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多方面来看,我常觉得自己好像活在19世纪一样,演奏家这个行业几乎是恒久不变的,电脑永远也没有办法代替钢琴家,虽然新一代的乐器有着无可比拟的技术可能性,虽然我总是搭着飞机四处跑,但是最根本的地方跟以前并没有区别,不管是1950还是1860年。今日我是最优秀的,在上个世纪我也会是最好的。有时我会做一个梦:在一个音乐厅里,坐着所有最伟大的钢琴家,每一个在历史上都以高超的技巧和才情深深影响着属于他们的时代,而他们一致欢呼推选我为首,我是他们之中最出类拔萃的,所有人都在,李斯特、李帕第、霍洛维茨、米凯兰杰利、古尔德、鲁宾斯坦、阿格里奇、阿劳跟其他人,全体起立对我鼓掌,而我,对他们行礼谢幕。

如果有个我向现代科技让步的项目,那就是网络,当我不弹琴不杀人的时候,我会上网。我特别喜欢这个消遣提供的匿名性,我在真实世界中太有名,但在虚拟世界却隐藏在大众之中,籍籍无名;我跟所有人一样提供看法,用乔朗这个昵称在不同的乐迷论坛上讨论,我以钢琴家的身份经营一个博客,也直接更新我的网站,而且每天跟不认识的人下好几局西洋棋或黑白棋。这些肤浅的活动让我放松,也让我的精神得到休息,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怀着如同孩子面对最爱的电脑游戏一样的兴奋,进入凡人世界。

每个星期三早上我都到雨果大道上的一家健身房运动,由一个教练辅助,在机器上挥汗雕塑我的身体;我对自己的外在很注重,这是少数几个值得花时间去维持的领域,我喜欢感受全身紧绷时肌肉迅速而强有力的反应,当然做这些训练时我得保护好手指。

出了健身房,我常常找个朋友一起用午餐,我谨慎地选择音乐圈以外的朋友,有用却不会嫉妒的朋友。他们多是金融家、运动员、广告业者、记者或议员等,我像保养家具一样跟他们交往,偶尔用抹布擦拭灰尘,如果需要的话就上层漆装饰装饰。我并不热衷于社交,但也从来不会不屑在这些人家里露面,我常常在我的大宅宴客,在这些让人趋之若鹜的晚会当中,我会独奏些私房曲目来娱乐宾客,人们爱极了,虽然他们之中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欣赏我的演奏,但是大部分人对这类活动所代表的社会与媒体价值都很清楚。

“想象一下,亲爱的,拉兹洛·杜马家的私人音乐会,真是太棒了!他亲自为宾客倒酒,然后随意弹一首即兴曲,而一切都发生在一个令人惊叹的豪宅之中……”

我想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求学时期绝大部分的同学都把我当成自闭者,我专心在音乐方面发展才能,而且我也深刻领悟到群体的懦弱程度和羊群盲目的愚蠢一样是无止境的。其他孩子在下课时嘘我,发明一些恶作剧来整我,通过几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叛徒来刺探我,他们有关音乐的天真问题好几次都让我重新燃起错误的希望。为了避开这些排挤的把戏,我只好将自己隐藏在被迫的封闭里,极端不信任他人。后来,当我几乎失去自信,却终于走过了事业上可怕的荒漠,而乐评们总算愿意承认我的实力时,突然又有许多演奏家同行冒出来了,同样的一群人之前完完全全无视我,这些人甜蜜的假仁假义仅是加强了我对人类普遍的不屑而已。除乔治跟玛莎姨妈外,我想我不爱任何人。

当我现在回忆起第一桩谋杀、那场神奇的独奏会,以及之后的日子里那些潮水般淹没我的好评,还有媒体狂热的赞扬,我会随之起舞是没什么好惊讶的。再没有任何外力可阻止我,毫无疑问的,我成就的这个创始举动成了触媒,挖掘出我灵魂最深处的灵感,将我在今天之前只展露了一小部分的天才以雷霆万钧之势呈现。媒体从来没提过乔斯林的谋杀案,也许已经结案了,而我度过至喜至福的几个星期。乔治一再地恭贺我,再也无法抑制他那具有感染性的欣喜,他成功地帮我安排了明年初三个星期的巡回演出,我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准备,必须密集练习新曲目,同时他也安排我灌录第一张唱片,把我的名字推向市场,为此我仓促地取消了所有课程,找人来代替圣诞期间排在外省各地演出的音乐会,这数月间的生活费由乔治支付。我孤注一掷,打算抓住这个似乎唾手可得的成名机会,当时我25岁,其实已经晚了,以我的职业而言实在是太迟了。我18岁得到巴黎音乐学院的大奖,那一年评审认为没有什么强而有力的候选者,而且也并不怎么欣赏我的演奏,只是因为我的技巧无懈可击,所以才勉为其难地把奖给了我,跟玛莎姨妈一样的大奖……那一天她的眼神多么骄傲,父亲在那之前几年自杀身亡,在天上加入英年早逝艺术家行列的母亲,他们两人的缺席又是多么沉重啊。虽然那是个里程碑,然而之后数年间我只是傲然漂荡,在欧洲各地开演奏会,却从来没有引起反响,我已经认命地以为自己的事业就是这样了。我在音乐学院里教书糊口,在一些想要角逐钢琴大赛的学生家上些私人指导课程,我的教学名声不错,而且以技巧卓越著称,但我的事业野心一年比一年萎缩,郁闷狂怒几回后,我必须非常不情愿地承认,也许不是世人还没那个程度理解我,而是我必须向世人证明我的实力……一直到那个启迪出现。

