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7日星期三。

我不知道干嘛还花时间写这个日记,现在有更重要更紧急的事。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仍然坚决相信,这位天才的心路历程对于人类跟艺术史都将有贡献,我不仅生前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家,而且在死后50年、100年,也将以第一个揭露漫长艰辛艺术之路的钢琴家著称,如何让天赋才能一日日不断精进,为了大众福祉需要什么样的牺牲,人们或许也会提到我的受害者们,为他们立塑像。在我之前的画家、音乐家、诗人们为了自我提升,将创作推向顶点,在他们的创作领域上都跨越了同时代的人可以接受的极限,有些则沉湎于堕落恶习,为了创造永恒的作品,比所有人都更荒淫放荡、更沉浸于毒品,但是对于这些伟人、剧作家、小说家、作曲家、演奏家、雕刻家,我们又知道些什么真相?他们用才能给他们的同代跟接下来的数个世纪刻下印记,却没有把创作的秘密公开!我在此可以肯定,他们之中很多人跟我一样,从同时代牺牲的人跟灵魂当中撷取灵感,但是因为善良,以及想要在死后保持道德上无瑕的形象,让他们——即使是最有勇气,或最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也不敢向大众承认他们私密的真相。谁能保证米开朗琪罗或达·芬奇在他们的时代里没有杀过人,以满足他们对人体细节知识的渴求呢?谁又能保证像左拉、巴尔扎克这等19世纪法国社会的天才见证人,没有被黑暗角落里的可怕行动惊吓过呢?那些工作狂跟创作狂的艺术家,如巴赫、雨果、毕加索、斯托克豪森等,其他的就先不提了,谁能坚决抗拒相信他们可能是借由献祭牺牲者的生命之泉,来找到持续创作所需要的能量呢?更近一点的同代人,那些能吸引数百万人,让半个星球的人口心灵颤动的演奏家或歌唱家,肯定不只是乖乖待在车库里,嘴叼大麻秘密练习音色而已,他们一定也从谋杀同代人当中找到强力的灵感刺激。甲壳虫乐队是连续杀人魔吗?这种可能性可不只是一点点,不过我是唯一的,至少一定是第一个把封锁的秘密公之于世者。这本日记在时机到来时会揭晓我演奏生涯背后的故事,而且我敢打赌在另一个世界里,真相大白后一定会掀起风波,心理医生、精神科医生、历史学家都会拿来当重要研究课题,人们会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寻找跟我一样在各自的时代里为艺术如此极致奉献过的人,会因此膜拜他们,而我将名垂青史……回到两个星期前,在我的快速里昂行之后那阵子,可以说是我音乐上的重生。首先,内心的奏鸣曲又重新响起,我乐意再度追随它的引导,于我置身的一团迷雾中找回路和跟可依靠的扶手,真是令人欣喜。在乔治为我安排的第一场音乐会中,一切都如此顺利,顺利到我以为这个插曲到此为止,甚至开始自问要不要继续下去,还是这个简单的预防针第二剂就已足够。但是从第二天早上开始,我的下腹又感到紧张,于是我明白了,计划必须被彻底执行。在月底的巡回演出之前为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准备“鲜肉”,我不能也不会就此罢手,整治勒瓦尔时所感受到的乐趣像兴奋剂一样作用着,而且我一点也不后悔,我没犹豫多久,就从名单上选定保罗·德夏奈。

星期四吃过午餐,我拿了手提箱、几份乐谱、两三件工具,穿上一件父亲以前的旧外套,几件衬衫跟一顶玛莎姨妈在姨丈过世后送给我的帽子,往蒙莫朗西别墅走去。那个胆敢在我的李希特里挑错,而且居然还到后台来示威的艺术赞助家就住在那里,我不能钻牛角尖,他引起我的小小好感不能考虑进来,现在已经不行了,我的赌注太大。

我在路上走着,一边考虑着两个星期后开始的巡回表演曲目,先到马赛,然后是尼斯、图卢兹、波尔多、拉罗歇尔、南特跟布列斯特,我打算弹巴赫的头两首《键盘组曲》,然后是勃拉姆斯的《C大调第一号钢琴奏鸣曲》,都是我很熟悉的曲目。前者为作曲家在事业的高峰期所作,后者则是作曲家正当年少时的创作,我在心中对它们有特别的感情。《键盘组曲》是玛莎姨妈的幸运曲,也是一切的开端,我因这些组曲而第一次对音乐产生感动,也因它们而决定走向音乐之路;勃拉姆斯的奏鸣曲则是因为曲子的大师风范以及交响乐般的音韵,勃拉姆斯作这首曲子时不到20岁,晚上还在歌舞厅里弹琴。

