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0日星期天,埃特尔塔,等待着罗琳跟亚瑟。

我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回事,用那种不好意思的神情跟我说我的演奏变了,我当然知道,我现在正处于艺术的巅峰期,最近命运给了我临门一脚,让我拥有登峰造极必备的大胆。

先是伦敦那个扰乱我的大提琴家,然后是里昂的那个乐评,那个多话的窝囊废,居然生出一篇杀手文来。

拉兹洛·杜马或被谋杀的钢琴

作者阿尔封斯·勒瓦尔。

拉兹洛·杜马昨天晚上为我们演奏了莫扎特的《第20号钢琴协奏曲》,之后还颇为成功地演绎了舒曼的一首协奏曲,因为后者还挺适合这个名钢琴家狂乱而接近疯颠的风格。观众怀着兴奋的心情,专心聆听名家演奏,这首协奏曲前人曾经以大师之姿演奏过,大家都记得李希特传奇般的演绎,或者是巴伦波因精彩的录音,还有佩拉希亚也以他的方式,用响亮的音色为这首伟大的作品创造新风貌。吾人相当期待拉兹洛·杜马的这首古典经典名曲,奇怪的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演奏过,现在我们知道原因了。

拉兹洛·杜马到底在嘲笑谁?我听演奏会听了40多年,从来没听过如此贫乏的演绎。表面上拉兹洛·杜马用新颖独特来粉饰,内里则狠狠地侮辱了莫扎特,而他大胆的演绎并没有在追随他、欣赏他的众多乐迷中引起任何回响。刚开始我以为是我对他一向存疑的态度影响了我的判断,不过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明白了前后左右的邻座们,也有跟我相同的看法,星期六晚上在音乐厅的观众耳间悄悄传着一句话,如同点燃的火药一样蔓延出去:“莫扎特被谋杀了!”

众所周知,杜马先生的演奏方式到目前为止都相当成功,但是这种手段已显出极限,将古典音乐大众化是个勇敢的选择,为大多数观众演奏也是个值得捍卫的目标,但是这种煽动群众的艺术表现法不能无视作品本身,否则恐怕有变质为流行综艺节目的危险。如果杜马先生想要继续发展高层次的演奏家生涯的话,他最好开始注意,让莫扎特安息,而不是让他穿上怪里怪气的滑稽服装,又或者,也可以考虑转行进军电视或歌舞秀。

杜马先生:钢琴是个神奇的乐器,虽然技巧上您可以弹得十全十美,但并不表示您可以为所欲为地弹奏古典曲目,超出被接受的极限;演绎者是个艺术家,而不是哗众取宠的小丑,艺术家不会在舞台上谋杀他的乐器。

我选择按兵不动,乔治在同一家报纸上以我的名义发表了一篇回应,他们根本不懂,1月在纽约时我会给他们更大的惊奇。

乔治很不高兴,他照惯例陪着我们,但他也不喜欢我演绎的莫扎特。

“你完全偏离了你的风格,发生什么事?你在实验吗?那也要先通知我啊!你在彩排时的演绎完全不一样,乐团指挥简直气炸了!”

“乔治,你别管我,我照着自己的意思弹。”

“你从来没这样跟我说过话……”

“听好了,我没别的意思。我是照着自己听见的弹奏,这个鬼协奏曲,它就是这么来着,我没办法。”

我没说在内心里我把它献给了罗琳,万一说出来他会更担心。她发现了,而且爱死了我这个致敬,我演奏的时候是想着她的,我想着我们的夜晚,我们即将开始的两人生活。

“拉兹洛,你以前不会就这样算了,被写出这种垃圾来,你无所谓吗?”

“在以前,我的确不会太高兴……”

“但是爱情让你瞎了眼,我已经说过了,我——”

“我早就知道!”

“对,拉兹洛,我必须跟你说,我是你的经纪人,也是你的朋友,你跟那个女孩在一起能幸福,我很为你高兴……她很迷人,但是你也许太过放松了,不觉得吗?”

“我不认为……不,正好相反。我有更多灵感,我可以移动整座山,我的确正处于某种过渡期,但是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会变得更强,更有力,更有名……我的艺术生涯会持续一生!乔治,别忘了你常说的‘我啊……’——”

“‘……抽到了上上签’啊,拉兹洛,我只是担心你……我不想给你压力,对不起。”

“乔治,对我来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想我只是找到幸福了。别担心,我的演奏生涯仍然是第一要务。”

“或是第二……”

“第一或第二……这两件最重要的事反正是相连的,如果我觉得罗琳对我的成功没有帮助的话,我一定会反省,相信我。”

“那就尽快找到正确的调性,我对你有信心。但是你要记着,世界的变化很快,如果拉兹洛·杜马无法取悦观众了,世人很快就会忘记这个他们曾经热情拥戴的钢琴家了。你虽然是艺术家,不过今天你也变成一件商品,消费这件商品的人希望没有白花钱。”

“你已经当了15分钟的商人了……我的诗人朋友,晚安。”