1998年初,首次成功之后的那个巡回演出,我的命运终于照着既定的版本发展。我原来默默无闻,靠着杜歇博那场音乐会的乐评才让音乐厅的主管点头,当然他们对只有拉兹洛·杜马这个名字的海报持怀疑态度:这个名字恐怕没法吸引群众,拉兹洛·杜马听起来就怪怪的,有点异国风味,又有点暧昧不明。我在法国各地的中型演奏厅里连续弹了20个晚上,刚开始时大概只有一半观众,音乐会开演前的气氛还有些凄凉,但是每天晚上音乐会都以最热烈的掌声结束。观众们起立致敬,流下感动之泪,他们喊叫我的名字,好像我是个摇滚巨星。不消几天,我的成就便在媒体间引起关注,先是地方媒体,然后是全国性媒体。在第五场音乐会之后,音乐厅就爆满,里昂、马赛、尼斯、摩纳哥、艾克斯跟芒通的音乐会一样非常成功。

我还记得日报文化活动版的标题。

“杜马,敞开心胸的钢琴家。”

“拉兹洛·杜马震动了图斯基剧院。”

“一个无名钢琴家获得起立鼓掌。”

我终于获得旁人的认同,当然,这个时代至少得向我致敬,而且我深深相信,他们欠我的还很多,得花很多时间才还得完。我对自己终究得以发迹的超群技艺以及由强大能量支持的灵感有盲目的自信,这个力量之猛之烈,实在让我惊异。我在心中预言一个悠长的职业生涯,而巡回演出才真正考验人的耐力,旅行、饭店、压力跟不成眠的夜晚……但我年轻,无敌的精力保护着我,状况好极了。当我们终于结束旅程,在回巴黎的火车上,坚持陪着我的乔治向我透露这次巡回演出的成果,完完全全超出他所有的预期。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么快就找到答案!你的演绎正确,在轻盈跟强烈之间细腻的平衡,简直就是经过长时间酝酿的成熟风格!我不明白的是,这些都在你的内里,无法在如此短时间之内就创造出来,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支吾了一些艺术的真谛、孤独、友谊之类的鬼话当作回答。

“拉兹洛,这简直是变魔术!你要好好把握,别失了手,我们已经走上康庄大道,我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经纪人,简直就像发掘了克劳狄欧·阿劳或是格连·古尔德那样……你应该觉得很幸福吧?”

幸福?今天跟那个时候一样,这个形容词在我耳中有很诡异的回响,它难道存在于我的词汇之外,是我无法企及、不能理解的吗?我觉得自己连这个词代表哪种感情都无法掌握,如果指的是某些恋爱中人、中奖者或是足球迷在他们支持的球队得分时脸上出现的那种呆滞满足的表情的话,那我真的不认识。

“不,乔治,我不会这么说。也许是更有自信、更专注、更有野心,也可以说是饥渴、急迫,但不是幸福,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意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一边自言自语些关于艺术家个性有的没的老生常谈,我则专注于自己身上,却没有料到接下来的发展就像疾速开出的一列高速火车,完全超出我的掌控。

星期三下午,有太多人给我短信,希望能跟我共进早午餐,我在一串名单里仔细挑选。跟当日的朋友一起午餐后,一边绕着人际关系的浅薄虚浮闲想,一边走路回家,然后一直练琴到晚上。我关在宽敞的练习室里好几个小时,即兴弹奏,解析乐曲,拓宽我的演奏曲目;我把曲子倒着弹,把左右手部分调换过来,缓慢地弹一首快板曲子或反其道而行之,我一边弹着一部一边哼另一部,缩减乐谱的调子,调整自己的状态,准备最重要的部分——再度奏起心中的奏鸣曲。我聆听着,试着忆起日前听到的曲调跟节奏,寻找它传达给我的音乐信息,它将指引我的演奏风格,永不止息的,我的生命奏鸣曲……它是连接我的灵魂跟手指之间的一扇门。十年前,借着杀人,我打开了这扇门,这个过程就如同新生一般痛苦也一般美好,而且绝对必要。时间过去越久,这个工作就越困难,对我来说,就好像孕育生命的黄金时段已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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