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谁似丈夫亲?为请师婆致怒嗔。满脸哭丧仍蹶嘴,双眉攒蹙且胖唇。

杀气雄威神鬼怕,棒椎尽力自家轮。不是书门相急救,看看打死狄希陈。

狄希陈正在七死八活不知人事,医人又卒急不能前来,合家正当着急。素姐进到衙中,也绝不见有惊惶怜恤之状,一味只是嚷骂。故意妆了不知,察问寄姐是甚的人,原何得在衙内;又察考小京哥合小成哥两个孩子是何人所生;又嗔寄姐合家人媳妇丫头人等不即前来参见。骂成一块,嚷作一团。正当嚷骂中间,衙门击梆传事,说已请得医官来到。素姐还嚷骂不肯回避。后见一群妇女俱各走开,只得也自避到后面。

家人同了医官,替狄希陈仔细诊视,医官道:“这是暴惊入心。速备活猪心伺侯,待药到,研为细末,将猪心切破,取热血调药,姜汤送下,自然无事。”医官回去,送了一丸朱砂为衣的镇惊丸,约有龙眼大。如法调灌,狄希陈渐渐的眼睛转动,腹内通响,吐了许多痰涎,渐觉省得人事。看见素姐,用手伸去扯他,素姐将狄希陈的手,尽力一推。狄希陈道:“前向接你同行,你坚执不来;如今千山万水,独自怎生来得?不知受了多少辛苦?与甚人同路?那个跟随?忙快备饭。”

狄希陈语语温柔,薛素姐言言恶骂。童寄姐见他不是善物,未免有好几分胆怯。到是张朴茂的媳妇罗氏,走到寄姐跟前,使了个眼势,把寄姐吊到背静处所,悄悄说道:“你因甚么见了他,便有些馁馁的?别说他不过是一个少眼没鼻子的东西,他就是条活龙,也不过是一个。咱是一统天下的,别说合他恶照,就是轮替着斗他生气,也管教气杀他。人不依好,你越软越欺,你越硬越怕。他打,你就合他打;他骂,你就合他骂。你要打过他,俺众人旁里站着看;他要打过你,俺众人妆着解劝,封住了他的手,你要拣着去处,尽力的打。你说:‘做官的京里娶我,三媒六证,过聘下茶,没说家里还有老婆。你就是他的老婆,可已是长过天疱顽癣,缉瞎了眼,蚀吊了鼻子。《大明律》上:‘恶疾者出。’恶疾还有利害过天疱疮的么?你要十分安分,我合你同起同坐,姊妹称呼,咱序序年纪,谁大谁是姐姐,谁小谁是妹妹。家照旧是我当,事依旧是我管。我把好衣服与你穿,好饭食与你吃,一月之内,许汉子合你睡两三遭。这是上一等的相处。你要不十分探业,我当臭屎似的丢着你,你穿衣我不管;你吃饭我也不管,汉子不许离我一步儿,这是二等的相处。你再要十分歪憋,我就没那好了!多的是闲房,收拾一座,请你进去住着,弄把严实些的铁锁,锁住了门,一日断不了你两碗稀粥,你有命活着,我也不嫌多;你没命死了,我也不嫌少。做官的升了时节,你死了,万事皆休;你要不死,只得送你程老,没的留着你那活口,叫你往家去铺搭呀?赌不信,你只依着我硬帮起来,他只还敢这们等的无礼,我就不信了。”寄姐听说,满面是笑,说道:“是呀,果然‘一个不敌两人智’是实。人不依好,你说的有理。”

寄姐折身回去,素姐正在那里乔腔骂狄希陈不叫寄姐合媳妇丫头替他磕头。狄希陈望着寄姐道:“姐姐才来,你合他行个礼儿。”寄姐没等素姐开口,抢着说道:“谁是姐姐呀?叫我奶奶的,不知多少,我还不自在哩,‘姐姐,姐姐’的呢!待行个礼,过来行就是了!说呀说的,待指望叫我回他的么!”

