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的星期天,凌晨两点。我被关在一楼洗衣间里,门上了两道锁。

我怕极了。今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完全无法想象的恐怖事件,我不知道自己还剩几个小时或是几分钟,只能趁这个时间把事件的转变写出来,尤其是拉兹洛·杜马的真面目。我会试着把这本笔记藏起来,这样也许在他之外的人可以看得到……虽然无济于事,但是此刻我又能做什么?如果不强迫自己做些什么的话,如何能不陷入绝望,直到最后时刻都保持尊严,在我的小男孩面前不至于崩溃呢?

写着这几行字,我的眼中充满泪水,希望读到这些的人,如果不是那个血腥怪物的话,请火速把这本笔记送到巴黎警察总部谢泼德警探的手上。拉兹洛,如果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的手稿的人,我不知道你为我们预备的是什么结局,不过你绝对没办法把胜利带上天堂。

让我从头说起吧……我们在来埃特尔塔的车上唱着歌,星期四开始我就发现拉兹洛状况特别好,他好像突然痊愈了,从卡内基厅音乐会以来6个星期的噩梦中醒觉。他回到我们刚刚搬到一起住时那几个星期的样子,总是好心情,非常好奇,而且爱恋着我,对开始被他的阴郁影响到的我来说,一切简直像是神迹一样的惊喜;亚瑟也一样,稍稍迟疑后就决定加入欢乐三人行里,我们在车上扯着喉咙大声嘶叫,星期六午餐时分在奥芬巴赫的歌声中抵达。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我们的第一个下午就在屋子里度过。亚瑟坐到壁炉边的一张大椅子里,我收拾房间,而拉兹洛则忙着庭院里的活儿,捡枯枝、弄小榛的笼子。我们这次都住在一楼,比较温暖。

亚瑟读着《哈利·波特》第七集,他抓着书,也不肯把袋子放下,因为要不时打开袋子确认一下前面某一册里的某个细节。他戴着圆眼镜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好像一个考古学家,正在解读新近发现的古文献,看起来让人很开心。拉兹洛带着木头进来,整个房子很快就弥漫着噼啪的声音跟树脂燃烧时熟悉的香味,我准备了可丽饼面糊跟热巧克力,吃过点心后拉兹洛建议我们合奏《六弦琴奏鸣曲》,我们一直在演奏舒伯特,直到事件发生。

某个时刻,拉兹洛在键盘上犯了个音符的错误,一定是因为指头打滑了,他转头用恐怖的神情看着我,像在观察我的反应,我专心于我自己这个部分的乐谱,没有任何特殊反应,但是拉兹洛好像突然变得很神经质,亚瑟为了听我们演奏站了起来,显然意识到明显的错误,他用一种少见的专注盯着拉兹洛,一副沮丧的样子,拉兹洛也看着他,但是在这永无止境的一秒钟之后,他突然跳了起来。

“原来如此!你们故意的……你们想要让我出错!你知道些什么吧?对,就是你!”

我放下乐器,站起来想安抚他,但是他摔上门出去。我向亚瑟解释,说拉兹洛有一次在音乐会里出了错,从此之后他就非常痛恨出错,同时我听到他打开门又关上门,然后在房子里像个疯子一样发飙。我继续跟亚瑟讲话,让他不要担心,一边思考要怎么收拾这件事,稍后拉兹洛回来了,一个字都不说,直接坐在我旁边。

“你还好吧?我们继续吗?”

“嗯,如果你想要的话,很抱歉,我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来吧,吃晚餐,早点睡觉。”

“我想出去小绕一圈……”

“我已经把门都关起来了,而且天已经黑了,你看。”

“好吧……那我先打个电话给苏菲,我有两三件事想跟她说。”

“电话有点问题,不知道怎么回事,明天得找人来看看。”

“明天是星期天,而且星期一还是假日。”

“对,好吧,回到巴黎时再说。”

“那我等一下用我的手机好了。”

“来吧,重新开始吧!”

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去拿手机呢?

