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音乐家不太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那些赞赏我的人其实内心都很嫉妒,其他的则说我在观众前玩了某种把戏,这些人我都尽量避免接触,所以我常跟在巴黎过境的外国乐团和指挥合作,比跟法国同胞合作更频繁。但是乔治很清楚,我只有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最能发挥,所以他尽可能将音乐会安排成钢琴独奏。

我只邀情那些基于社交礼貌绝对必须邀请的音乐家来家里,一个音乐总监跟几个知名的指挥曾经在我家的大厅里相遇。但是巴黎流传着一个关于我的谣言,说我跟音乐界的关系很暧昧,这个谣言始于《新观察家》周刊一位记者的报道,说我是个骗子,指出我避免跟同行短兵相接以及他们对我的怨恨,他列举了一些匿名的访谈,都是些心怀不轨的竞争者。

“他害怕……”

“在真正的专业钢琴家面前,他根本无足轻重……”

“他是公认的神经病,精神失常……”

“他走通俗路线,名字很快就会被遗忘。”

“拉兹洛·杜马是古典钢琴的成衣。”

如果我能知道这些超级污蔑之语的作者是谁的话,残暴的恨意必定能使他们成为最理想的受害者,他们可悲的名号将加入一串不停加长的名单里,我会让那些存在越过最后一个音程的Do。毫无疑问,这些谋杀将会让我灵感泉涌,但是我从来没有对此做过调查,因为不想让私人领域跟谋杀扯上关系,以避免怀疑上身,于是一部分的音乐界人士才得以避开我的制裁。

默默无闻了五到十年后,惹人注目的成功也不见得是好事,我教学时发展出来的几个人际关系都因此消寂。人们通常选择不会给他们造成阴影的人当朋友,然后建构一个不受影响的世界,也不会提出质疑。这些人生活在无菌世界里,完全无法抵抗闪耀的光芒,有个比自己还不成功、无法突破、一无所成的朋友是很安全的,眼看着我成功对于那些自称跟我亲近的人来说无疑太难忍受。在杜歇博音乐会的第二年,我的人际关系就全数更新了,我越来越少跟音乐家来往,财富随之而来的同时,我几乎已经完全从音乐界解放出来了。

我一向对金钱着迷,我的小圈子里有许多银行家、股票操盘手跟其他金融明星,我对他们职业的兴趣让他们很开心,他们也给我理财的建议。这些不用为生活愁苦的人在我家创造出一种令人愉悦的吵闹气氛,有些是有经验的爱乐者,自己也弹钢琴,其他只是些愚钝之人,很高兴能把我加到他们的名人榜上,可以打电话给我,或者在朋友前面跟我亲密招呼。我学会跟这些人交际,将其分成三类:好人,他们的心智机敏,心灵安宁,在道德良心与职业现实之间或多或少寻求某种平衡;粗人,粗脖子猪眼睛,横冲直撞间把周遭一扫而空;还有就是坏人,他们凭直觉行事,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操控资讯以及与同行间的关系,玩一种只有他们明白规则的游戏。

时间流逝,我也发展出另一种类型的关系,我叫它“电脑邂逅”,不拘形式而且完全流于表面。此时此刻,我跟这个女子在网络上交谈,她开始寄电子邮件给我,我们在一个网络论坛上讨论音乐,这次我遇到个爱乐者,玩得很入戏,花了整整一小时才结束一个有关对位法的激烈讨论。我引用实际经验来当例子,《赋格的艺术》《哥德堡变奏曲》……我被她的问题所吸引,像个老师一样解释到底,用大量技术论点来说服她我理论中的绝对必然性。她的音乐知识相当扎实,无疑是个高水准的业余爱好者,网站上的个人资料里有一张她的照片,十一二岁的样子,在那个年纪算是相当漂亮。我的资料里没有照片,只有一张网上找来的图片,我想保持匿名状态,图像是灯神,昵称就比较常见:乔朗。对方选择的虚拟世界身份是克里斯蒂娜,也许是她的本名,[email

protected]对[email

protected]说话,多有诗意!爱情也许就是这般发生的……我没有过多少女人。父亲在母亲过世许久后跟我说:“我是那种一生只有一个女人的男人,永远都是。”我一直都深信不疑,不过我的缺乏经验并不是出于这种可能遗传到的忠实,只是直到现在,我对这方面都不是很有兴趣,当然还是必须有点经验,我想大概有过两次或三次吧。不过最近一次至少是十年前了,那时候我还在这个乏味的世界中寻找强烈的情感波动源头。自从我开始杀人之后,就再也没有爱过人,我既没有情感上也没有生理上的需要,谋杀跟音乐会给我带来必要的紧张感跟快感、欢乐与痛苦,以些许差距打败各种性冲动,即使主张解放感官享受的主教们可能会抨击,但我可以肯定地保证,虽然十年没跟人上床,我还是好得很。有时我想玩玩游戏,跟在不同的论坛或博客认识的网友见面,但总是以失望收场,也许是因为我根本不期待这种接触,我会好意回应这些邀请,但不抱任何希望。人们狭窄的眼界常令我不快。在一两个月间,以为跟一个男人或女人讲了几个小时话就完全认识对方了,以为对方的思考有逻辑,语言表达有组织而且理性,因为他散发出人性温暖,但事实上,这些人根本就不值一提,在现实中的接触简直令人无法忍受。这些人能给我拉兹洛·杜马——40岁,正在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家,顺带一提有千万美元的身价,49件谋杀案中从来没有一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他们到底能为我带来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他们无法给我任何东西,我想象这些人在家里,被自己渺小的存在卡得死死的,而这类接触可以给他们的生命带来意义,给这些相信自己的人热情,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快速堕落的方法,投身大众之中……结果我仍然是个守旧的人。

