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开天窗,在现在的媒体人眼里,应该是国民党统治时期才有的事。至少新闻史的教科书上是这样写的:国民党统治时期,报纸要通过国民党政府的新闻检查,通不过的新闻和文章就得拿下,报纸在被抽掉的新闻或者文章之后,编辑不加填补,故意留出空白,以示抗议,这就叫“开天窗”。为现在的人们熟知的一次开天窗事件,跟共产党人有关,那是抗战期间在重庆办的新华日报,因为皖南事变被迫开的天窗,不过天窗上并非一个字没有,那上面有周恩来手书的一首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的确,由于国民党时期才有新闻检查这回事,所以,报纸通不过检查,才可能开天窗。办报纸,是需要成本的,版面,尤其是有影响的大报,版面就是钱,开天窗空着,意味着钱就没了,如果不是故意表示抗议,断然不会这么干。在国民党当家之前,北洋的武人们,对于报纸大抵管不了。实在被骂得受不了了,就派警察把报馆封了。人家换个地方接着开,骂得更凶,武夫们一点招儿都没有。最蛮横的,像张作霖、张宗昌这样的胡子,就抓记者杀头。好像也不怎样顶事。记者躲到你管不到的地方,大不了进租界,骂街依旧。这是晚清以来的传统,报界有个说法,报馆跟监狱是隔壁。当年沈荩被杖毙,章太炎和邹容进了监狱,清政府声誉大坏,然后清政府改革,制订了报律,但对于报人就也就基本没辙了,不止对躲进租界的报人没辙,对租界外的报人也没辙,顶多封人报纸,人家换个名字,换个地方再开,政府只好一任报人一天天嚣张。

国民党刚上台的时候,报人还是习惯硬顶,蒋介石说,他有一百万军队。申报老板史量才说,他有不止一百万的读者。后来,史老板莫名其妙地在沪杭路上遭遇了枪子,被打成了筛子。此后的报人乖了,新闻检查官也上任了,无论书报,检查不通过,就不准出。报人偶尔有点脾气,就开天窗。当年的大公报,文汇报都开过天窗,共产党人办的新华日报,也开过天窗。

不过,开天窗这种事,细究起来,在中国,其实是国民党人开的头。晚清那阵儿,国民党人曾经有过很多别的名字,但人们都叫他们为革命党。当年的革命党人,自打办《苏报》的章太炎和邹容起,就是办报的好手。南方的朱执信、胡汉民、汪精卫、戴季陶、詹大悲,还有成了蒋介石文胆的陈布雷,北方的于右任、景梅九,都是行家里手。随着清政府对报业的管制越来越松,他们办的报纸越来越多。一直把报纸办到了天子脚下,北京城里,一度很有名的《国风日报》,就是革命党人办的。

那个时候办报纸的人,都是从写稿、采新闻、编辑,到印刷、发行一把抓。革命党人尤其穷,雇不起人。就那么几个人,所有的事都包办了。实在采不到新闻,就自己编“独家电讯”,再不就连夜通宵赶一篇稿子填上。最极端的如陈独秀当年(也是一个革命党),办《安徽俗话报》,一个人包揽从写到发行所有事情,忙到虱子多到从脑袋上往下掉。《国风日报》在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份报纸,经常穷得揭不开锅,需要敲朋友的竹杠,才能办下去,可是办着办着,也许是由于原先在日本学军事的革命党人,如吴祿贞、蓝天蔚、阎锡山等人,都在新军里做了高官,革命党人可以去打秋风,也许是报纸的销路有了改进,进账多了。反正办报的人,有钱了。写稿子也好,开编辑会议也好,都进了八大胡同,可以叫局,让美人陪着,一边高谈阔论,一边莺莺燕燕。那个时候,革命党人没有禁欲的意思,在日本的时候,就经常在妓寮里混。有醇酒妇人,革命才更有干劲。在上海办报的革命党人,只要口袋里有钱,个个都有相好的校书、长三、幺二(妓女等级),在北京,则换成了苏妓(当年北京最好的妓女是苏州来)。写稿也好,编辑也罢,泡在“苏乡”里不肯出来。

辛亥年广州起义失败,革命党人都很灰,几个月报纸都没有生气,可是冷不丁武昌起义爆发,大家一下子跟打了吗啡似的,陡然兴奋起来。《国风日报》马上把这消息用二号字排出来,用号外推出。逼得大清国北京的警察,不得不出来干涉,不准报纸刊登跟武昌有关的消息。第二天,《国风日报》开了头版一整版的天窗,只印了一行字:“本报得到武昌方面消息甚多,因警察干涉,一律削去,阅者恕之。”这一下,京城更乱,人心惶惶。都以为肯定革命党人大胜,清军完了,否则怎么可能空了一整版。警察没办法,只好央求报馆,该登什么登什么吧,只要不是明显的谣言就行。于是办报的革命党人左一封前线快电,右一个武昌消息,字里行间,总是在张扬革命党的胜利,京城依旧人心惶惶。

《国风日报》的天窗开的太大,开的好玩,北京有份画报,为此特意画了张漫画,上面四人搓麻,一个人打出一张白板,明晃晃的,下面一行字:你怎么打出一张白板呢?天窗,开成了白板。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过了十几二十年,当年的白板,居然轮到人家给国民党人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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