一个小时弹了10页乐谱之后,我虽然疲倦,但是很开心,我用充满爱意的眼光看着他,他也回望我,我们之间是如此心有灵犀……直到现在我写下这行字,都得努力回想起他刚刚跟我坦诚的事,才有办法怀疑他的真心。

亚瑟沉浸在他的书里,不太专心地听着,我得把书拿走才能让他去洗手准备吃晚餐。我们吃了咸饼,喝了一碗苹果酒,决定早早上床睡觉,拉兹洛跟我说他很累,直接就到房间里去,我则带亚瑟上床。

我塞好毯子,倾身吻他的时候,他叫我,“妈妈?”

“嗯,什么事?”

他垂下眼睛,“我有事要跟你说。”

“你说,是不是恶作剧了?”

“呃……”

“告诉我吧。”

“在巴黎的时候,你有时不是会看到我躺在房间地上,靠近衣橱的地方吗?”

“嗯?”

“呃,其实那里有条缝。”

“缝?”

“地板上有缝。”

“啊,那又怎样?你在找蚂蚁吗?”

“不是啦,不是这个……”

“亚瑟,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有什么你没说的吗?”

“我不想讲的,是马丁星期三的时候叫我跟你讲,但是我忘记了,所以……”

“马丁怎么会跟你房间里的缝有关系?是他弄的吗?”

“不是,因为从那条缝可以看到你房间,我常常在看,而且跟马丁讲了,还有其他的事,所以他就叫我一定要跟你说,但是因为我有点害怕被你处罚,就忘了……”

我吞了口口水,有点担心他看到我们的私密时刻做的事,他可能被吓到了。

“好,我懂了,所以你就当间谍观察我们在房间里做什么?太妙了,那你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我常常看到拉兹洛用电脑工作,你都在看书,之类的事……”

“然后呢?”

“有一次我看到拉兹洛发出很奇怪的叫声,他一边写东西一边大声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一定是很烦躁,那没什么,我跟你解释过他最近有点生病。”

“因为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我就……”

“你做了什么事,亚瑟?”

“我把录音机放在你的床边,你知道的,就暗中按下录音键,像我在学校时做的那样。”

“小淘气。这就是你的恶作剧吗?听好,这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但是你应该要先问过他的,我们不可以这样偷听别人。就这样吗?”

“这事件跟那条缝,恶作剧就这些了。”他住口,屏住气,我确定他还隐瞒着其他事。

“马丁叫你跟我讲的就是这些恶作剧?”

“对,不过不是因为恶作剧,是因为拉兹洛的关系!”

“什么叫做因为拉兹洛?”

“因为他讲的话,在我的录音带里面……”

“啊,你让马丁听了?更好了。马丁管什么闲事?”

“妈妈,那是因为他觉得拉兹洛说了些奇怪的事,我让你听。”他没问我的意见,就把录音机从枕头下拿出来,按下按钮。

的确挺奇怪的,走路的声音,不知所云的咕噜声,有时会有一两个听得懂的字眼跳出来,然后有一段比较清楚:

“我已经没有选择……今天下午,另一个下星期四……这样最好……真是很棒的收藏……记得那个垃圾对我做的事……这个家伙跟他的文章,他会后悔到巴黎来度周末……”

几分钟的空白,搓揉纸张的声音,背景里有键盘打字的声音,然后又说话了:

“你不在这个世界上……幸福,拉兹洛,永远不要忘记……比什么都重要……比纽约……为了下一场音乐会……”

长长的一段休息之后,最后他用一种精神错乱的声音重复着:“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

接下来是哭声。

亚瑟把录音带按停,我快速思考着刚刚听到的东西,只有一种可能……“亚瑟,跟我说,你什么时候录下这个的?”

“那是2月寒假前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啊对了,那个他下午跑出去的星期六。”

“你还知道什么?告诉我,这非常重要,你应该星期三就跟我说的。”

“还有……”

“什么?”

“有一天我从运动场搭校车回来,看见拉兹洛从百万富翁别墅那里出来。”

“百万富翁别墅?”

