经常开会,虽然选出来的人多为拖辫子的老派士绅,但也对政府构成了强大的制约。但是,有意思的是,派人来的南通革命政府,却认了这个账,没有派兵干预。

其实,就是在南通这个地方,丝渔港的农民和渔民,也曾趁革命之机,自发成立过一个新式政府,也有军政长之类的官衔。可是,农民的新政府,很快就被革命的南通政府给镇压了。但是差不多同时,掘港镇绅商不给南通面子,把他们任命的官员给废了,自己搞了一个,居然没有事。不仅没事,而且后来还得到了南通方面的认可。也就是说,投身革命,士绅可以,绅商也行,但农民不许。只要农民要革命,必定遭致镇压。秩序也只能是士绅的秩序,不是农民的秩序。

实际上,自清末新政以来,地方自治也罢,预备立宪也罢,选举是有了,民权也在讲。但是,所谓的民权,就是绅权,也包含一部分的商权和学权,民主只限于社会的中上层精英的范围。士绅、商人和学生可以享有选举权,但一般民众不在考虑范围。这样的限制,已经形成了惯例,即使革命党人,其实也很认可。他们仅仅出于功利的考虑,出于动员会党的需要,把部分权力开放给了会党,但决不允许农民拥有自决的权利。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这样,多数地方在独立之后,也没有像掘港一样,实行哪怕仅限于精英层面的民主。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战争还在进行,条件不具备。掘港只是一个特例,由于南通一带多年的地方自治实践产生出来的特例。掘港不仅用选举拒绝了南通方面指定的官员,选择了“激进”,而且自己选出来镇这一级的议会,的确难得。虽然他们的所谓激进,其实一点都不激进,选票也不怎么正规。看来,这个靠近上海,受到张謇现代化事业影响巨大的小镇,由于财力雄厚,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但又有协商传统,得一点欧风美雨的滋润,就可以自发成长起民主来。其实,即使在东方,民主选举,看起来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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