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平缓地滑上跑道之后,停顿了一下才加速向前疾驰。当飞机轮胎终于结束了与地面的摩擦时,陆伯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落回原处。他透过舷窗望着逐渐远去的地面,心中默默地说道:“再见吧,我的祖国!再见吧,我的过去!”

飞机穿过云层,一团团灰白色的水雾在舷窗外快速地向后飞去。地面的房屋和道路变得越来越模糊,并最终消失在云层下边。

飞机钻出云层后,外面阳光灿烂。蔚蓝的天空犹如平静的大海;洁白的云海就像无垠的浮雕。在广阔的天地之间,似乎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那微微颤动的机翼和发动机的轰鸣表明这飞机正在高速飞行。

陆伯平望着窗外,想考虑一下到美国之后的生活计划,但是他的思绪却被这明亮的世界拉回到了过去——

……他的童年生活是充满阳光的。他聪明好学,多才多艺,不仅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而且在文体方面也很出色。“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虽然不像某些同学那么“狂热”,但是也在共产主义理想的推动下积极参加革命运动,加入“红卫兵”,抄写“大字报”。每当有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发布时,他都会热血沸腾地和同学们一起上街游行,高呼口号。初中毕业那年,他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主动要求“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来到“北大荒”之后,虽然生活很艰苦,劳动很繁重,但是他认为自己是在为实现全人类的共产主义理想而贡献力量,是伟大的,是高尚的。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些特别事件使他那燃烧的激情熄灭了,使他那纯洁的思想发生了转变。

1971年的“九·一三”事件使他的信仰遭受重创。作为他心目中的“二号崇拜偶像”林彪竟然是个“叛国贼”!接下来的“批林批孔”运动更使他感到困惑,一些过去宣扬的东西竟然都是虚假的。他的心中隐约地升起一种被人欺骗和愚弄的感觉。他觉得,“上山下乡”和“扎根边疆”也都是骗人的口号,他们在这里遭受的磨难与实现共产主义根本没有什么联系。另外,他发现一些原来崇拜的偶像并不是高尚的人。例如,生产建设兵团的各级领导本来都是他崇拜的偶像,至少是人生的榜样,但是他后来听说,某团政委、某连指导员都是强奸女知识青年的罪犯!

他对强奸女人的认识也发生了转变。过去,他认为爱情是高尚的,而性是邪恶的,至少属于低级趣味。他还以为,xx是男人对女人的折磨和凌辱,因为一谈到这种事情,人们使用的语言就都是邪恶的,如操、玩弄、奸污、射精、插屁眼等。因此,高尚的男人不能对女人有性的要求,哪怕是所爱之人。他决心遵循伟大领袖的教诲,“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曾经有一个美好的幻想,自己爱上了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结婚之后,那个姑娘为了爱情而心甘情愿献出身体,让他玩弄,但是他为了爱情,坚决抑制肉体的交往,不去玩弄心爱的姑娘。那个姑娘被他的高尚行为感动了,他也被自己的高尚行为感动了。这就是他向往的纯洁的爱情!但是,他后来才知道,“低级趣味”是生育孩子的必经之路。因此,凡是有孩子的人就都做过“低级趣味”的事情,包括他的父母,也包括伟大领袖。而且,伟大领袖不仅跟杨开慧搞过“低级趣味”,还跟敬爱的江青同志搞过“低级趣味”!这曾经让他深感困惑。再后来,白玫让他亲身体验了“低级趣味”。他发现那真是神奇的享受,而且不仅对男人如此,对女人亦然。于是,爱情的高尚也在他的心中破灭了。

他告别了虚伪的高尚——政治上的和生活上的,开始认真思考个人的人生目标。他具有争强好胜的性格,因此一定要出人头地。1972年,他那颇有“门路”的父亲通过关系让他当上了解放军,穿上了让同龄人羡慕的“国防绿”,他也就开始了另外一条个人奋斗之路。部队的艰苦生活增加了他的阅历,也磨炼了他的意志。后来,那场残酷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又使他的心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丛林中与越南人浴血奋战的时候,他学会了残酷!他也曾经在心底自问:我和这些越南人素不相识,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当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被自己打死的时候,心中也曾经产生罪恶感。但是,在那你死我活的战场上,他别无选择,自己的生存才是最为重要的。

