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睡不着。

我冲了个澡上床,却连一个可以躺十秒钟不动的姿势都找不出来。我太焦躁了,连试着睡都不可能。

我起来刮了胡子,换上干净衣服,打开电视,把每个频道都转一遍,然后又把电视关了。我走出去在附近转,找到一家可以进去喝咖啡的地方。整个晚上我甚至没想到酒,不过我还是很高兴酒吧都关了。

喝完咖啡,我又在外面走了一阵。我心里有很多事,一边走路,思路会比较顺畅些。最后我回到旅馆,然后在七点过后,乘出租车往下城走,去参加佩里街七点半的聚会。聚会八点半结束,我到格林尼治大道上一家希腊咖啡店吃了早餐,心里揣测那家店主会不会用彼得说的办法逃税。然后我坐出租车回旅馆。凯南现在一定会觉得很骄傲,我出入都乘出租车。

回房后我打电话给埃莱娜。是她的应答机接的,我留了话,然后坐下来等她回电话给我。等她打来时已经十点半了。

她说:“我正希望你打来,那一个电话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很多事,”我说,“我想告诉你,我能不能过去?”

“现在?”

“如果你有别的安排——”

“我没事。”

我下了楼,坐上今天早上第三辆出租车。她开门让我进去时,用眼神搜寻我的脸,结果显然令她忧心。“快进来,”她说,“坐下,我去煮咖啡。你没事吧?”

“我很好,”我说,“只是昨晚一夜没睡。”

“又没睡觉?这不会变成一个习惯吧?”

“我想不会。”我说。

她端给我一杯咖啡,我们俩在她的客厅里坐下。她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后我从昨天和凯南的第一次对话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他送我回西北旅馆路上最后的对话。她没有打断一次,一直很专心听。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讲完,巨细靡遗,而且很多对话几乎都是一字不漏地说给她听。她也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

等我讲完了,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故事太——”

“只是另一个在布鲁克林度过的夜晚。”

“嗯。我很惊讶你居然全部都告诉我。”

“我也有点惊讶。但这并不是我来想告诉你的事。”

“哦?”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说,“因为我不想瞒你任何事,这才是我来这里想对你说的话。最近我参加了很多聚会,对着满堂陌生人讲我不让自己对你说的话,我觉得一点道理都没有。”

“我觉得我开始害怕了。”

“害怕的不止你一个人。”

“你还要不要咖啡?我可以——”

“不要。今天早上我看着凯南开车走,我上了楼,上了床,可是整个脑袋里想的全是我没告诉你的话。你还以为我是因为凯南讲的那件事睡不着,其实我根本没去想它,空间不够,我满脑子都是和你的对话,只不过它们都是单向的,因为你并不在那里。”

“有时这样反而容易些,你可以替对方写每句词儿。”她蹙眉,“替他。替她。替我?”

“最好叫别人替你写,如果每句话都是你自己编的。老天爷!唯一的办法就是说出来。我不喜欢你现在的职业。”

“哦。”

“本来我不知道我在意,”我说,“以前大概真的没关系,我可能还觉得很剌激,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然后有一段时期我认为自己不在意,接下来就是虽然我知道我在意,却想骗自己我不在意。

“更何况,我有什么权利说话?当初我又不是不知情。你的职业是咱们约定的一部分,我有什么权利告诉你这个别改,那个要改?”

我走到她的窗前,眺望皇后区。皇后区是个充斥墓园的地方,漫山遍野,而布鲁克林只有绿林。

我转过身去面对她,说:“而且,我也很怕说任何话,或许会演变成最后通牒,只能选择一个,别再干了,否则我就走路。万一你不选我怎么办?

“或许你选了我,那我得作什么样的承诺?是不是你从此就有权利告诉我你不喜欢我的生活方式?