“你知道嘛,就是亚历山大那个有自己的飞机的朋友住的地方。”

“蒙莫朗西别墅,那里怎么样了?”

“我坐在车子里,看到乔装的拉兹洛走在路上,我试着对他打招呼,不过我想他没看到我。”

“乔装,什么意思?”

“对啦,总之我是说他没有穿他平常穿的衣服,他戴了一顶帽子,穿一件很大的大衣,戴了黑手套。”

“好,就这些?”

“对。”

“好了,你起来,穿上鞋子跟我来,别发出声音,我们要悄悄出门,拉兹洛……呃,他在睡觉,不要吵醒他。”

“他已经睡了吗?你为什么要晚上穿着睡衣出门?”

“我……我在想不知道有没有给小榛足够的水,你不觉得应该去看一下吗?”

我一边思考一边尽量不要慌张,事实上我真的很害怕,我有什么选项?打电话、跟亚瑟开车离开,我的电话在哪里?在我的皮包里,房子入口……拉兹洛的车钥匙呢?我不晓得,恐怕在他的大衣口袋里。如果他没有对我起疑的话,我必须尝试,我抓着我的小男孩的手慢慢走到走廊上,走廊上的灯没开,我们轻轻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向客厅,我和拉兹洛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不需要经过就可以出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的心跳得极快,每走一步都像要炸开了似的,客厅里还有一些没烧完的柴火,星星小火的光亮让我看得更清楚。我们走近钢琴,稀奇的是我的皮包居然在这里,我拿起它寻找电话,一边祈祷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个噩梦,只是我的想象力在发疯,手指碰到电话时我松了口气,我颤抖着看向电话,发现它被关机了,我在黑暗中开机,开机讯号出现以前我算着秒数。

“请插入芯片。”

那个变态……我没搞错,他把室内电话关掉,把我手机的芯片卡抽走了。我们必须尽快逃离,我拖着亚瑟往门口去,伸出食指对他嘘了一声。在主走廊的尽头,我和拉兹洛的房间灯亮着,门则半掩着。

“你看吧,他没睡。”亚瑟跟我说。

“嘘!”我吓死了。

这个时候我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肩膀上,我大叫起来。

“啊!是什么?”

灯亮了,拉兹洛站在厨房门口,黑暗中我没看出来,他的一只手放在腰上,另一只则放在我肩上。他微笑着,“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嘘?亚瑟说得对,我没睡。”

“啊……你吓了我们一跳……我们要拿兔子给吃的……吃的给兔子!亚瑟,来!”

“喝的,妈妈,我们要给它喝的。”

“对,我就是要说这个。”

“不需要,我刚刚已经帮它把水槽装满,也给它放了三片沙拉,你们明天再去看它吧。”

我装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走向大门,“那我们就去走一小圈……”

我把手放到门把上,转动门把,心跳得更快,“门锁起来了……拉兹洛,钥匙在哪里?”

“我收起来了,我跟你说过,明天再说。”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慌不忙地转身,“好吧,没关系,我陪亚瑟去睡觉。”

“我跟你一起去。”

亚瑟开始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尽力用最自然的方式回应他,又不至于露出马脚。

回到亚瑟的房间里,拉兹洛吻了我的小男孩,我突然恶心得差点吐出来,那个混蛋一副甜蜜的样子问亚瑟睡前要不要听个小故事。

“要。”

“好,那仔细听了。”

他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他的妈妈是农人,而且很爱他。他们很穷,有一年冬天很冷,妈妈连续好几次去偷东西,这样他们才有饭吃;小男孩也帮着妈妈偷窃,因为他很矮小,很容易就可以溜进鸡舍,从果园的篱笆下钻过。偷窃是很不好的行为,有一天,领主的士兵到农场来逮捕妈妈跟小男孩,那个时代的小偷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都要被判刑,当作警戒,妈妈很害怕,吓得跪在队长脚下哀求。

“求求您,不要抓我的小男孩,我愿意做任何事救他。”