有一次,他带领两个战士去执行侦察任务,在丛林里迷失了方向,结果与一小队敌军遭遇。经过殊死搏斗,他们消灭了敌人,还抓到一个伤兵。不过,他的两个战友都牺牲了,他的腿也受了伤。后来,那个越南俘虏领着他走出了那片丛林。他本来已经决定把那个越南人放走,但是就在那个人离去的一刻,他开枪打死了那个人!他担心那个人离去之后会带人来抓他,威胁他的生命。尽管那只是一种可能,但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他必须残酷无情。

在经历了战火硝烟的洗礼之后,在目睹了一次次从生到死的剧变之后,特别是在亲身体验了子弹的威力之后,他发现人的生命其实非常脆弱,非常短暂,而且人死之后就万事皆无了。因此,他认为人生的要旨就在于最大限度地在有生之年享受生活所能给予的乐趣,而一个人所能享受乐趣的多少也是衡量其能力高低的标准!他要做生活中的强者,而强者无须同情弱者,因为弱者本应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成为强者。于是,他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在社会中抢占了一个可以为他提供享乐机会的位置。

然而,随着社会生活水平的提高,他又开始不满足了。虽然他的证券公司资金雄厚,但真正属于他名下的财富却少得可怜。每当他看到那些靠股市暴富起来的大户们在娱乐场所一掷千金且大模大样地声称“不要发票”时,他的心底就会生出一种酸溜溜的滋味!他觉得自己每次让服务员开发票时都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于是,他决心增加个人的财富。经过缜密的思考,他选择了“内幕交易”的方式。他物色了一些可靠的大户进行合作。他提供“信息”,大户出资交易,然后利润均分。为了避免他人的猜疑,他把方琼安插到证券公司的大户室,而且这一切活动都由方琼出面,他只在幕后指挥。几年来,他已经弄到了一笔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巨款,而且把其中的大部分变成美元存到了境外的银行里。随着个人财富的增长,他享用这些财富的欲望追求也日益强烈。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在国内享用这些“不义之财”,便寻找出国的机会……

飞机降落在日本东京的成田机场。陆伯平跟随旅客下了飞机,在机场耽搁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然后又坐上飞往旧金山的班机。晚饭后,机舱里放映一部美国电影,但是他的英语水平很低,根本听不懂,便索性将目光投向窗外蓝黑色的夜空,而他的思想又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他即将见面的那个女人身上。他觉得韩昕昀真是个奇特、神秘的女人,既可爱又可怕!于是,他的眼前又浮现出20年前的情景——

“下一站——北海后门儿,请准备下车。”女售票员用最经济的气力发出的柔润拖长的声音钻进了陆伯平的耳朵,他连忙向车门挤去。

汽车急剧减速,刹车片发出尖锐烦人的摩擦声,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但执著地推着车上的人向前倒去。汽车停稳后,陆伯平随着人流走下汽车,穿过马路向什刹海冰场走去。

此时冰场还没开门,入口外面站着许多肩背或手提冰鞋的年轻人。在70年代,滑冰是北京人的一项时髦运动。陆伯平滑冰的技术很高,自然在回京探亲时成为冰场的常客。他站在路边,点着一支香烟,悠然自得地羡赏着滑冰者的装束,特别是那些姑娘,他有这个爱好。

这时,一个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的姑娘吸引了他的目光。这姑娘身穿一件将校呢军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长拉毛围脖;她的头发略微有些蓬松地高盘在头顶,显得高贵且文雅;她的脸颊被一副大白口罩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眉毛和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脚下那双样式小巧的半高跟牛皮靴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咯咯”声。

姑娘的目光在与陆伯平的目光相遇时停顿了片刻,但她很快就昂着头走了过去,站在不远的一棵树下。

陆伯平觉得这位姑娘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不过,他有“拍婆子”的经验,便走了过去,说:“嘿,盘儿够靓的啊!就一个人?”

那姑娘扬起眉毛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不认识我?”

听了这话,陆伯平觉得有些尴尬,便说:“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了。”

“我的变化真有那么大么?”姑娘说着用手指摘下口罩的一边,露出了脸的下半部。

“韩昕昀!我真没想到,你变得这么……”陆伯平没找到合适的词。

“变得怎么啦?”