“如果你不再和客人上床,是不是就表示我也不能再跟别的女人上床了?其实我们再碰面以后我就没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过,不过我老觉得我应该有那个权利。这事儿一直没发生,有一两次是我特意阻止的,但我并不觉得我在这方面作了承诺。即使我作了承诺,那也是个秘密,我并不想让你或我知道。

“我们的关系又会变成怎么样呢?是不是表示我们要结婚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结婚。以前我结过一次,我不是很喜欢,我也不是个好丈夫。

“是不是表示我们要住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想那样。离开安妮塔和孩子以后,我就没和别人住过,已经很久了。独居有很多我喜欢的好处,我不确定我愿意放弃那些好处。

“可是我就是难受,知道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知道那和爱没关系,我知道那只是性,我知道大部分时候按摩比做爱更多。但知道这些并没有用。

“而且它会造成隔阂。今天早晨我打电话给你,结果你过了一个钟头才打过来。我就会想你去哪里了,但我没问,因为你可能会说你和客人在一起。或者你不说,我就会猜你是不是在瞒我什么。”

“我去做头发了。”她说。

“哦,很好看。”

“变了个发型是不是?真的很好看。我刚才没注意。我永远都不会注意这种事,不过我喜欢。”

“谢谢你。”

“我不知道我会讲到哪里去,”我说,“可是我决定我必须告诉你我的感觉,还有我的生活。我爱你。我知道我们从来没用过那个字,有一个理由是我不太确定那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管它是什么意思,反正那就是我对你的感觉。我们的关系对我非常重要。事实上,它的重要性就是问题之一,因为我太害怕它会变质,变成我喜欢的样子,所以我才不敢让你知道我的感觉。”我停下来喘口气,“我想就是这样了。我没想到我会说那么多,也不确定我把意思说对了,不过大概就是这样。”

她盯着我看,让我想躲开她的视线。

“你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

“哦,别这么说。”

“‘别这么说。’你一点都不怕?我怕死了,我还没说话呢。”

“其实我很害怕。”

“那才叫勇敢,去做你害怕的事。在墓园里朝那两管枪走过去,跟这事儿一比,大概像是吃冰淇淋吧。”

“奇怪的是,”我说,“我在墓园里并不觉得害怕。我想到一件事,我活得已经够久了,不必再担心死得太早。”

“一定很让人感到欣慰。”

“真的,怪得很。我最大的恐惧是怕女孩出事,而且是我的错,是因为我走错了一步,或没有采取该采取的行动。等她回到她父亲身边,我就放松了。很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我绝对不会出事。”

“感谢上帝,你真的没事。”

“怎么了?”

“只是掉几滴眼泪罢了。”

“我并不想——”

“想怎样,想打动我?别道歉。”

“好。”

“我的眼线膏糊成一片了,那又怎样。”她用面纸按按眼睛,“噢,上帝,”她说,“真难为情,我觉得自己很蠢。”

“因为你掉了几滴眼泪?”

“不,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现在轮到我了,可以吗?”

“好。”

“不要插嘴,嗯?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自己觉得很蠢,也不知道从何讲起。好,我就直说吧。我不干了。”

“啊?”

“我不干了。我不再干这行了,好不好?我的老天,你看你那个表情。其他的男人,太傻了。我不干了。”

“你不一定要作决定,”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感觉,而且——”

“你说你不插嘴的。”

“对不起,可是——”

“我不是说我现在不干了,三个月以前我就不干了,可能是三个多月以前的事了。大概在年初之前吧,甚至好像是在圣诞节之前。不对,上次那个男的好像是圣诞节以后。我可以去査。

“不过这并不要紧。如果以后我想庆祝我的周年,就跟你庆祝喝最后一杯酒那天一样,或许我就会去査。我不知道。”

叫我不开口,真难。我有话要说,有问题想问,但我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记得有没有告诉过你,”她说,“几年前我领悟到当妓女救了我一命。我是说真的。我的童年,我那个疯子母亲,我后来经历的青少年阶段,这些都很可能让我去自杀,或找个人来杀我。结果我开始卖屁股,这件事开始让我意识到我作为人的价值。卖身毁了不少女孩,这的确不假,但却救了我。为什么会这样,你去想吧。

“我过的生活很不错,存了钱,拿去投资,买下这幢公寓。每件事都很顺利。

“可是到了去年夏末,我开始明白到这样行不通了,因为我们拥有的,你和我。我告诉我自己,这都是胡说八道,你和我拥有的是一回事,我为赚钱做的事情又是另一回事。可是要把这两件事完全分开越来越难。我觉得不忠实,很奇怪,我还觉得肮脏,以前我卖身的时候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就算有,也没意识到。

“所以我就想了,埃莱娜,你干这行已经比很多人久了,而且你也实在有点老了。现在外面这么多新的病,而且几年前你就开始减少接生意了,就算你不干了,你以为真会有多少高级主管为你跳楼吗?