走在普桑街的人行道上时,伴随我的并不是心中的奏鸣曲,而是《降B大调第一号键盘组曲》的《前奏曲》。当我进入私人别墅警备的范围内时,《阿勒曼德舞曲》随即奏出,这个社区里大概聚集了全巴黎最漂亮的房子,下午3点12分左右我按下37号门铃时,《库朗特舞曲》正奏出最后一个和弦,降Si-Re-Fa-降Si……下午时分,整个高级别墅区一个人都没有,孩子们都在学校里,门打开的时候路上只有我。这个有钱的艺术赞助人最近第三次离婚,只有一个男管家跟他生活在一起,要查明管家进出的时间也很容易。上个星期我已经来过5次,发现管家会在下午3点整出门购物,5点左右才会回来,很明显这段时间是他的自由时间,我还看到他离开主人的黄金牢笼时点了一根烟,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管家看起来相当利落,估计我会有一到两个小时的时间,不然的话,还可以临时改变剧本或是即兴表演。当保罗亲自来应门的时候,我直接打招呼,没有自我介绍,他大概60出头,带着上次见面时激怒我的那种包打听的神情,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主子神态,马上就认出我来了。

“大师……您决定接受我的邀请了!请进请进。”

我进门,跟他握了手,他让我先走。

“请原谅我冒昧打扰,我碰巧经过这一区,想起您的邀请……我对您著名收藏品的好奇心战胜了其他,我该事先通知的,您肯定在忙,也许您已经有访客了?”

“没有的事,您来得再巧不过。我的随从亨利刚刚出门,我一个人在家,唯一的不便就是我得亲自给您倒酒了,大师。”

“您确定我不会打扰吗?”

“我说过了……不过您最近不是在巡回演出吗?”

“两个星期后开始,海岸巡回演出。”

“我很开心,真的。您可以用用我不懂的大师级钢琴,让我先听为快,我向您保证,您真是太给我面子了!”

“哪儿的话,像您这样一个艺术的大力支持者……我才该感到荣耀。”

“如果我事先知道的话,该邀请几个朋友的。我一直在想……您认识拉颂吗?”

“调音师吗?”

“那是他的专长之一我的古乐器就是由他提供的,在整个欧洲都有人帮他挖宝。我向他保证过,如果哪天您造访的话,一定也会邀请他。说实话,我原先认为您一定不会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吗?他肯定能很快过来!”

“当然不介意,您决定就好,不过我明天很早就要离开巴黎,大概最晚4点就得从这里离开了,好回去做最后准备。”

“噢,4点……太赶了……真可惜!那么请过来吧,我来为您做导游。”

他是个真正的爱好者,我也演得挺入戏,因为是真的感兴趣,还好奇地弹了一台绝版的黑姆须大键琴,我也试了18世纪初期最早的几款克里斯多弗利制的古钢琴,还有一台装有覆震奏退避装置的第一代埃拉尔琴。我见到一些惊人的乐器,几乎一律是稀有款,有些根本无法弹奏,不过无一例外都装饰华丽,其中包括一台令人惊叹的汉森平台琴。在参观尾声,一个宽敞的大厅中有三台近代的演奏会款式,一台斯坦威,一台贝森多夫跟一台法奇奥里,三架琴像参加竞赛一样,在大厅中央互相睨视,我无法拒绝主人的邀请,分别用三款琴弹了第二首《键盘组曲》中的几个乐章,让他异常开心。

时间正在流逝,他向我提议喝一杯波特酒,我接受了,我们就在三架钢琴中间边喝边聊。4点,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我对他真的没有任何敌意,但是此举的必要性命令我把自己的感情放一边,即刻行动。然而我也完全不需要准备,脑中好像有个按钮似的,一阵紊乱愤怒的音符催我站起来,走近半开着的法奇奥里,把琴盖开得更高,用专用的木棒支撑住,我倾身假装在欣赏响板,保罗从后方走近。

“机械装置很棒吧?它们真是技术高超,力度跟圆润度也很惊人,这个您一定已经知道了。超过3米,将近700公斤……啊……它不是适合收藏的款式,比较像是比赛用的机器……不过我还是忍不住!”

“我亲爱的保罗,这真是太神奇了……看看这些调律钉的细节!”