“起来,女人,你跟小鬼都做了很多坏事,必须受到惩罚。不过,如果你答应不尝试逃跑,自己解决的话,我可以饶过你的孩子。”

“我不懂您

在说什么,队长,不过我答应您。”

然后他们两个就被士兵带走了。走到第一棵橡树时,队伍停了下来,队长给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一条绳子跟一张凳子。“你答应自己解决的,我先走开,十分钟后回来,如果事情已经解决了的话,你儿子就不会有事,不然……”

他们走开,当他们回到树下时,小男孩惊骇地看到妈妈——用凳子跟绳子做成一个秋千,挂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她就坐在秋千上面。

“哇哈哈,拉兹洛,你的故事很棒啊,不过我还是有点被吓到了。”

“晚安。”他对亚瑟说。

然后他转向我,隔空抛来一句话,“听懂这个故事了?”

他靠近我身边,眼神死寂,“你的脸色好苍白,不舒服吗?”

“没……没事,我就来。”

我思考着要采取什么行动,告诉亚瑟,让他趁我挡住拉兹洛时试着逃跑……这样不会让他更担心吗?他知道要怎么做吗?不行,这个方法不好,房子的大门锁着,窗户外面的窗遮都是关起来的,连客厅都一样,对他而言太难打开了。我敢打赌拉兹洛一定从房子内外把出入口都封起来,而且做了各种预防,让我跟亚瑟都逃不出去,如果他就是报纸上讲的那个杀了十多个人的凶手,一定预先为各种可能做了准备。我得想一个更好的主意,我倾身向亚瑟,抓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悄声说:“不要出声,仔细听好,今天晚上努力不要睡觉,如果你听到我大叫的话,那就表示我开始玩一个夜间捉迷藏游戏。这是个惊喜,我没跟拉兹洛讲。我大叫的话,你就上楼去找个最隐密的地方躲起来。记得上次圣诞节时,你已经在这间房子四处探险过了?你躲在最最隐密的地方不要动,要躲好,不要出来让拉兹洛看到。我想你说对了,他在晚上会变得有点像食死徒,所以绝对不能让他找到。如果今天我没叫的话,那我们明天再来玩,不要担心。”

我继续说,这次大声一点:“我们再跟农人商量看看,亲亲,晚安。”

亚瑟惊讶地看着我,但是没有回答。我离开我的小男孩,跟着拉兹洛走,他在我身后把门关上,真相的时刻接近了,我的小男孩还在这个恶魔的爪牙之下时,我绝对不会轻举妄动,刚刚那则寓言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我担心的是对第二个信息该做何解释,当我们进了房间后,拉兹洛锁上门,开始脱衣服。

“你为什么把门锁起来?发生什么事?可以解释给我听吗?”

“吾爱,睡吧。”

“拉兹洛……我们得谈谈……”

“你要谈什么?我相信你已经完全明白,你一开始就全部知道了,不是吗?这是一个阴谋。问题是,谁的?”

“阴谋?”

“对,你。跟我们的相遇,爱情,一切……只是幻影,为了要欺骗我,陷我于失败。不过你也被自己的圈套套住了,你等得太久,10天前你还有可能出卖我,那时我不会怀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对你一直都是真心真意的,从一开始就是!你也知道的不是吗?我们在一起时,难道没有很棒的时光?”

“不用想试着再度迷惑我,巫婆。我已经痊愈,对你的魅力已经无感了。”

“拉兹洛,我要知道……我想理解……你怎么能骗我,对我说谎,什么都瞒着我?你真的杀了那些人……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你?”

“要知道,你的命只是暂时捡回来的。自从我们相识之后,你的每一秒钟都是我给你的恩赐,我对你比对以前任何人都要慷慨大方。”

“解释多一点给我听,我不懂……”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音乐会,记得吧?”

