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期间,中国的学堂,扮演了一个相当特别的角色。由于学堂是新式教育,教的是新东西,教材要引进,教师也得用留学生,所以,就给了革命党人以可乘之机。不仅声光化电要洋学问,体操也得找留学生才能教。大批在日本速成学校混出来的人,不见得都是革命党,但有“异端”思想的人,却也不少。这些人也不见得懂西学,但既然在日本混过,一两套新式体操,或者军操,还是可以对付的。加上体育课是个新玩意,国内的人怎么看着都新鲜,于是,很多学堂里的体育老师,都是留学生,其中相当比例的人,有革命党的嫌疑。再加上还有一些新人物,直接得到当地官僚或者乡绅的信任,被委派为学堂的监督(校长)。于是,很多地方的学堂,就成了革命党人集中的地方,机缘凑巧,甚至可能成了革命党人的活动据点。

在任何时代,学校都是思想比较活跃,异端容易发生的所在。辛亥革命前,中国新学堂的历史虽然并不长,真正大规模办学不过几年时间,但学堂里依然躁动着不安分的血液,是革命滋生的最好场所。而且,学堂对于革命党人的活动来说,还有一个天然的便利,那就是,在这里活动,相当保险。传统上,学堂是清正之地,跟圣人有关系,政府方面的大兵,一般不敢轻易进来。

我在前面一篇文章里,讲过一个辛亥前发生广东紫金县的故事。一个广州来的学生,只身来到人地两生的紫金,因没有辫子,遭到巡防营的追捕。他逃进当地学堂,被主管学堂的士绅没有根据地就保护了起来,仅仅因为这个人是个学生。结果,不仅巡防营的士兵不能进学堂搜捕,还被士绅讹为进学堂抢劫,开列了失物清单要求赔偿。最后,还是知县出来请客调解,才算完事。

当年,在山西运城,由于出产盐,是个富裕的地方,省政府专有河东道派驻此地。凡是富裕的地方,新政都办得不错,因此,运城居然有个女子学堂。这个女子学堂,在辛亥年主持者是老革命党人景梅九的夫人,因此也成了当地革命党人的据点,革命党人总在里面开会,学堂甚至藏有枪械。进进出出的闲杂人等一多,加上革命的人多半活动不知收敛,时间一长,难免不透出消息来,终于,当地的道台大人听闻一些消息,派兵前来搜查了。大兵临门,没有硬闯,敲门让校长出来,说他们听说里面有革命党,奉命前来搜查。偏巧这个时候,学堂里面真的就有不少革命党,被堵了门,有人都准备抄家伙拼了。危机关头,景夫人出来,面不改色,对前来的士兵大声呵斥,断然否认指控,连唬带吓,连声骂士兵野蛮,摧残教育,说是这样要亡国的。还一口一声说士兵的到来,败坏了学堂的清誉。骂得这些士兵面面相觑,最后居然说,算了,我们回禀大人,说人家不让搜。不让搜,也就不搜了。

不仅如此,在辛亥革命进行中,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广东阳江县的巡防营不肯屈服,跟起义的革命党人打了起来,最后把革命党堵在当地学堂。在交战当口,由于发现学堂里还有师生,双方居然自动停战,把学堂里的学生和老师放出来,撤到安全地带,然后再打。

中国的新式学堂,不是清末新政的时候才有的。鸦片战争后不久,教禁开了,基督教的传教士们,尤其是新教的教士,一站住脚,就开始办学堂。新学堂在新政废科举之后,成为了科举的替代,堂而皇之如雨后春笋一般地遍地开花。在人们眼里,跟原来就有的官学,发生了严重的混淆。一时间,似乎小学生就是秀才,中学生就是举人,大学生就是进士。但是,在实际上,新式的教育,跟旧时的科举,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学堂里学的,圣贤之书只占一小部分,余下的,都是西方的学问。因此,离经叛道的思想,不免要渗透进来。更要紧的是,新式的学堂,出口不像科举时代的官学一样,是科举,学生的目的是进入仕途,即使进不去,也可以附在官方的体系中讨生活。而学堂的学生众多,出口是社会,但当时的社会,又没有能力容纳。学生的对官方体系的依附,在新式教育中,已经大体瓦解,容易离经叛道。可是,由于转型不久,社会上对于学堂,却依旧有着旧时官学的认识。认为那是清要之地,读书人的所在。别说在社会上地位不高的大兵,就是官员,到了学堂,也得把身段放低。旧时的官学,就跟孔庙一样,有牌坊,有下马石,上面写着:文武官员到此下马轿。新式的学堂门口虽然没有这样的下马石,但人们心里却有。所以,要大兵们进学堂搜查,他们自己的心理就有障碍。

社会对学堂的尊重,对于一个靠兴学启动现代化的国家来说,当然是好事。用今天的话来说,尊重知识,尊重教育,国家才能兴盛。但是,转型时期的新式教育,跟其他的新事物改革一样,都有两面性,属于双刃剑。因为凡是新的事物,都含有不稳定的因素。如果国家政策出了大乱子,而且没有纠错机制,那么,新事物内部蕴含的不稳定因素,就会冒出来,成为摧毁体系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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