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夏哲走后,白玫无心收拾碗筷,坐在沙发上,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夏大虎好像一身轻松,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还唱起了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白玫实在忍不住了,皱着眉头说:“别唱了!你烦不烦?”

“我烦什么?儿子交朋友,这叫喜事临门!”

“啥喜事临门?我看是……”

“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我……”白玫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我知道,有人会很烦,但不是我。”

“那是谁?”

“这还用我说吗?你心里最清楚!”

“我说夏大虎,你别老对我这个态度,阴阳怪气儿的,找茬儿就敲打我。我怎么啦?这二十多年,我对得起这个家!想当年,你返城了,我一个人留在农场,带着个孩子,那日子是咋过来的?我遭老罪了,你知道吗?来北京以后,你在外边儿打家具,我在家里带孩子,还伺候你爸你妈。后来,我跟你一起干木匠活儿,一起跑买卖。你别老觉着这份家业是你挣下的。我干得一点儿都不比你少!”

“你这话都说过够八百六十回了!早就没味儿啦!我知道,你当年吃苦受累不容易,特别是伺候我爸。这事儿,我知情儿,所以这几年才让你在家享清福嘛!可我呢,为了这个家,操心受累,头发都没了。我容易吗!”

“我没说你不顾家,我是说你对我的态度。高兴了,就整两句好听的。不高兴了,就待答不理儿的。瞧你那张脸,耷拉着,就好像我欠你多少似的!”

“我可没说你欠我。就算你真欠我的,我也是心甘情愿。”

“当年你是救过我,可我也报答你啦!就算还账,这些年也该还完了吧?”

“我可没说让你还账!”

“那你凭啥老对我待答不理儿的?”

“你还想让我咋样?”

“啥咋样?你心里明镜儿似的!就说那个事儿吧,我对你热乎乎的,可你那边儿老冷冰冰的。反差太大!”

“你别老扯那个事儿!”

白玫本来就不痛快,听了这话,更不高兴,一肚子怨气都从嘴里冒出来了。“啥叫扯?正经八百的夫妻生活,咋叫扯呢?你想想,当年你多主动,一宿能干好几回。现在可好,一个礼拜也未准有一次,还勉勉强强的。我姥姥说过,婚姻幸福中最重要的就是‘性福’,而要想‘性福’,就得有‘性趣’。她说的可是性生活的‘性’!就你那点儿‘性趣’,咱们能有‘性福’吗?没有了‘性福’,那婚姻不就成了空架子!”

夏大虎并不想吵架。“我跟你说过,男女不一样。女人在这个事儿上,那是二十如羊,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如猪。仔细想想,这话真挺在理儿。女人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是羞羞答答,半推半就,温柔得像个小绵羊。三十多岁呢,变成了大灰狼,张嘴就咬。四十多岁,更不得了,像个大老虎,不仅咬人,还要吃人。不过,听说到五十岁以后就变成大肥猪了,一身赘肉,懒懒洋洋,对那事儿也没啥兴趣了。你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老想跟我过生活儿,还狼吞虎咽的,我受得了嘛!”

“你甭跟我整这套嗑儿!我也知道,你们男人都一样,对自己的媳妇儿没兴趣,对别人的媳妇儿都有兴趣。你们喝酒的时候不是常说‘孩子是自己的好,媳妇儿是别人的好’嘛!”

“你这话可太冤枉我了。这么多年,你问问你的良心,我夏大虎是寻花问柳的人吗?你也知道,就我身边儿那些老板,哪个没有‘小蜜’?可我夏大虎有‘小蜜’吗?上次你还说,那些老板娘都讲,家里房子大了,兜里钱多了,可是天天在家守活寡。老实告诉你,我的机会也不少,可我从来没有睡过别的女人。这辈子,就你一个,我问心无愧!”

“这话我能信。可是你看电视的时候,一出来个女歌星、女影星啥的,瞧你那眼睛瞪的,恨不能立马儿就钻进去。”

“有想法怎么啦?我又没干!”

“你倒是想干,人家让你干嘛!有些话我可是憋了好多年,真是不想说出来。”

“没关系,你说,今天让你把话说透喽!”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你跟我干那个事儿,却要拿一张大挂历放在我的脸上,说什么要找找朦胧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啥呀?那挂历上是刘晓庆、毛阿敏的照片儿!我告诉你,要不是我能忍,早就一脚把你揣下去了!”

“我那也是没招儿。你老想干,我干不了,只能想点儿办法,刺激刺激。”

“别人的照片儿能刺激你,我这个大活人就不行?”

“那不一样。”

“是不一样?因为我是你媳妇儿!”

“事情不那么简单。有些话,我本来也不想说。”

“你说呀,今天也让你把话说个痛快!”

“你知道,我功能正常,可一跟你过生活儿就硬不起来。为啥?因为我心里别扭。”

“你有啥可别扭的?”

“你干的那些事儿让我别扭!”

“我干啥事儿了?咱俩处对象之前的事儿,你都知道,那是你乐意的。”

“那些事儿我能接受。我压根儿就认为咱俩是‘二婚’,没啥。我说的是后来。”

“我后来咋啦?”

“你真想让我说出来?”夏大虎的口气带着威胁。

“你说呀!”白玫的口气已不太强硬了。

“我看这也是‘纸包不住火’喽。我问你,你为啥不愿意让小哲和小婷交朋友?你敢把理由说出来吗?你不敢!那好,我来替你说——因为他俩是兄妹!”