“跟亚瑟一起坐在第一排……我当然记得——”

“那一天你就被挑上了,中选了。你逃不过的,从来就不该逃过,你已经是个死者。音乐等着你,懂吗?它在那个10月的晚上停止,自从我爱上你,而不是杀了你之后就停了,这真是我最大的失误。我让全人类都跟着冒险,将近6个月以来,世界以没有我的方式运行着,缺乏我的天分、我的才华、我的神技——就因为我太自私,也太软弱,才会被一个郊区小教师跟她的儿子所欺骗。我让这个神奇的天赋隐身暂停,这个诸神的礼物,我以为即使舍弃这个神圣任务要求的牺牲,我还是可以继续当最优秀的钢琴家……但这一天,罗琳,你就已经从人类记忆中消失了。”

“拉兹洛,你病了……你得接受治疗,你病得很重!”

“我会对你解释全部——”

“不要,晚点再说。先让我跟亚瑟离开,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们会试图忘记你。”

“罗琳,你还是没听懂。”

“我说,让我们离开!”

他反手打了我一巴掌,我的嘴唇流血了。我坐在床边,绝望入侵我的神志,我开始哭泣,停不下来,我真的很恨自己这样让人看好戏,没有抵抗他的勇气。将近5分钟里他一个字都没说,然后他继续:“我以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并不特别坚持要杀你,但是你必须消失。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才能演奏下去,才能爬上新的巅峰,挽回失去的时光。”

“拉兹洛,有多少?”

“什么?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那要看你。”

“不是,多少谋杀?从什么时候开始?”

“54个,从一开始,十年来……我的成功就是因他们而来,这些陪伴我的受害人。我可以念出所有人的名字,一个一个说给你听,有关他们最后的一刻,以及他们让我所创作出来的曲目。以前我什么都不是,没人要听我演奏,我的声音如此安静……自从我开始杀人之后,我开始被世人所知,名声也随之而来,这一切我都已写下了,罗琳。我不是唯一的一个,很多历史上伟大的演奏家跟我有相同的经历……”

“你、你根本完全疯了……”

“听着,一点也不……你听到这个音乐了吗?这个奏鸣曲……”

“你在说什么?根本没人在弹琴!”

“真的,听,好好听着我的奏鸣曲,我时时刻刻都听得到……像是一个永不停息的复合运动,包括我生命中以及职业生涯里所有重要时刻的总结,我最棒的音乐会。听,你应该听得到的……每一个受害者都在里面扮演了一个角色,我欠他们每人一个新发现、一个特别的演绎,我将作品献给他们。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可以说是作品的守护天使,就是谋杀他们之后马上演奏的那个曲目……德马霍的是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梅内是德彪西的《阿拉贝斯克》,德·拜是穆索尔斯基的《展览会之画》,毕罗特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田中是勃拉姆斯的《韩德尔主题变奏曲》,德夏奈是巴赫的《键盘组曲》……还有好多……下星期我要演奏的梅西安将特别献给约瑟夫·阿特曼。”

“阿特曼……也是你?”

“我什么也没做,真的。这样说吧,他在安宁之中,并且有绝妙天籁陪伴,某一天一定会……不过我也不知道,真的,哈哈哈。”

“恶魔……你是个恶魔!你一直都是个……疯子!而我居然爱过你……居然那么相信……居然还想要拯救你,把你从消沉的抑郁症里拉出来……我真是大错特错!”

“别哭,罗琳,你当然在死后也会有荣耀的时刻。我会帮你找到一部可以与你匹配的作品,而你的死,不要怀疑,一定也会帮助我用全部的天才来演奏。不用担心我的消沉,从纽约回来后,当我明白到失误在哪里后就好得多了,而且我的手指也告诉我这个插曲即将落幕,跟着你……悲剧性的死亡一起。你现在明白我对你的期待了,是吧?”

“你得让我们走,拉兹洛,然后到一家专门医院去接受治疗——”

“才不。你也会超出最后一个八度音的Do……跟其他人一样……你,我会带着你跟亚瑟到悬崖边散个步,如同寓言所说,你会乖乖听话,不然……懂了吧,罗琳,你听懂了吧?”