“够狂的!”陆伯平吸了口烟,吐出一个挺大的烟圈。然后,他从呢子大衣的兜里掏出一盒“红牡丹牌”香烟,用手指弹出一支,举到韩昕昀的面前。韩昕昀微微一笑,用纤细的手指把烟拿出来,叼在嘴里。陆伯平连忙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火。韩昕昀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熟练地吐出一串不大但很圆的烟圈。

“这些年在干什么?”陆伯平问。

“我?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呗!你呢?下乡了?”

“下过。后来当了兵。这不,军装刚换成四个兜的。”

“嚯!提干啦?混得不错呀!”

冰场开门了,人们蜂拥而入。陆伯平和韩昕昀在后面跟着。等他们换上冰鞋,存好衣服,来到冰场时,很多人已经滑起来了。他们也并肩加入到转圈滑行的人流之中。

天渐渐黑了,冰场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明亮的灯光把冰场照得亮如白昼,仿佛那黑暗也被围墙隔在了外面。各种各样的人穿梭般在那片光亮中滑动。由各种频率混合而成的噪音震颤着冰冷的空气,搅扰着宁静的夜空。

七点多钟,陆伯平和韩昕昀走出冰场,他们的身体都有些疲劳,但心情格外轻松。

韩昕昀说:“当兵的,该开饭了吧?我这儿可是‘饥肠响如鼓’啦!”

“那好说,你点地方吧,我请客!”

“那咱们就萃华楼吧!”

两个人坐上无轨电车来到灯市西口,又向南走了几分钟就到了萃华楼饭庄。由于吃饭的高峰期已过,他们进门就找到了座位。

陆伯平点了四样热菜,然后又去小卖部买回一盘冷拼和一瓶中国红葡萄酒。他把两个玻璃杯倒满酒,然后举起一个说:“咱们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来,干杯!”说完他一饮而尽。

“想把我灌醉?我看你是不怀好意!当兵的,别忘了你们那‘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七条——不许强奸妇女!”不过,她也把酒喝干了,又说,“你可别小瞧本姑娘!今天的韩昕昀可不是你原来认识的那个女孩儿啦!”

“这我早就看出来了!”陆伯平掏出香烟,拿了一支,然后把烟盒放到桌子上。

韩昕昀也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眯着眼问道:“听说过北京南城的‘三龙一凤’吗?”

“听说过。怎么,你就是那个‘凤姐’?”

“正是本姑娘!”

“这么说,你那几年在北京戳得够响的!”

“反正南城一带的‘小玩儿闹’,没有敢跟我乍刺儿的!”

“那你现在呢?”

“瞎混呗!”

“没找个工作?”

“在一个街道工厂挂了个名儿。高兴了,就去几天。”

“那不高兴呢?”

“在家歇病假呗!”

“你有什么病?”

“想有什么病,就有什么病!咱在医院有路子,弄几张病假条还不是玩儿的事儿!不瞒你说,我现在身上就有空白的病假条。你想要吗?”

“我不需要那玩意儿!”

“如果你有哥们儿需要,让他来找我。两块钱一张!”

“吃上这碗儿饭啦?”

“咱的路子野着哪!这不过是弄两盒烟钱!”

“那你还有什么路子?”

“这得看你需要什么了!”

“你这话可够狂的!”

“这么跟你说吧,只要是我答应给你办的事儿,咱现趟路子都来得及!”

“真有这么大本事?”

“信不信由你!”

陆伯平和韩昕昀边吃边聊,直到服务员已开始扫地并把椅子倒放到桌子上,他们才走出萃华楼饭庄。

陆伯平把韩昕昀送回家,进了她那间陈设简单但相当整洁的小屋。进屋后,韩昕昀脱去大衣,用炉钩子捅了捅火,然后坐到床边。陆伯平则坐到屋里唯一的木椅上。

韩昕昀乜斜着潮红的眼睛,看着陆伯平。

陆伯平的心里一阵悸动。他也脱去大衣,说:“你这屋里还挺暖和

。”

“是你心里有火吧?”韩昕昀的声音很轻,但是撩拨得陆伯平心中痒痒的。韩昕昀见陆伯平没有说话,又问:“怎么?不想回家啦?我知道你们男人都这德行,一进了我这小屋就迈不动步了!当兵的,尝过女人的滋味儿吗?”

陆伯平违心地摇了摇头。

韩昕昀起身把屋门插上,又拉好窗帘,用更加温柔的声音说:“那我今天就让你享受一次!”