“你……”

“我怎么啦?你以为我真傻呀?儿子长得不像我,我就看不出来?这些年,你觉着委屈,我还觉着窝囊呢!我辛辛苦苦在养活别人的儿子!我图个啥?”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两个人毕竟一起同甘共苦生活了二十多年,吵架的气话说过之后,虽然挺痛快,但心里都有些后悔,特别是白玫。不过,这个压在心头多年的秘密被说穿了,她倒觉得有些轻松。犹豫再三,她才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夏大虎点了点头。

“那……那你为啥一直不说出来?”

夏大虎长叹一声:“我不想毁掉咱们这个家!”

听了夏大虎的话,白玫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用泪水把一切冲刷干净。然而,她却哭不出来。

夏大虎的心情也很矛盾。当夏哲长到十来岁的时候,他越来越觉得儿子不像自己。那时他正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这猜疑只是时隐时现地萦绕在心头。后来有钱了,要查明真相的冲动感越来越强烈,于是他找人做了亲子鉴定。当得知夏哲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时,他曾感到极大的羞辱和愤怒,真想去把那母子痛打一顿,然后将他们赶出家门!但是回到家里,看到与自己同甘共苦十几年的妻子,看到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他的心软了。他不忍心砸碎这个家庭!同时,他也想到了自己的名声和事业。在反复权衡利弊之后,他决定默默地接受这一事实,不去查问,不去追究,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于是,他把那份亲子鉴定书藏到了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如果说他当时做出这个决定是困难的,那么后来恪守这一决定就更为困难了。他可以不说,但是不能不想。他很想知道那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也进行过各种各样的猜测。他经常会为此感到苦恼,也经常会产生奇怪的念头。当夏哲在陆伯平的证券公司被控有罪的时候,当夏哲与陆婷要确立恋爱关系的时候,他的心里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虽然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去火上浇油。这些年,商场上的磨炼可以使他规避道德的自责。为了赚钱,他可以冷酷无情地对待竞争对手。但是,对待家人,他还无法做到冷酷无情。

白玫望着夏大虎,仿佛在等待法官的裁判。

夏大虎把目光投向窗外,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准备去告诉路不平吗?”

白玫低了一下头,但很快又抬了起来。“我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但是,我现在心乱如麻,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我主要怕伤害小哲。”

“小哲早晚会知道的。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告诉路不平。他必须知道。而且,这才是对孩子们负责。”

第二天中午,白玫来到北海公园。由于是工作日,公园里的游人不多。白玫沿着湖边向西走去。她找到第三把长椅,坐在上面。

和煦的春风轻轻地吹拂着岸边的嫩柳,明媚的阳光无声地洒落在宁静的湖面上。看着眼前的湖水,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觉得,人不能不信命,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有什么样的开端,就有什么样的结局。谁也改变不了,不服也没用。她摘下墨镜,用手绢擦去眼角的泪花。虽然事情已过去多年,但她每次回想起来仍感到委屈和心痛。

“白玫!”一个很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回过头去,只见陆伯平不知从何时起站在她的身后。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礼帽,手中拿着那根金属手杖。

陆伯平绕过长椅,坐到白玫身边。虽然他对这昔日的恋人早已失去兴趣,但是他有着讨女人喜欢的习惯。“这地方真有点儿诗情画意,我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我记得咱们第一次约会是在那水库旁边……”

“伯平,我今天约你出来可不是为了谈这个。”

“对了,你说有急事儿。什么急事儿?”

“你知道小哲和小婷处对象的事儿吧?”

“小婷跟我说过。怎么,你来提亲?”

“提啥亲?他俩根本不能成亲!”

“噢?我还真没想到你会反对这门婚事。难道你不愿意让他们来完成本应由我们完成的事情?”

“你别胡扯!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小哲长得像你?”

“你什么意思?”

“小哲是你的儿子!”

“你……”陆伯平吃惊地望着白玫,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挪。他以前也觉得夏哲长得不太像夏大虎,但认为那是儿子随母,并未想到自己,因为他早已把自己干的事情忘在脑后。他咽了一口唾沫,皱着眉头说:“小哲今年应该21岁了,对吧?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1974年2月16日。你应该知道啊。”

“这我哪儿记得住?”陆伯平在心中盘算了一番,认为自己不宜否认,“可是,你现在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能有啥意思?我就是想告诉你,小哲和小婷不能处对象,他俩是兄妹。”

“啊,是有这个问题。看来,这事儿还真有点儿麻烦了。”

“这件事我原本不想讲出来。”白玫叹了口气,“这都是我的错,我本想把它带到火葬场去。可是,这俩孩子现在要处对象,我就不能不说了。你说这事儿可咋办?”

陆伯平盯着白玫的眼睛,沉思片刻,问道:“大虎知道这事儿吗?”

“我觉着,他还不知道。”白玫撒了个谎。

“那好,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小哲和小婷的事由我来处理。”陆伯平的身体向后一仰,眯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道,“小哲是我的儿子!真没想到,这闹来闹去,原来是我自己的儿子!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这可怎么办?”

“你说啥呢?你打算咋办?你可不能直接去告诉小哲。需要的话,也得让我去告诉他。”白玫心神不安地望着陆伯平。

“你放心吧,我自有办法。”陆伯平坐起身来,目光凝视着对面的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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