“你要对亚瑟做什么?我知道你也会杀了他,如果他看到我被你杀死,他一定会说出去的。”

“你还是不懂,你会在他眼前自己从悬崖上跳下去,这样他就会相信。他可以去告诉别人,所以他要跟我们一起,不过你要是敢跟他提一个字,哪怕只有一个字,他就要跟着你一起跳下去。”

我太难受了,只能闭上嘴,不想继续说话,决定聚集剩下的一点勇气,想个聪明的办法来救亚瑟。我在他耳边说了那些话,得给他一个躲藏的信号,即使逃离这个恶魔的机会很渺茫,还是必须一试,但是要怎么确定明天或晚一点,当他出来的时候不要被抓到……我一秒也不相信拉兹洛会放过他,这对他而言太冒险了……我觉得自己好凄惨,又无能,又气得快疯了……绝望到达最高点时,我对着拉兹洛大吼,要让我的小男孩跑去藏起来,趁现在还不太晚,我祈祷着他能明白,把我的叫声当成捉迷藏开始的信号……“混蛋!王八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温柔的罗琳生气了。请记住,我并没有针对你个人。”

“什么!请记住?你听听!真是勇气超群!混账东西!胆小鬼!”

“罗琳,冷静一点,想想亚瑟。”

“先是在3000人面前表演,一边尿裤子一边结结巴巴,还跟个白痴一样不知道怎么弹……啊——这个国际名家真是不得了!”

“闭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原谅你……”

“我永远都不会闭嘴,听到了吗?你得自己杀了我……我才不会让你得逞,在亚瑟眼前自己跳到海里!如果你想了结我,了结我们的话,你得用你的手!不然就太便宜你了……”

“罗琳,你不要逼我!”

“杂碎!垃圾!乡巴佬!我告诉你吧,亚瑟果然没说错,你是个食死徒,食死徒!”

我在最后这句骂人的话里特别加强语气,暗中期待亚瑟动作够快,有时间安静地上楼躲起来,也希望他或许可以听到几个字,能想各种办法藏起来或逃出去。

拉兹洛就这样杵在那永恒的几分钟里,不知道要回答什么,肯定是迷失在他黑暗的思考里,试着做些什么。我趁机把他床头柜前的一把大门的钥匙拿到手,让它滑到口袋里,也许会有点用……最后他终于笨重地起身,走向他的袋子,拿到床上,拿出一把刀和一条钢制缆绳,然后看着我,“我们走吧,跟我来。”

我们走出房间,回到客厅,我趁机快速抓起皮包,他让我走进洗衣间,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然后把门锁起来。

“你可以留着皮包,对我来说里面已经没有什么危险物品……我去找那个小的,我会跟他说要去看海上的月亮。你要装得自然点,不然我就在你面前掐死他,明白了吗?”

洗衣间离亚瑟的房间很近,等拉兹洛一出去,我就把耳朵贴在木墙上,以前所未有的诚意祈祷,希望亚瑟听到我的叫声,已经不在床上了。

拉兹洛嘎吱一声打开房门,然后我听到他的诅咒声和跑步声,他回到我这里,在门边轻声说话。

“你早有预谋,巫婆!现在,告诉我他在哪里?不然,我发誓一找到他就会杀了他,他的小命就在你手中了!”

他没找到亚瑟,我高兴得哭了,“拉兹洛,他逃了,现在一定已经逃得很远了。”

“你说什么?逃了?太荒谬了,别傻了,我全都关起来了……”

“你输了,拉兹洛,他现在安全了。我不想恐吓你,不过现在轮到你逃命了,这个房子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了。”

“你从头到尾都在诳我,亚瑟还在这个房子里,我知道!”