素姐正气的言语不出。狄希陈又叫家人媳妇合丫头们与奶奶磕头。罗氏承头说道:“不是年,不是节,为甚么又替奶奶磕起头来?”狄希陈道:“是家里来的奶奶呀。”罗氏道:“倒没有这们说哩!一家子一位奶奶罢了,有这们些奶奶呀?少鼻子没眼睛的,都成了奶奶,叫那全鼻子全眼的可做甚么呢?‘家无二主,国无二王’。待磕的请磕,我这头磕不成。”众人见罗氏说出这话,伊留雷的老婆更是敲敲头顶脚底板儿动的主子,晓得其中主意,也就接口说道:“罢呀,一个人管的专,两个人管就乱了。”

素姐是个皇帝性儿的人,岂是肯受人这般狨气?绰过一根鞭杆,就待要照着狄希陈劈头劈脸的打去。寄姐上前,一手将鞭夺住,骂道:“了不的!那里这们个野杭杭子!新来乍到,还不知道是姓张姓李,就象疯狗似的!”寄姐不曾堤防,被素姐照着胸前一头拾来,碰个仰拍叉;扯回鞭去,照着寄姐乱打。罗氏众人齐说:“反了!打奶奶哩!”一拥上前,把素姐抱的抱,扯的扯,封手的封手。寄姐得空,爬将起来,拿着素姐手内的鞭杆,把素姐按翻在地,使屁股坐着头,拿着鞭子从头抽打。把个素姐打的起初嘴硬,渐次嘴软,及后叫姐姐,叫亲妈,叫奶奶,无般不识的央及。狄希陈苦劝不住,只得跪着讨饶。哄的衙门口围了成千成万的衙役潜听,东西邻着县丞主簿的衙舍,满满的爬着两墙头的女人窃看。

打的素姐至极无奈,无意中打出一个屁来。原来素姐这辈子是人,那辈子原是皮狐。那皮狐的屁放将出来,不拘甚么龙虎豺狼,闻见气亮,只往脑子里钻。熏的寄姐丢了鞭子,直蹶子就跑。素姐跳起来,依旧撒泼恶骂。寄姐道:“你别骂,我合你好讲;你再骂,我就再打!”素姐怎么肯听,依旧狠骂。寄姐卷了卷袖,脱了裙子,拿着一根库里传更的筹,赶上前,一手揪着脑后衣领,摔翻在地,骂道:“我就把你这臭贼小妇一顿打死,料相也没有这里与你讨命的人!我破着不回你山东去,打死没帐!”素姐慌道:“我怕你,我实不敢了。你有话,我听着。”寄姐道:“我可不合你说话了,你听甚么话,且打了,可再讲。”

狄希陈跪着,打都磨子的死拉。素姐住了骂,着实苦淋淋的哀告。罗氏众人又都做好做歹的假劝,说道:“他既是认了不是,又说再不敢了,奶奶你且饶他这遭;等他再敢,奶奶你再打,迟了甚么?奶奶只看俺众人的分上,饶了他罢。”寄姐还没慨然应允。罗氏又说薛素姐道:“俺也实不知道你当真是个甚么人。俺们进宅来伏事的,就是这现在的奶奶,俺头顶的也是这位奶奶,脚踩的也是这位奶奶。别说没曾见你,连耳朵里听也没听见有你。你新来乍到的,熟话也没曾熟话,你就这们乔腔怪态的?你想你又没带了多少人来,我听说还有跟的个小厮,翻调也只你两个。你就当真的是位奶奶,‘牡丹虽好,也得绿叶扶持’哩!你自家一个,就歪歪到那里去?”

素姐道:“奴才也跟着欺心!你这老婆们都是半路寻的,知不道有我罢了。狄周那贼奴才,可也是我手里的家人,他往那里去了?影儿也没他!”狄希陈道:“狄周行了几程,拐了些银子走了,没在这里。”素姐道:“狄周走了,跟你到家的张朴茂、小选子哩?他两个也不知道我么?”狄希陈道:“这媳妇子不是张朴茂的么?”素姐道:“可又来!你汉子家里,我三茶六饭的养活了将一个月,他就没合你说家里有我?我就不能降发你那主子,我可也打的你这奴才!”跑到跟前要打罗氏。罗氏站住,动也不动。素姐伸手,罗氏使手拨拉。寄姐道:“我的媳妇子,谁敢打!他要打,你也动手!”素姐被人降怕了的人,果然束回手去。寄姐道:“你既然知道好歹,拿个坐来,叫他坐下,我合他好讲。”对素姐道:“我有三等待你的法儿:上等,中等,下等。你待拣那一等哩?”素姐不言语。

