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门在清代,是一个直隶厅,跟府一个级别,但长官不叫知府,叫同知,官阶也低一些,从五品。这样的地方,原本是由省级政府的派出机构,久而久之形成独立的行政区,直属省府,其实规模就跟一个县那么大。海门虽然属于江苏,但与后来属于上海的崇明岛,只有一江之隔。上海也是江苏的,但自开埠以来,逐渐形成一个独立的区域,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大都市,一举一动,影响整个中国。海门一直都属于上海的辐射区,生活习惯受上海影响甚大,基本上是亦步亦趋跟着走。太平天国期间,江南江北皆被祸,但海门却因为上海的庇护独以得免。江北士绅咸聚于此,人称天堂。但另一方面,由于张謇的存在,作为士绅领袖,整个江苏政界都受其影响,他的事业所在的南通,把能量也辐射到了海门,海门的多数乡绅,一向以南通的马首是瞻。不惟海门如此,当时长江三角洲的许多地区都这样。

革命起,对于多数参与者而言,就是改朝换代。大的鹿是北京,小的鹿散在各地,地方群雄逐鹿,政权抓到谁手里,就是谁的。革命党争,立宪党争,一些草莽英雄也争。一些眼疾手快但没有实力的野心家,也敢钻空子。扬州这样的地方,被一个街头混混孙天生带了几个混混,假冒革命党给“光复”了,美美地做了好几天“皇帝”。这样的好事,也被海门一个厅议员想到了。他的名字叫沈臧寿,从名字上看,要比孙天生少些江湖气,有点文化,但是他的活儿干得也跟孙天生差不多。自打动了抢权的念头,他带了几个人赶到上海,花钱刻了海门军分政府的大印,缮写了若干通告。但是,光有这些东西不行,还得要有人们传说的敢死队和炸弹,这两种东西,已经成了人们心目中革命党的标志,没这玩意,人家就觉得你是假的。于是他花十元钱雇了一个黄包车夫,没有革命军军服(他的确也想不出来该是什么样的),就让车夫穿上蓝白两色的号衣,假冒敢死队成员。炸弹怎么说也应该是个金属的吧,但他不知道,居然用两个口袋,塞满报纸,假装炸弹,让假敢死队员抗着。再借了一些刀枪,装备起来。一行人乘渡船返回海门,直奔厅署,一上来就将衙门里的摆设,砸了个稀巴烂,连同知老爷的坐轿也没放过。跟扬州的故事一样,在他们大张旗鼓杀进来之前,同知老爷早溜了。沈臧寿他们就逮住了厅丞,逼他把大印拿出来,然后到厅署上,必须摆开仪式,隆重交给沈臧寿。沈臧寿长揖接印,抚掌大笑,宣布担任民政长。权,就这样夺到了。

用假炸弹逼人就范,是革命期间经常发生的事情,谁叫清军没有这种武器,民间将之传得神乎其神,清政府中人对炸弹吓得要死呢?但是,别的地方用假炸弹,至少还有个炸弹的样子,有的还能冒上股烟,从来没有听说弄两口袋报纸假充的。但是,就是这种假得不能再假的玩意,加上一个雇来的车夫,就把权给夺了,部分原因是他们从上海来,让邑人误以为他们得到了上海军政府的授意。应该说,这是沈臧寿他们的聪明之处,其实办这点事,无论是找口袋还是塞报纸,在海门乡下,也完全可以办得到,只消雇个外乡人就是,但就是要去上海,雇一个上海人,从上海过来,让人们产生这样的错觉。

但是,不知是沈臧寿人缘不好,还是海门士绅不喜欢在政治上隶属上海,反正尽管当晚他就设宴招待邑内士绅,但大家对他却不感兴趣,没什么正经人参加。加上雇来的车夫,事毕拿了钱就立刻开溜,戏法被看破。任沈臧寿怎样解释,也没有人听。士绅们派了使节到南通要求派兵前来光复,南通遂派来一队士兵,于是,沈臧寿狼狈逃走,新政权二次建立。一场诈权事件,被上海革命党人办的《民立报》称为笑剧。

辛亥革命期间,我们看到清朝的各地地方政府,对于守土实在过于玩忽职守。听到点风声,即望风而逃。即使不逃,也只是守印而已,谁来要就给谁。严格来讲,即使在南北和谈告成,也不能说独立或者光复的省份就一定占了上风。在革命过程中各地官员的闻风瓦解,其实严格地说,不是随大流,而是早就对所属的王朝失去了信心。一方面是革命党人多年不懈的宣传,的确有了作用,满人“异族政权”的形象凸显,这种形象又被当家的满人亲贵极大地强化,合法性降低是自然的。另一方面,亲贵们有意在任官方面向满人倾斜,也大大伤了汉人官僚的心,而任职的满人官僚,也大多不争气,在逃跑方面,一点不让汉人。大部分汉人官僚,其实相当部分认同立宪党人的立宪主张,当然也对清廷假立宪、真抓权的做法,感到不满。在这样的氛围里,民间关于清朝气数已尽的传说,也随着《推背图》这样的民间谶书的流传,甚嚣尘上。所以,如果在1908年西太后未死之前,还有人乐意帮一把,但是,到了少年亲贵倒行逆施之后,只消有人站起来推,清朝这堵臭泥墙就没有人扶了。

清朝的覆灭,实际上是社会上层之间的事情,在朝的人对自己所属的朝廷没有了信心,在野的人又有心颠覆,革命党一点火,大厦即倾。其间有小玩闹趁机抢权,也是自然。当然,政权不是包袱,小玩闹抢是自然抢不成的,但抢不成,也过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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