……

陆伯平和韩昕昀并排躺在床上。黑暗中,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但是都没有说话。也许,他们的心灵深处都感到有些羞愧;也许,刚才的身体接触使他们都懒得再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语;也许,他们都在猜测对方心里想的事情。

最后,还是韩昕昀打破了沉寂,她说:“你第一次在外边‘涮夜’吧?想什么哪?是不是觉得我变得太坏了?”此时,她的声音很平缓,语调中也没有了那种矫揉造作。

陆伯平说:“不是。我在想,我们每个人都在变,而且很难说是变好还是变坏。也许,人生就是这样!”

“其实,我有时候都对自己的变化感到吃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女人?可是,这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如果你知道了我的经历,你就不会奇怪了。”

“我听说,你爸妈都死得很惨?”

“那只是悲剧的开始,后边的事情你就不知道了。你也不可能知道!”

“你刚才说,你们是南城的‘三龙一凤’,后来那‘三龙’去哪儿了?”

“大龙死了,在十渡为了我,让人用刀捅死的。二龙去山西插队了。三龙去东北兵团了。”

“还有联系吗?”

“本来就是一场闹剧。戏演完了,谁还记得谁呀!”

陆伯平和韩昕昀都陷入沉思之中。

几天后,陆伯平返回了部队。回部队后,他给韩昕昀写过两封信,但是韩昕昀只回了一封信,而且信封里只有一张白纸!

两年后陆伯平再次回到北京时,曾去那间小屋找过韩昕昀,但是她已经搬走了,而且邻居都不知道她的去向,陆伯平曾为此感到怅惘,但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

1994年初,陆伯平在一个朋友举行的晚宴上见到一位美籍华人,名叫希拉·萨利文。他听说萨利文夫人的资产有数千万美元,便主动上前自我介绍。

萨利文夫人看了他的名片后,摘下很大的变色眼镜,笑容可掬地问道:“陆先生,你又不认识我啦?”

“我看您很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实在是抱歉!”

“你还记得20年前的什刹海冰场和萃华楼饭庄吗?”

“您……是韩昕昀?”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真感到荣幸!”

“真没想到你这些年的变化这么大!”陆伯平由衷地感叹道。

“20年前你就曾经为我的变化而感到惊讶。我想,这一次的变化肯定没有上一次大。”

“可我觉得你这次的变化更大!”

“那是因为我变老了,变丑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根本就不像40岁的人,也就是30出头,而且比以前更有风度了!”

“谢谢!”

“我刚才说的变化是指你的……身份。你是怎么去的美国?”

“恢复高考以后,我考上了大学,专业是英语。咱国家是拨乱反正,我那也算是改邪归正了。大学毕业后,我工作了两年,后来考上了美国的研究生,就到了大洋彼岸。”

“那你怎么……”陆伯平看了看手中的名片,不知应如何问。

韩昕昀莞尔一笑:“你是想问我怎么发的财吧?靠个人奋斗,也靠运气!”

“我相信你在海外华人中也算得上佼佼者了。你在事业上的成功,令我非常钦佩!”

“陆先生在事业上也是很有成就的人嘛!”

“哪里!哪里!以后还请萨利文夫人多多关照!”

第二天上午,陆伯平接到了韩昕昀的电话,请他到香格里拉饭店去吃晚饭。陆伯平非常高兴,因为他正在考虑如何利用韩昕昀来实现自己出国定居的愿望。

晚上见面后,韩昕昀满面春风地说:“陆先生,我记得20年前你曾请我吃过饭。我这人可不爱欠人家的账哦,所以今天请你来吃顿便饭。算是还个人情吧。”

陆伯平彬彬有礼地说:“我非常感谢萨利文夫人的盛情。不过,要说欠人情,那我欠萨利文夫人的情就更多啦!”陆伯平故意在“情”前面省去了“人”字。

韩昕昀微微一笑,道:“咱们是故友重逢,不必太拘礼。陆先生,我还可以叫你‘小平’吗?”

“当然!当然可以!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称呼你‘小昀’呢?”

“我现在的名字叫‘希拉’。如果你愿意,就叫我‘希拉’吧。”

“啊,这个名字很好听!好像美国总统的夫人也叫这个名字吧?”