寄姐道:“你不言语,是待叫我拿下等待你呀!这个不难。老娘的性子,别人没经着,你问问做官的,他经着来。惹的我用那一等,待开了头,你叫我另改,可是不能的。你快着拣一等好的认了便宜!”素姐道:“我悔不井孤军深入’,撞在你这伙子强人的网里,我待跳的呀,飞的呀?就待死,也只是干死了。我敢只望你上等待我才好。”寄姐道:“你要叫我上等待你,这事不难。你把刚才来到的歪憋,从此尽数收起,再别使出一点儿来,我也不说甚么先来后到,咱论年纪,姊妹称呼。你也别要多管闲事,饭来开口,拣好饭与你吃;衣来伸手,拣好的衣裳与你穿;汉子十朝半月,也许合你睡。”素姐接口说:“这睡不睡我倒不放在心上,不希罕这丑营生!我要把这件事放不下,可从早里也生下孩子了!”

寄姐道:“人家娶老婆,不图生孩子,留后代,是舍饭给他吃,舍衣裳给他穿哩?再说家,仍是我当,不许你乱插杠子;事,还是我管,不许你乱管闲事;媳妇子丫头,由我教诲,不许轻打轻骂的。我分付他们,赶着你叫薛奶奶。”素姐接说:“既赶着我叫薛奶奶,我听你娘家姓童,叫他们也赶着你叫童奶奶。”

寄姐道:“这也可以依你的,就叫他们赶着我叫童奶奶。咱同起同坐,这是上等的相待。还有中等的相待。你不十分作孽,我也不踹践你,可也不尊敬你;你有饭吃也罢,没有饭吃也罢,衣裳你冷也罢,热也罢,与我绝不相干;凭你张跟斗,舒直立,都不与老娘相干,请你自便。是第二等相待。还有下一等的相待。你要还象刚才这般没人样,放泼降人,有天没日头的,可说这是‘山高皇帝远’的去处,咱那亲娘亲老子,就使破了咱的喉咙,也叫不到跟前。拣尽后头座空房,收拾的里头干干净净的,请进你去住着。你一定也不肯善变进去,我使几个人抬进你去,寻把严实些的锁儿,把门锁上。你一定还要掇门,砸窗户,刨墙,剜窟窿。我爽利把你的手脚儿搞祝一日两碗稀粥,就是你的饭食。你待活,多活几日,不待活,你少活几日。替你买薄皮子棺材的钱,也还有,妆在里边,打后头开个凹口子,拉把出去。脱不了他这四川乡俗好烧人,再买些柴火,烧的连骨殖也没影儿。你那跟你的小使,待要剪草除根也不是难事。不回到你山东,越发没帐。总然回到山东,你就有娘家说话,只说娘儿两个不服水土,害病死了。你家就有人兴词告状,这没影子官司,也打不出甚么来。何况我知道你家有个生你的娘母子,可说那下州小县,没见天日的老婆,俺这北京城里的神光棍老婆眼里不作他。你三个兄弟,一个个他也是恨你气杀老子,气杀婆婆,不理你的。一个又是俺家的女婿,他也不合你滑快。一个又是个拼头,两句喝掇,只好伍着眼,别处流泪罢了。你也算是极孤苦的人儿,你持着甚么,敢这们行凶作恶的?”