我猜这个克里斯蒂娜是个老师,她的语气中有点学究味道。她简短的自我介绍中说她拉大提琴,最喜欢的曲目是舒伯特的《a小调六弦琴奏鸣曲》,我要不要答应见她呢?她提议在咖啡厅里见面,说是可以直接对谈,讨论彼此的看法,见见面……她指出我认得她的脸,但她却不知道我的模样,于是我打断她,说她的照片实在有点久远,她居然敢用无辜的语调回答说:可是我真的只有十二岁呀!

我沉默,肯定够久,让她以为我被吓到了,于是我看到屏幕上打出:开玩笑的。

我一方面松了口气,也有点心绪不宁,这个虚拟空间的对话,应该是纯技术性又无关痛痒的,却突然撩起我内心的情绪冲击,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怎么回事。这要归类到什么状况,我思考什么样的好奇会促使她想跟我见面,我是不是不够小心,在什么时候透露出信息,让人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我应该说过我会弹琴,提过我在教课,跟我的大键琴,天知道还有什么……但是从这些信息片段能猜测出什么?另外,现在离一个重要的音乐会只有五天,先前完全专注于谋杀一个老太婆,特别需要一些想象力,所以对音乐会的准备有点草率,我真的有时间被这些无谓的琐事转移注意力吗?不行,我现在不能分散精神。音乐怎么说?我的内心奏出接近神秘警示的音乐,也许在这个网络吧台的讨论背后,正在预备着什么。

上星期天我掐死了一个老太婆,她跟她的菜篮和大葱看起来如此不起眼,不过她必定有一双超级灵敏的耳朵,才能在肖邦的《夜曲》中连续三次听出不对劲来,可见大家都在假装平庸,24小时无休地出类拔萃也是很累人的。至于我,音乐会要求非凡的集中力,加上平均每两个半月一次的谋杀,还有那些无论如何总是要表演几曲的跟朋友们相聚的晚宴,我给一些媒体的访问以及调查,等等,剩下可以当个平凡人的时间真的少之又少,于是有机会我就会抓住。

今天是10月5日,星期四,一整天的行程很简单:排练肖邦的《练习曲》,准备三个或四个备用失误,预备在音乐会中弹出来。下星期二那个场地的配置应该有利于我的筛选,我的网子空空如也……不太喜欢这种情况,觉得好像赤裸裸的,对未来既无法确定又使不上力。我知道等我的名单上有个名字以后就会舒服得多,之后可以不慌不忙地让计划成熟,等待适当的时机。

我就是这样,在最强势的时刻仍然跟个孩子一样脆弱,多年来在音乐上以及犯罪上的成就都无法改变,前一天还是世上最好的钢琴家,第二天我就可以濒临崩溃边缘。如果有一粒沙子混进了这个精细又脆弱的机器当中,只要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说错误的地址、无法确认身份、随机性太强,或一个灯光失误……我就会完全束手无策。我的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个无时不在的危险就是:失去圣火,回到缺乏灵感的状态。感受到我的演奏一天比一天退步,再也无法工作,退回往日最糟的时光,无法成眠;听到我的奏鸣曲萎缩、衰退,将我拉到绝望的境地,没有回头的可能,直到被遗忘,直到死亡。

这个星期四,我决定把克里斯蒂娜晾几天,然后像个苦力一样拼命工作。下午有个准备比赛的学生来上课,他很年轻,是乔治建议我收的,通常我极端的严格会把可能对我的教学有兴趣的学生吓跑,不过乔治还是能找到几个没有概念的、年轻的,或是特别有天分的来试试运气。我一早就说清楚了:没有特殊待遇,也没有休息。小马丁无疑会得奖,他比我在他这个年纪时更优秀,不过他有厌食症,我想这大概会阻碍他发展职业生涯,今天下午我在听他弹琴前就跟他说了,让他面对自己的责任。他具备勇气跟灵巧,在排练室里,他用力敲打着山叶钢琴,我则一边在附近转悠,一边分析着不断流泻出来的音符。我重重叹气,急遽不连贯的手势似乎让他有点担心,其实我只有一部分心思在他身上,一部分在我的奏鸣曲上,一部分想着我即将来临的音乐会,还有一部分正在线上跟克里斯蒂娜聊天。他的减速多令人赞叹啊!不过时间已经消逝,课程结束,我让马丁离开,看都没看他一眼,没跟他说上三个听得清楚的字,有什么关系,他看起来挺满意,因为我没有臭骂他,因为他弹奏的方式,以及因为他能进这个门,就够值得骄傲的了……当门关上时,我在热带庭园里竖琴的椅子上坐下,让手指滑过琴弦。我闭上眼睛,母亲出现在光晕之中,在植物里对着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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