“我只是在扮演我的角色,晚安,拉兹洛,帮我向罗琳问好。”

乔治这一次错了,所有人都搞错了,拉兹洛·杜马不是假的,我很安宁、很平静,我才是对的。

奏鸣曲消失了,我内心的音乐在这个岁末年初之际消失了,我失去了什么呢?我们的心灵竖起屏障、编织借口、发出指示来帮助我们与世界的现实面对决,即使心中有魔鬼、焦虑跟怀疑,也要面对自己个人的命运。找到罗琳,我也从心中这个奇诡的世界解放出来,那个建构了如此这般迂回曲折的世界,奏鸣曲则是它的中心齿轮,难道这跟我的自信有关吗?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对她的爱情。

乔治跟其他人都不知道,罗琳把我从怎样的诅咒里拯救出来,不停盘踞在我内心的、不得不为的谋杀,即使是为了更高贵的目标,还是非常沉重。这些谋杀渐渐泯灭了我内心所有的人性,我目前的幸福来自于不用杀人也可以保持在巅峰状态,光是为了这个原因,罗琳,我便对你充满了无边的感激。

心灵中的骚乱地带消失,我完全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类,我该耐心等待、学习、继续爱她。这几天我们三人将一起生活,然后我们要建立一个家庭,这一切都如此突然,我本来是个外星人,现在我来到这个尘世里。

如果我信神的话,我会说我正走在赎罪的路上,阿门。

我得说一下在爱丽舍宫的音乐会,因为那实在是个华丽气派的场合。小亚瑟充满好奇,罗琳一身红与黑,玛莎姨妈把两只大狗交给保姆,保姆对于光是看着狗就可以赚钱这件事非常吃惊。我还没见过总统本人,在被引荐之后,我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巴赫的两首赋格,一曲《门德尔松》,以及拉威尔的《水之嬉戏》。一如以往,我精心准备了几个小失误,不过谅这些外行人也听不出来,很难想象会有部长或是警卫听到那个放错位置的升Fa音而皱起眉头,但是出乎我意料,居然是这个接待会儿的主人本人!在我弹错的那个瞬间,表现出一连串细微的恼火表情,我太吃惊了,我们的总统先生,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个爱乐者,难道他发现我玩的小把戏了吗?我手里拿着小点心,一边跟玛莎姨妈聊天,一边用理智说服自己,总统同时正在给雇员的小孩们分发官方礼物,他也许是刚好有灰尘跑进眼睛里?或是耳朵被蚊子叮了一个包,只是在抓痒?又或者是个没人知道的神经质怪癖,一旦有人在音乐中搞鬼就会自动启动,连他都不知道……没有一个解释可以让我满意,我微笑着把他加入这两个月以来的虚拟名单里……“你运气很好啊!”我远远对着他笑,一边低声自语。

我们由乔治陪同离开,乔治因着这个荣耀,高兴得脸都红了,好像还在为上次那场里昂音乐会的激动谈话道歉。

终于剩下我一个人。

在庭园绕了一圈,看看院子里的树,喂了从农场帮亚瑟买来的兔子——我把它安置在一个借来的笼子里——之后我穿越庭院跟隔壁农田之间的树篱,一直走到农地另一边沿海的路上。我的房子很安静,周围也没有邻居,有种20世纪初布尔乔亚大宅的老式风情。

我一直走到不远的景观眺望点,在一个两百米高的悬崖边,一排岩石当中,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海。

风在空中留下长长的条纹,我把小石子往水里扔,四周只有我一个人,我丢了很多小石子,像是把过往生活中的刺一根根拔出来、丢掉。49个受害者,49颗石头往空中扔,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这时我突然有尿意,于是我打开扣子,往空中尿了很久,感觉到热热的液体跟眼泪同时从我的身体流出。

我继续散步,穿过农田到附近森林的边缘,想捡块枯木来生火。

回到屋子,把木头放到壁炉里,我去换了衣服,洗了手,坐到面朝大海放置的直立式拉莫钢琴前,感到奇异的宁静平和。

我练了贝多芬的奏鸣曲,这场纽约的音乐会将让抱持怀疑态度者改口,我将超越自我。在第28号里我找到发挥的方式,这首奏鸣曲真是不可思议地现代,简直接近爵士乐了,更不用说第32号……天才路德维希,他是多么成熟啊,就是这样才敢如此大胆,这个音乐、这些节奏、这些和弦,而他根本听不到!他是那个时代的先知,多有魄力呀!他从沿着前辈的脚步开始,如海顿与莫扎特,到后来已经自成一家,足以万古流芳。

天黑了,我看到远处太阳沉到海平面下,罗琳跟亚瑟就要抵达,明天我们要一起庆祝新年,我为他们两个都准备了礼物,亚瑟的礼物让我特别费了点心,当然罗琳也帮了忙。我们会在面朝大海有暖气的日光室吃生蚝,到悬崖之路上散步,我们会休息、睡觉、做爱、阅读、玩牌,也会一起准备可丽饼,就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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