素姐听说,放声大哭。只说:“悔杀我了!天老爷!我一条神龙,叫我离了大海;一个活虎,神差鬼使的离了深山;叫这鱼鳖虾蟹,猪狗猫兔,都来欺我呀!”寄姐道:“俺也不是鱼鳖虾蟹,也不是甚么猪儿狗儿狸猫兔子的,咱两个也算得起丁对丁,铁对铁的。张飞、胡敬德剃了胡子,都也不是善茬儿,你省的了?媳妇子丫头们,以后赶着都叫薛奶奶。我不分付,都不许欺心。快看桌儿,端菜摆饭,外头跟的人,叫人都好生照管。众人都过来,与薛姐姐磕头。收拾西里间与薛奶奶住,挂帐子,铺毡条,收拾新铺盖。请下来,咱姊妹两个也行个礼儿。”

素姐擦了泪,起来走到下面。寄姐随机应变道:“咱也不消序,一定你长起我,你是姐姐人家,你请转过左边去。”两个平磕了四个头,寄姐道:“我说你下县里人村。礼数可也有个往还,你也该让我往左边去回个礼才是,怎么也就没个遵让?”素姐果然把寄姐让在左首,行了个礼。狄希陈也作了个揖。素姐也还了一拜。三人同桌酒饭。狄希陈让素姐居上,寄姐在东,自己在西,两旁打横。

这素姐若是个通人性的东西,乍到的时节,也略看个风势,也要试试浅深,再逞你那威风不迟。绝不看个眼色,冒冒失失的撩一撩蜂,惹的个哄的一声,蜇了个八活七死。既是惹了这等下贱,爽俐硬邦到底,别要跌了下巴,这也不枉了做个悍泼婆娘。谁知甚不经打,打的不多几下,口里就不住的爷爷奶奶央及不了。不着临了那一个臭屁救了残生,还不知怎生狼狈。刚才打过,若是个当真有气性的人,我就合他一千年不开口说话。谁知被人这等狠打一顿,又被人如此杀缚了一场,流水就递降书,疾忙就陪笑脸,说声拜就拜,说声吃酒就吃,满口说自己不是,只说寄姐原来是个口直口快的好人。吃完酒饭,进到上房西间,看得铺陈齐整,帏帐鲜明,摆设完备,越发忘了那被打之羞。

素姐心内算计,指望这头一夜,狄希陈必定进他房中宿歇,他要关了门,零敲碎打,以报宿仇。寄姐说狄希陈做官事忙,久已不在家中睡觉,打发出外边书房去了。一连三日,素姐也不曾作业。寄姐说道:“你既守我法度,安静了这几日,你也一定知我本事的了,我与你扎刮衣裳。”寻出几匹尺头,与素姐另换上下内外衣裳。素姐又甚是喜欢。又过了几日,寄姐又与素姐做了大袖锦衫,通袖袍裙,洒线衫子,越发把个素姐喜的尿流屁滚,叫的好妹妹,亲妹妹,燕语莺声,听着也甚嫌?可碜。寄姐也时常的给他个甜头,叫他悬想。不惟不与寄姐怀恨,反渐渐的抱着寄姐粗腿起来,望着寄姐异常亲热,寄姐凡有生活,争夺着要与寄姐去做;寄姐偶然手生了疮,死塞着争与寄姐梳头;寄姐或是头疼发热,一日脚不停留的进房看望,坐在他病床沿上,与他作伴;寄姐的尿盆马桶,争着要与他端。寄姐禁不起他小心下意,极其奉承,也就渐渐的合他成了一股。家人媳妇,丫头养娘,原无甚么正经,“马听锣声转”的,见寄姐合他相好,也都没人敢欺侮了他,倒茶端水,一般伏侍。狄希陈托了忙冗事故,每日多在外边,少在内里。不惟素姐捞他不着,也省了寄姐多少的折磨。三朝两日,深更夜静,等得素姐睡着之时,悄悄开了宅门,进来与寄姐宿歇。睡到天色黎明,又翘蹄捻脚,偷出外边书舍,连吃饭也不进里边。收的礼物,赚的银钱,都瞒了素姐那一只单瓜,偷运进来与寄姐收藏。

日光捻指,不觉又是二十个日头。侯、张两个师父,看完了成都合属的景致,才从绵州天池山回来,要进衙与素姐相见。寄姐原是京师活泼妇人,在官衙幽闭日久,恨不得有个外人来往,藉此解闷消愁,也就向狄希陈面前撺掇,叫请他进衙款待,也是个他乡故知,况也得他一路挈带,伴了自家的人来。