“她叫‘希拉里’。”

“外国人的名字很难分辨,对了,你丈夫怎么没有一起来?”陆伯平试探地问。

“噢,他已经去见上帝了。阿门!”韩昕昀习惯地用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真对不起!我不该使你……伤感!”

“伤感?为什么?我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或者用你们大陆人的话说,很潇洒。对吗?”韩昕昀很认真地看着陆伯平。

“对对!看来你对大陆的情况很熟悉。”

“也是我的祖国嘛!”

酒菜上来之后,陆伯平先和韩昕昀碰了杯,祝贺重逢,然后问道:“希拉,你有孩子吗?”

“你怎么对我的家庭这么感兴趣?又是‘不怀好意’?咯咯咯!别脸红嘛!咱们都是过来人了,何必不好意思?至于孩子嘛,我命中注定就要孤独地走完一生。这是上帝的旨意。阿门!”韩昕昀又画了个十字。

“你绝不会孤独的!”

“是么?你怎么知道呢?”

“像你这么聪明、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孤独呢?”

“而且还这么有钱!对吧?”韩昕昀没等陆伯平回答就又说道,“噢,我忘了——你们大陆人是绝不谈钱的,哪怕心里想得要命!那好,咱们就谈点儿别的吧。比如说,你的家庭。”

“我也结过婚,而且有一个女儿。”

“为什么是结过婚呢?难道你的太太也去见上帝了?不,应该说‘去见马克思了’。”

“不!我们离婚了!”

“那倒是个悲剧哦!”

“也是一种解脱!”

“我赞成这种观点。无论是什么原因,既然两人无法共同生活,那就不要让名存实亡的婚姻再折磨双方。这确实是一种解脱!那么,你已经解脱多久了?”

“前年的事情。”

“已经另觅新欢了吧?我记得你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哦!”

“嗨,谈何容易!自古以来,人生难得一知音啊!”陆伯平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韩昕昀看了看陆伯平,嘴角浮上一丝轻蔑的微笑。她也举起酒杯,但只抿了一口,然后换了个话题,“那个夏大虎怎么样了?”

“大虎?啊,他干得也不错,搞了个室内装饰公司,挣了几个小钱儿!”

“结婚了吗?”

“结了。还有一个儿子,就在我们公司做股票。我们是老朋友,他的儿子我自然要多加关照啦!”陆伯平知道韩昕昀和夏大虎在上学时关系不错,所以特意补充道,“大虎可是个‘妻管严’。你懂这意思吗?”

“不就是怕老婆嘛!”

“你想见见他吗?”

“没有那个必要啦。他现在是家庭幸福,事业有成。我何必去打扰他呢?你也不要向他谈起我的事情。我希望他把我忘得一干二净!”韩昕昀若有所思地说。

“我绝不会向他提起你的事情。我也觉得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韩昕昀的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饭后,陆伯平殷勤地送韩昕昀回房间。到门口,陆伯平问:“我可以进去坐会儿吗?”

韩昕昀笑道:“恶习不改哦!”不过,她还是让陆伯平走进了她的房间。

关上门后,韩昕昀脱去外衣,走进卧室。陆伯平跟在后面,突然一把搂住韩昕昀,急促地说道:“亲爱的,我爱你!你知道吗?那年我接到你那封没有字的回信之后,心都要碎了!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是我不甘心!后来我回北京时又去找过你。可是你搬走了。谁都不知道你的下落!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痛苦吗?这些年来,我的心里一直在想着你!我的婚姻之所以破裂,就是因为我的心里老有你的影子!我爱你!你才是我这辈子的真正知音!现在,命运又让我们重逢了。亲爱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将永远陪伴你,无论是到天涯还是到海角!亲爱的,你答应我吧!”

韩昕昀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任凭陆伯平的嘴在她脸上亲吻,任凭陆伯平的手在她身上抚摸。陆伯平明白了,把韩昕昀抱到床上。

……

当他们从床上起来之后,韩昕昀先去洗了个澡,然后穿着睡衣坐到沙发上。

陆伯平坐到韩昕昀旁边,深情地说:“亲爱的,谢谢你给我这么大的快乐!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绝不会辜负你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会使你幸福!亲爱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咱们结婚吧!”

韩昕昀微微一笑,说道:“你说什么都可以,就是别提‘上帝’,因为欺骗上帝是最大的罪过!”

