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社会的市民(citizen),在现代社会,是个很光明的形象。按照西方的理论,现代的西方社会体系,是由市民社会(civilsociety)发展而来的。但是,古代的中国,市民可不怎么正面。由于文化是农村主导的,所以,市民往往意味着没什么文化,不诚实,滑头。市民不仅意味着大小商人,还意味着名声不佳的车、船、店、脚、牙,以及官府的衙役。这些人,相对于农民,往往就意味着坑蒙拐骗。尽管这种坏名声往往是被妖魔化的,但却主导着人们的印象。要做大事,没人信得过市民,直到曾国藩练湘军,还依旧恪守不要城里人的原则。

然而,经过半个多世纪的现代化努力,在中国的开放口岸城市,老的市民还在,但是新的市民,比如工人、机师、记者、医生、买办也出现了。发生武昌起义的武汉,就是这样一个口岸城市。作为九省通衢的枢纽,当年的武汉,商路北至俄罗斯,南及广州,西到重庆,东达上海,相当繁荣。加上清朝国家办的巨型工厂汉阳铁厂和兵工厂,都在武汉,所以,这个城市的新市民颇具规模,老市民也没有因新市民的出现而减少。随着市场的扩大,商业的繁荣,清朝原来街坊保甲式的管理方式逐渐失效。各个街道的商户和居民,仿造租界,自发组成了保安会,负责消防救火和治安。保安会的会长,均为较大的商铺老板,会员则由店伙和学徒以及居民义务充任。但需要购置的救火器材,则由各商户分摊。每个保安会还出若干“民警”,协助警察巡街。后来,在各街道保安会的基础上,在城里的立宪派士绅领袖汤化龙的倡导下,各街道的保安会联合组成“汉口各团体联合会”,作为市民的自治组织。这个联合会的核心,是汤化龙联合一些商界头面人物组织的银行研究会。

在汤化龙主导了联合会之后,这个留学过日本的名绅,开始着手整顿各个保安会,给会员统一配备服装,像军装似的。让这些分散的店员、学徒和工人,定期接受教育,加以训练,在社会上宣传保安会维持治安,消防救火的意义,同时,为原来就有的消防组织,添置设备,真的有了火情,出动消防队灭火。同时,汤化龙利用他的地位,多方周旋,请求湖广总督瑞澂批准,联合会购置了两千支德国毛瑟枪(放着便宜的汉阳造不买,估计是没看上),子弹数万发。聘请一些军校出身的军官,到各保安会做军事教官,钱给的比军队里的军官还要多。每天清晨操练两个小时,还定期打靶,实弹射击。每个保安会,差不多有一个排的兵力,整个联合会,几千人的队伍。时常让会员们身着军服,扛着枪,奏着鼓乐,列队行进在街上。让这些学徒、店员感到倍儿有面子。在汤化龙做了湖北谘议局的议长之后,他还发动联合会,组织了立宪请愿游行。几千人整齐列队,一个保安会一色旗帜,到总督衙门请愿。

在很多材料上我们都看到,武汉的市民,很欢迎起义,送饭送水的。但实际上,市民对于起义,并不仅仅限于表示支持,他们也参加了起义。起义突然爆发,一夜之间政权易帜,却没有发生大大乱,很关键的是因为汤化龙进了军政府,各个保安会在士绅的协调下,马上变成保安队,戴上红字袖标,并补充了武器,出来维持地面,帮助搜查残敌,弹压不法。海关的报告说,商界领袖在维持汉口的市场,革命军和市民一同维持秩序,发现有抢劫者,就开枪或刺刀对付。“各阶层的人民用各种方式表示对革命军的同情”,当然不仅仅是同情。甚至,这些商团会员还直接参战,在反攻三道桥的战斗中,据说保安会的武装起了很大的作用。当时革命军大部分都是临时扩充的,大批的新兵,有的上了战场就晕,连如何装弹、放枪都不会。保安会的会员毕竟受过一年多的训练,实弹演练也来过,无论如何,都比那些新兵蛋子强些。只是这些保安会的会员都是有工作的,打一仗两仗热闹热闹,大部分人就回家了,只有少数人投军继续作战。从这个意义上说,市民也参加了武昌起义。当然,他们的上海同道,干得更猛,进攻制造局的主力,就是上海商团。

我们知道,武昌起义的成功,跟立宪派对朝廷失望,转而支持革命有莫大的关系。汤化龙就是一个典型,这个进士出身,位至一省谘议局议长的大牌士绅,居然在起义发生之后,马上就投身进去,甘冒杀头灭门的风险。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起义发生之前,他对朝廷收回路权,搞皇族内阁凉透了心。领袖的失望,追随者更失望。像上海、武汉这种通商口岸的市民,得风气之先,无论支持革命还是支持立宪,都希望中国的制度向西方的方向变。当大家都认为朝廷搞假立宪,把权都揽在自己手里的时候,作为小人物的立宪追随者,其悲观绝望,肯定要比他们的领袖更甚。所以,我们看到,凡是革命发生的通商口岸,市民们对革命都比较热情。上海的市民,甚至不能容忍报馆报道革命失利的消息,谁报道,就砸谁家的玻璃。但是,在内地,则醉心革命的则是会党群众,农民和商人都很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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