这狄希陈往日莫说老婆说出的言语,不敢不钦此钦遵,就是老婆们放出像素姐那般的臭屁,也要至至诚诚捧着嗅他三日。这二十日之内,素姐不得空,擒捉不到跟前。寄姐因素姐新来,勉强假妆贤惠,他竟忘了自己的官衔,是提督南赡部洲大明国的都督大元帅。任凭寄姐撺掇,素姐又执意要他进来,又是万里外本家来的乡里,况且当初进香时节,泰安州路上,狄希陈也曾四双八拜认他两个为师,这个其实该请他进衙,盛款一饭,留住一宵,每人送二三两路费,不为过当。他却拿出官腔,又恨他往时凡事挑唆素姐作恶,就是昔年泰安路上,素姐罚他牵了头口步行,都是这两个婆娘主意;素姐远来寻闹,也都是他两个的鼓令。有甚好情留他进内?于是把两眉一蹙,把脸沉将下来,说道:“这一个有司衙门,出锁入封,还怕人说不严谨。男子人来往,尚且不可,何况是乔妆怪扮的老婆?就是周相公进来,住了这一个多月,郭总爷连次请他一会,我今日才放他出去了。这个不必放他进来,我每人送他五钱路费,差人打发他起身,这也不叫是失理。”

狄希陈是这等违背内旨,若是往时这一位夫人,却也断没有轻饶之理。如今有了两人,素姐奈着寄姐不好动手,寄姐碍着素姐不好开口。素姐怒容可掬,只说:“你不叫进来便罢,只是由他。”寄姐道:“你放进不放进,不与我相干。我是北京人,他是山东人,我合他无亲无故。说着你不听就罢。”这狄希陈若是个知向背,会听话的人,也就该快些回转,也不为迟。却是顽皮心性,打着才疼,不打不怕。必要随他主意,封了两封五钱的路费,叫人送将出去,回说:“有司风宪衙门,不便有妇人出入。这是每人五钱薄礼,路上一茶。就此起身,不必久等。”回将出去,那侯、张两个弄了个满面羞惭,抱愧而去。

已将日落时节,素姐恼巴巴不曾吃饭。寄姐因撺掇不听,也就不大欢喜。起鼓以后,各人收拾回房,狄希陈也就出到外面。素姐将衙门匙钥看在眼内,临睡取在身边,约得人俱睡定,悄悄的拿了一个应手棒椎,拿了匙钥,自己将衙门开将出去,寻到狄希陈的书房。灯光透出,房门未关。掀帘进去,狄希陈却才睡倒,一个蓬头小门子,正在那里覆盖衣裳。

素姐取出棒椎,先将门子拦肩一下。那门子“嗳呀”了一声,夺门跑出。素姐折身回去,将门拴上,又拉过一张椅来顶紧,走到床边,把狄希陈的衣裳铺盖,尽行揭去,屁股坐着头,轮得棒椎员员的,雨点般往身上乱下。狄希陈吆喝“救人”。素姐道:“你好好的挨打便罢;如再要叫唤,我就打你致命,今日赌一个你死我生!”

狄希陈当真也就不敢再喊,只说:“饶命”。那门子听见打得甚是凶狠,恐怕人命干连,走到衙门口重重传梆,说道:“前日从家乡新来的那位奶奶,开了衙门,寻到外边书房,拿着一个棒椎,顶了房门,如今将次把老爷打死!快些出来救援!”寄姐听说,三魂去了九魄;也才是脱了衣裳,小成哥含着奶头,尚不曾睡着。寄姐着了忙的人,把小成哥揪了奶往旁里一推,推的小成哥怪哭。拉过一条裤子,就往身上穿,左穿穿不上,右穿穿不上,穿了半日,方才知是裤子。及至拉过袄来,又提不着袄领。伍旋了半日,方才穿了上下衣裳。下的床来,又寻不见着地的鞋。门子一替一替的传进梆来,说:“出去快救!这会子只听得打,不大听得做声了!”寄姐也没得换鞋,坎上了一顶冠子,叫一个丫头看着小成哥,自己领着两个家人媳妇,几个丫头,竟出宅门,传叫衙役回避。寄姐推那房门甚是顶得结实,不能抗动分毫。窗户又甚紧固,推撬不开。