“怎么?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爱情?亲爱的,我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别说得那么血哧乎拉的!我知道,每个人的心都是红的,因为上面有血!”

“我真的很爱你!我可以用以后的实际行动来证明我对你的爱情!我……”

“你累了吧?也真难为你了!这么大的人了,又这么有身份,却要扮演这么个连小伙子都很难演好的角色!”

“亲爱的,你不能这么说!我……”

“还是叫我希拉吧!戏演完了,还用戏中人的称呼,让人听着别扭!其实,刚才我也在演戏,我闭上眼睛,尽量把你想象成苦苦等了我20年的恋人,以便能体验到那种特别幸福特别快乐的感觉。现在那快乐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是坦率地谈一谈吧。”韩昕昀站起身来,坐到陆伯平对面的沙发上,心平气和地说,“你刚才说要陪我到天涯海角。难道你这个大经理也不要了?”

“这个经理有什么可留恋的?干得再好,也是给别人干!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上边儿一句话就拿走了,让他们去挥霍!我早就不想干了!”陆伯平有些激动地说。

“那么,你和我结婚是为了什么?为了我的钱吗?”

“钱?我才不稀罕呢!我是真心实意地爱你!你怎么能把我的爱情说成是为了钱呢?不瞒你说,我在香港的银行里有大笔存款。虽然不如你多,但足够我享用了。我可以向你保证,结婚后我绝不要你一分钱!我们可以在结婚时定一个协议——夫妻财产分别归自己所有。我唯一的希望就是通过我的爱使你生活幸福,使你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得到保护和安慰。也许我今天做得太冲动了。可是我绝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但是,我不生你的气,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因为你受到的伤害太多了。如果你真认为我又一次伤害了你,我真诚地请求你原谅!晚安!”陆伯平站起身来,大步走出韩昕昀的房间。

两天之后,陆伯平又接到了韩昕昀的电话,并再一次来到韩昕昀的房间。

进屋后,陆伯平发现韩昕昀的打扮很庄重,似乎是要参加一项重要的社交活动,便问:“希拉,你要出门?如果你有重要活动,我可以改日再来。”

韩昕昀微微一笑,“是有一项重要活动。不过,你也是这项活动的参加人哦。”

“什么活动?”

“请坐下来谈吧。”韩昕昀让陆伯平坐到沙发上,自己坐在对面,“我想咱们应该认真讨论一下你我之间的交易了。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达成一项协议。”

“你是说‘结婚协议’?”陆伯平有些喜出望外。

“你也可以这么称呼它。不过,它的内容要比一般的结婚协议广泛得多。”

“这我知道。而且,我保证接受你提出的一切条件!”

“你先别把话说得这么绝,还是听完我的条件之后再表态吧!”

“那好,亲爱的,我洗耳恭听!”

“这是严肃的谈判,请注意你的语言!”

“你办起事情来总是与众不同!”

“让你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哪!好啦,咱们言归正传吧。”韩昕昀向后挪了挪身体

,说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和我结婚的目的是想通过我去美国。”

“不不!我……”

“陆先生,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话。咱们现在是正式谈判,在我讲完之后,我会耐心听你陈述意见。另外我还想提醒你,如果你不能开诚布公的话,我们之间就很难合作了。这是前提条件,你能接受吗?”韩昕昀面无表情地看着陆伯平。

陆伯平犹豫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韩昕昀继续说:“你去美国的目的是逃避惩罚。这是毋庸置疑的。你说自己在香港银行有大笔存款。你是国营公司的经理。凭那点儿微薄的工资,你怎么可能有大笔存款?你那些钱肯定是非法收入,很可能是贪污受贿。请别害怕!我没有义务也没有兴趣帮助中国的司法机关调查你的罪行,而且我有意成全你,如果你能帮我一个忙的话!”

“什么忙?”陆伯平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觉得这个女人真厉害,并在大脑中分析着对方可能利用此事威胁他去干些什么。

“上次你说夏大虎的儿子在你那里做股票生意。我想,利用手中权力治他一下,对你来说该不费吹灰之力吧?”

“为什么要治他?”陆伯平松了口气。

“因为我恨夏大虎!他打死了我的父亲,我要报仇!这笔账,我不仅要让夏大虎来还,而且要让他的儿子来还!”韩昕昀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脸已经通红。

“夏大虎打死了你的父亲?我怎么不知道?这一定是你的误会吧!他一直对你很好,怎么会打你父亲呢?”