“而且,苏菲今晚一定要跟我说上话,我的手机关机,这里的电话又不通,还有调查,马丁全部猜到了……这些就够多了,他们不会太晚到的。”

“亲爱的罗琳,你跟你儿子在那里暗中计谋的时候,我已经用手机跟你亲爱的姐姐讲过电话了。她非常亲切,我跟她说你已经休息,她向你问候,说她明天还是星期一再打来……在可怕的意外之后!算你倒霉,我要去狩猎了。”

我咬着嘴唇直到出血,才不会忍不住大叫出来,警告亚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藏好。我猜他应该完全了解了,也许还听到我刚刚在房间里喊的一些话。我情愿让拉兹洛保持怀疑,认为我有可能把亚瑟放出去,钥匙紧紧抓在我的手中,期待它至少可以让我的说法更加可信。

我听到拉兹洛在一楼所有房间走过,好声好气叫着亚瑟,我从来没有那么寄望过神的存在,我整个人都在祷告,每寸皮肤、每个细胞、每一丝灵魂都祈求着我的小男孩可以获救,在这个时候,我自己的命运无关紧要,我有个儿子要救,这让我避免让自己跌入绝望的深渊。

过了一阵子,在把厨房跟浴室里每个可能的橱子都开过,让钢琴作响,把窗帘弄

皱移开后,拉兹洛在木头可怕的嘎吱声中爬上了楼梯,用一种掺了蜜似的声音喃喃叫着我毫无概念的鸟名。我屏住呼吸,注意空气中任何微小的震动,每秒都担心会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大叫或是笑声……结果什么也没有,亚瑟做了什么?整整十分钟后拉兹洛下楼来,走进洗衣间跟我讲话,他听起来没那么有自信了,他神情威胁,垂直握着刀子。

“你不会白等,告诉我你叫他躲在哪里?现在马上说,不然我就拿你先开刀,那就不好玩了。”

“我说过,他逃了,至少25分钟了,他现在应该在农庄里,正在把一切说出来,真是好孩子。”

他想掴我,不过手不自主地在半途停住,连他自己都很惊讶,开始咒骂我,然后跳到我身上让我动弹不得,他骑在我身上,把我皮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我紧急藏好的笔记本掉了出来,他并没有特别注意,然后他开始近身搜索,很快就在牛仔裤口袋里找到钥匙,他很惊愕,“怎么……你在哪里拿的?”

“我刚刚从你那里偷拿的,我们在房间大吼大叫的时候,我让他出去了。”

“你在胡说什么?钥匙刚刚在房间里,你又没有一个人走出房门!”

“我趁着你不注意把钥匙从门缝塞出去,我大叫就是为了让他离开房间,悄悄来房门口的信号,所以他拿了钥匙,开门出去了!”

“那钥匙是怎么回到你手上的?罗琳,你骗我,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意为:我没那么天真)——”

“我叫他把门重新锁上,然后把钥匙从门下面的缝滑进来,越远越好……这样你才不会起疑,我也可以试试运气……可惜没成功。”

“我刚刚没看到你弯腰,我就在你身后。”

“你没看到的事可多了,可悲的变态杀手。”

“罗琳,我可以让你叫一叫,这样他肯定会跑出来。”

“你不敢。”

“我不敢吗……”

他拿着刀往前,然后停住,突然犹豫,“不可能……我对你这半小时来的一举一动非常确定,我会把他找出来。”

他摔上门出去,再度把门锁起来,我又开始紧张得发抖,他不会两次都没看到亚瑟藏匿的地点,我得制造些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不惜冒更大的险。

就在现在这个时候,我可能写下此生最后的几行字,对一个教师来说还真是讽刺……我决定再度大吼大叫直到他回来,利用他似乎对我抱有的一点抑制心理,他也许不敢杀我,他想把我带到悬崖边,逼我自杀。如果在那之前他没找到亚瑟的话,那就帮我的小男孩争取了一点时间,至少还是有一丝得救的希望,否则……如果我的小男孩在旁边的话,我跳得下去吗?答案只有神知道,至于我,我要开始行动了,我找到一个可以藏笔记的地方,在熨斗的盒子里……如果我们都死了,几天之后也许会有打扫的人来,就会发现这些解释我们最后时刻的字句,解开真相,尽管希望很渺茫……我热爱过生命、历史、音乐跟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可怕的杀人凶手。我还有个带着圆眼镜、温柔满溢又调皮的小男孩,真是精彩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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