素姐见外边有人救护,越发狠打。寄姐着极说道:“事到其间,也就顾不得体面,叫衙役来弄开门罢!”传了一声,来了一大伙子,抗门的抗门,弄窗户的弄窗户,弄开了一叶隔断间木板。寄姐头一个钻将出去,说道:“你怎么来!下狠打世人哩么!”去夺他的棒椎。他只说寄姐要去与狄希陈回席,方才放手,说道:“好妹妹!冤有头,债有主,不干你事。他太欺心,我饶他不过,今日合他对了命罢!”寄姐道:“你合他对了命,俺孤儿寡妇的,怎么回去呀?”看那狄希陈躺在床上,只有一口油气,丝来线去的呼吸。

外边一个上宿的书办隔窗禀道:“老爷被打伤重,小人们在外边暗数,打过六百四十棒椎。快寻童便灌下,免得恶血攻心。传到外边,孟乡宦家有真正血竭,求他须些,方可救活。”寄姐即时分付,叫人外边寻童便,一面拿帖问孟乡宦求讨血竭。只见狄希陈一阵一阵的发昏,口里漾出鲜血。寄姐要着人抬他进去,倒还是那个书办禀道:“奶奶不必把老爷抬进衙内。观其下得这等毒手,岂可还叫老爷进虎穴?里边一时堤防不及,必死毒手无疑。倒还是外边小人们看守,可保无虞,又好教人调治。奶奶要出来看望,小人们暂时回避就是。”寄姐道:“这说的有理,我就没想到。你是个甚么人?叫甚么名字?”那人道:“小人是值堂书办,名字吕德远。”寄姐道:“外边事体就累你照管。等爷好了,另有酬你处。”

吕德远又叫暖下好酒,伺候等童便来好合成一处的灌下。不多一会,传了两碗童便进来,倒也清莹,绝无骚气,搀了一茶钟纯酒,灌下肚去。歇有一钟热茶时分,狄希陈方睁开眼睛。看见许多女人围着,开口说道:“打死我了!我如死了,好歹叫他替我偿命!”素姐使得乏乏的,坐在一旁,说道:“我有本事打杀人,也怕偿命么?我刚才实要照你致命去处结果了你,我想叫你忒也利亮,便宜了你,不如我零碎成顿的打,叫你活受!你这些年欺心作孽,死有余辜!我还没得报仇,养得你性子骄骄的。别说他两个你也曾拜他为师,就止于我的师父,千乡万里送了我来,你连饭也不留他吃顿,每人丢给四五钱银子,捻着就走。我说着,能呀能的。我来了二十多日,我屋里,你门也不踹踹,推托事故,往外头来挺尸!”寄姐道:“可是你的不是。我那样的说,该让进他来待他个饭,每人送二三两银子给他。别说别人的话你不听,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要是我当时的性子,我也不饶你。”

狄希陈唉哼着说道:“我的不是!悔的迟了!”正说着,闭了眼,搭拉了头。寄姐问他是怎么。他唉哼说:“恶心,眼黑。”寄姐忙叫人问吕德远。他说:“还有不曾用完的童便,再搀热酒灌下。”果然又灌了一碗。狄希陈方又渐渐转来。却又要了血竭来到,热酒研化下去。待不一会,浑身骨节,只听得对凑般响。响声已住,狄希陈说通身就似去了千百斤重担的一般,住了恶心,也不眼黑。只觉得通身受伤去处,登时发出青红肿来。问吕德远,说是:“毒伤外攻,不往里溃,可保无事,请奶奶放心回宅。小人们在老爷房内上宿,种上了火,待半夜起来再把血竭调灌一服,通常无事。”寄姐交付与他,催促了素姐进内。吕德远又悄悄的对张朴茂说道:“新来的奶奶,观其这般狠毒,下狠手杀夫,合奶奶说知,二位相公都要万分堤备,免得有失。”说与寄姐,也甚是知感。

狄希陈受了如此痛殴,不知何日得痊,怎生下落,且听下回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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