“那是我亲眼看见的!当时还有别的造反派,可他是在最前面,打得最狠!开始我也很难接受这一事实,总在心里为他寻找开脱的理由,说他这样做是被逼无奈,是误会。嗨,那时候我太年轻,心太善良。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我对人性有了更深的理解。人在私欲的驱使下可以干出最为残暴的事情。夏大虎追求过我。在我们家搬走之后,他仍在找我,可是我不能理他。他一定认为这是我父亲在从中作梗,所以借那个机会痛打我那可怜的父亲。所以,是我害死了我的父亲!”

“真是这样?难怪夏大虎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情呢!”陆伯平喃喃地说。

“他怎么会把自己干的坏事告诉你呢?他是一个心胸狭隘又争强好胜的男人!无论因为什么,反正我父亲是让他打死的,而这也正是我悲惨遭遇的根源!因此,我要报复他!报复他的儿子!”

“那你要我怎样报复他的儿子?把他痛打一顿?还是把他杀掉?”

“我并没有发疯,我不会让你去干那种蠢事!再说,那样做也显得我韩昕昀太没本事!我要用合法的手段搞得他家破人亡,让他在无可奈何中慢慢品尝他种下的苦果!首先,你要让夏大虎的儿子在股市上赔个精光,最好还欠一大笔债。然后,你再挤兑他自杀,或者把他送进监狱,而且要让他知道是在替父还债,让他怨恨他的父亲。至于夏大虎嘛,我要亲手来收拾他!”韩昕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最后几句话。

此时陆伯平的心里已经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在这场人生角斗中又占据了主动权。他慢慢地说:“这事儿并不算难。可是我的事儿呢?”

韩昕昀说:“我已经替你考虑过了。你可以走两条路:一条是先结婚,后出国;另一条是先出国,后结婚。虽然第一条路可以直接申请移民,似乎是条捷径,但实际上是欲速则不达,而且有风险。你可能也知道,申请移民签证,要排很长时间的队。即使你完全符合条件,也要等美国移民局分给中国大陆的配额,而且已经在你前面排队的人肯定不少。更为重要的是结婚之后你再申请出国,恐怕会引起国内有关部门对你的怀疑。一旦被抓住问题,你可就前功尽弃了!因此,我主张此事分两步走。第一步,你先出国。这并不难,也容易掩人耳目。我可以用我们公司的名义请你到美国做业务考察。只要你能以某种途径拿到护照,再办美国签证就可以悄悄进行,不必惊动你的上级和同事。这显然对你更有好处。第二步再结婚和办移民手续。等你到美国以后,我保证和你结婚,并帮你办理移民手续。当然,咱们的婚姻只是暂时的,一旦你取得了身份,咱们的婚姻关系就终止了。而且无论在婚姻存续期间还是在离婚之后,咱们在经济上都是完全独立的。以上就是我的条件,你需要考虑多长时间才能作出答复?”

“这……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吧。”

“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发来邀请?”

“这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想,根据我刚才讲的条件,我当然要在你的工作初见成效之后才能给你发出邀请函。具体来说,就是在你把夏大虎的儿子搞破产之后,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你与我合作的诚意!我相信你对此也不会有异议吧?”

陆伯平在心里不得不佩服韩昕昀的精明和口才。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全面接受。他说:“你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我完全接受你的条件。不过,我希望你在最后决定和我解除婚姻关系之前能够改变主意!”

韩昕昀莞尔一笑,“那就要看你的本领啦!有人说女人是水性杨花。可真要让女人改变她们已经拿定的主意也并不容易。我只能说,祝你好运!”

那次分手之后不久,韩昕昀就回美国了。

陆伯平经过深思熟虑,开始实施他的行动计划。他根据掌握的内部情况并通过方琼的手把夏哲送进了看守所。对此,他心安理得,因为他内心一直对夏大虎与白玫的结合感觉不快。当然,他不是个记仇的人,他看重的是明天,而不是昨天。只要不妨碍他的未来生活,他完全可以与夏大虎一家友好相处。这些年,他就是这样做的。

韩昕昀如约给他发来了邀请函。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像陆伯平预想的那么顺利。但他在踏上这条路之后就发现自己必须一直走下去,而且他的命运越来越明显地落入了韩昕昀的手中。