“等一下,我来看看,如果我没夸张的话,这些调律钉混了金子……”

我让开,让他倾身,当他的身体进入钢琴巨大的琴身、头顶着机械结构时,我戴上手套,把木棒拿开,于是整个琴盖往他的头肩重重压下,足够让他昏迷一会儿,但我不想冒险。我把琴盖掀起来让它再砸一次。他的背卡住琴盖,即使木头的重量都没办法把头扭断,于是我从外套里拿了把钳子出来。此刻我情绪相当激昂,切断一根琴弦,绷紧的琴弦断掉,打到保罗的脸,他开始呻吟。

“垃圾,闭嘴,你为什么不照我的意思死去?你没有权利呻吟,听到没有?我原本希望你的头像椰子一样在钢琴里被压碎,我好意赐你痛快的死,只因为你的收藏让我相当开心,也因为你跟我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但是我没办法忘记你的罪恶。你是打造我不幸的工匠之一,也是让我卷进这个无法抽身的状况里的一个小环,你不肯照我的意思死,那你就边听着我的失误边死吧。你有天分到可以在我的李希特里听出好几个错误来,听好了,我来为你演奏勃拉姆斯,仔细听!”我在他的脸边大吼,他则痛苦地挣扎着。

我把琴盖尽可能往他身上盖,他的手臂,头跟胸都在琴身里,躯干跟下肢则垂在钢琴外。我坐到钢琴前,弹起勃拉姆斯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由一连串强烈的和弦开始,琴音因为赞助家的关系有点瘖暗,某些被压住的琴弦则发不出声音来,不过我还是用前所未有的力道用力敲着琴键,一边念着单调的祈祷文。

我像个疯子一样敲着琴键,一边几乎是大吼着,他却突然站了起来,用力掀起琴盖,往出口爬去。我跳起来,在他到达贝森多夫时从后面抓住他,他吓得尿了裤子。我抓着他的头发,把那张脸往琴键上用力撞了3次,让他昏厥,奏出可怕的和弦,白色琴键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色痕迹,他又昏过去了。我重新把钢琴打开,把他的头压进去,他虚弱地反抗,这时我把刚刚剪断的法奇奥里琴弦绕到他脖子上,欺身上去以便把事情做得更完美,勒在他脖子上的钢弦很快就让他窒息,锯进肉里,直到这架德国钢琴里装满了主人的血。躯体停止习惯性的抖动以后,我才放手,然后冷静而有条理地拿着一条手帕走回经过的路线,仔细擦拭我弹过的所有键盘以及厨房里喝过的酒杯,检查过最后一轮以后,我穿上大衣从前门离开。从别墅区出来时,管理员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没对我说话,这时已经快要四点半了,我往左右看看那个管家回来没有,一辆校车从我正前方经过,然后我把帽子压得低低的离开了现场。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思绪变清楚了,练习也变得比较容易,我重新燃起希望,并在乔治跟罗琳的眼神里看到松了一口气的情绪。我把从谋杀阿尔封斯跟保罗那里得到的能量压缩在心里,我要保存这个能量,希望它能持续10天,让时间酝酿成熟,以便到音乐会时在我的演奏中全数爆发出来;同时,我也挑选、准备下次表演时的错误,每天都试一个新的失误,才不会引起怀疑。我要求乔治提早把观众的名单给我,让他觉得我又回到老习惯里,这个要求有让他安心的作用,我绝对要带着名单回来……不能再让自己掉入陷阱里。

至于罗琳,她在巡回演出开始时会跟乔治一起陪我,让亚瑟到他外公外婆家……我需要她的温柔,但是我们之间现在走向一个不同的方向,不再是跟她一见钟情后那几个礼拜所走的路,我的失误跟今日我付出的代价……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得在我的杀手钢琴家生涯和这种完美融合的关系里找到一个平衡点。我准备在复活节一起在埃特尔塔度过的那个周末里,花点时间陪陪我的新家庭,罗琳把那几天预留下来的点子真的不错,期望在海边那个僻静的房子里,我们能找回亲密的二人世界。如果音乐会进行顺利,如果我能恢复一部分的光环,而且乐评正面,我能动手谋杀到找回自信的足够数目的话,也许我会重新建立跟亚瑟的关系,黑白棋、散步跟兔子,还有阅读……我应该可以重新赢回他的信任。他最近对我相当小心翼翼,很封闭,而罗琳,我把自己最好的部分留给她,不仅仅是半个拉兹洛,她值得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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