“可是我不敢告诉你。其中一个原因是,我怎么知道我不会改变主意呢?我觉得我应该保有选择的权利。然后,等我跟每一个常客都讲了,说我退休了,也把联络本扔了,除了改电话号码,什么都做了之后,我还是不敢跟你讲,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或许你从此就不要我了。或许我变得不再有趣了,只是一个到处选修大学课程的老姑娘。或许你会觉得被套住了,好像我在逼你结婚。或许你会想结婚,或是同居,我从来没结过婚,也从来都没想结婚。从我搬出我妈家之后,我一直一个人住,我过得很好,也很习惯。万一我们俩一个想结婚,一个不想,那怎么办?

“这就是我肮脏的小秘密,如果你想这样讲的话。我真希望上帝能让我不要哭了,因为我不想弄得太丑,不能容光焕发也就算了。我像不像只浣熊?”

“只有脸像。”

“噢,”她说,“还说呢,你才像头老熊,你知不知道?”

“你刚才告诉我了。”

“是真的。你是我的熊,我爱你。”

“我爱你。”

“这整件事他妈的太真善美了,不是吗?这么美的故事,我们能跟谁讲呢?”

“不可以告诉有糖尿病的人。”

“会让他们血糖升高而休克,对不对?”

“恐怕会。那每次你去赴那些神秘约会,都上哪儿去了?我都以为,你知道——”

“我去某个旅馆房间替男人口交。这个嘛,有时候我去做头发啊。”

“像今天早上。”

“对。有时候我去看我的心理医生,或是——”

“我不知道你在看心理医生。”

“嗯,从二月中旬开始,每星期两次。因为这些年我从事的职业,所以我有很多认同感都被捆缚起来了,现在突然变了,有好多无聊问题要解决。我想大概跟她讲话对我有帮助吧。”她耸耸肩,“而且我也去参加过几次戒酒协会的聚会。”

“我都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又没告诉你。我想他们大概可以教我一些对付你的诀窍,没想到他们的课程都在教我如何对付我自己。我说那就叫使诈。”

“没错,他们都很狡猾的。”

“总之,”她说,“我觉得不告诉你很蠢,可是干妓女干了这么多年,诚实可不是工作要求之一。”

“你是在影射干警察的。”

“没错。你这头可怜熊,整晚不睡觉,去布鲁克林跟那些疯子跑来跑去,想睡觉还不知道要等多少个小时呢。”

“哦?”

“嗯,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性发泄对象了,你可知道可能的后果?我很可能会变得不知餍足。”

“咱们走着瞧。”我说。

之后,她说:“我们在一起以后你真的没和别人在一起过?”

“真的。”

“以后你可能会。大部分男人都会。我可是以专家的身份下结论的。”

“也许,”我说,“不过不会是今天。”

“不,今天不会。不过就算你那样了,也不是世界末日

。只要知道回家就行了。”

“都听你的,亲爱的。”

“‘都听你的,亲爱的。’你就是想睡觉。听着,其他的事嘛,我们可以结婚,也可以不结,我们可以住在一起,也可以不住在一起。我们可以住在一起,不结婚;可不可以结婚,然后不住在一起呢?”

“如果我们想这样做的话,当然可以。”

“你这样觉得?你知道这让我想到什么吗?一个波兰笑话。不过也许对我们来说行得通。你可以保留你那个破旅馆房间,一个星期来跟我过几个晚上,启动你的电话转移服务,然后我们就可以……你知道吗?”

“什么?”

“我想一切都得慢慢来,过一天算一天。”

“这句话好,”我说,“我会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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