韩昕昀又提出新的要求。她先是让陆伯平去夏大虎的办公室偷出一份合同;后来在夏哲的审判进展缓慢时又让陆伯平进一步陷害夏哲。前一个要求并没有让陆伯平感到为难。他对夏大虎的办公室很熟悉,对保险柜也很有研究,所以他很容易就完成了任务。但是第二个要求确实让陆伯平感到为难,因为他此时已经知道夏哲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陆伯平并非不重亲情的人。实际上,他认为血缘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最值得珍视的关系。他已经对自己在不知真情的情况下伤害了儿子而感到内疚,怎么忍心再进一步伤害无辜的儿子呢!多年以来,他第一次为另外一个生命的幸福和命运而牵肠挂肚。然而,他不能只考虑夏哲的命运,还必须考虑自己的命运,而且他已习惯把自己的命运放在他人命运的前面。当时,他已经感受到威胁——一方面来自那个极难对付的洪律师;一方面来自那个对自己一片痴情的方琼。

他知道方琼对自己真心实意,而且愿意为爱情赴汤蹈火。因此,他把方琼安插到证券公司,直接操作那些“内幕交易”。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俩在公司假装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他许诺日后带方琼去美国,然后结婚,一起享用那笔钱财。方琼为此还在努力自学英语。其实,他也有心把方琼带到美国去,但是他知道韩昕昀绝不会答应。然而,他又不能把方琼一个人留在国内,因为方琼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也曾为此而苦恼,但是他必须首先保护自己。最后,他精心设计了一个一箭双雕的行动方案——既封住了方琼的嘴,又满足了韩昕昀的要求。他的心中有时也会产生一丝愧意,感觉自己对不起方琼。方琼全心全意地爱他,一切都听从他的安排和指挥,而他不仅辜负了她,还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她临死前那怨恨的目光犹如两把利剑直刺他的心脏!然而,他别无选择,就像当年在越南战场上打死那个伤兵。

他觉得唯一受到委屈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不过,他也为自己找到了保持心理平衡的理由——一方面,他这样做阻止了儿子与女儿的婚事;另一方面,他日后可以补偿儿子受到的损失。只要他平安无事,儿子以后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他可以把儿子接到美国,还可以送给儿子一大笔财产。他曾经许诺送儿子到香港大学去读书,他还可以送儿子到美国的哈佛大学去读书。但是,儿子能够渡过审判这一关吗?也许……

想到此,陆伯平轻轻地叹了口气。

由于飞机是从西向东飞,所以黑夜很快就过去了。大约当地时间上午十点钟,飞机降落在旧金山机场。踏上美国的土地之后,陆伯平的心里非常兴奋,但也有些不安,因为这毕竟是一个陌生的国度,而且周围人讲的都是他听不太懂的语言。他不知道这里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取到随机托运的行李之后,陆伯平推着行李车向海关出口走去。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队。等了足有四十分钟,才轮到他办手续。他走到方方正正的玻璃房间的窗口,把护照等有关证件递了进去。里边坐着一位穿制服的中年女子。她仔细查看了陆伯平的护照之后,问了两句话,但是陆伯平没听懂,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位女官员回过头去和坐在她身后的一位男子交谈几句,然后那个男子走出来,示意陆伯平跟他走。陆伯平推着行李车,跟着这个人来到一间办公室。

过了十几分钟,进来一位中文翻译。那位海关官员通过翻译对陆伯平说:“陆先生,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你不能进入美国。”

“什么?”陆伯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你不能进入美国。”

“为什么?我有美国大使馆的签证!”

“拿到大使馆的签证并不能保证你进入美国。这要由海关的官员来决定。”

“可是我有邀请信,有经济担保。你们不能不讲道理!”

“我们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因为给你发邀请信的人已经通知我们撤销她的邀请信和经济担保了。”

“什么?是她?”陆伯平忽然觉得自己受骗了,被人愚弄了。他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然后说道:“那我要求政治避难!”

“政治避难?你的理由是什么?你并没有受到迫害嘛!这个理由不能成立。”

“那……那就是计划生育。我受不了中国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那是侵犯人权的!”

“可是你填的表上说明你已经42岁了,而且没有结婚。陆先生,我正式通知你,你必须乘下一班飞机回中国!”

陆伯平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的腿一软,坐到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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