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砚总从没公然发过怒,说话做事一贯游刃有余。他若是不满,以冷暴力示人的多。

或许是因为表情冷淡显得严肃又不近人情,总让人不自觉望而生畏。

刚才会议室那一番精准出击,他只是慢条斯理擦着镜片,就搞得全场落针可闻,先在心理上层层击垮了对方。

但比起现在,易俊开始觉得会议室那一幕根本就没什么可怕的,此时才是真正如芒在背。

大脑飞速运转,他在心里揣摩了一遍,回答:“是夫人隔空对您说的。”

再次抬眼偷瞥,小砚总不知何时收回目光,落在窗外墨色深重的夜幕上,指节搭着眉心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揉捏。

“结束了?”

他问的是家宴。

易俊还没回答又被打断。

“算了,电话呢?拨给她。”

手机拨通池颜的号码递到梁砚成手里,他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字陷入深思。

池颜喂完小狗转身从花园出来,迎头就碰上了梁氏几位股东。

脸色青白,都不太好看。

见小砚总夫人难得过来,几人立即收起上一秒还愁苦的表情迎了上来。

“夫人来找砚总?巧了,会刚开完,这会儿上去人应该还在办公室呢。”

晚上的例会昨天已经开过。

池颜拢了下被风吹乱的碎发,问:“今晚又开会?是出了什么急事?”

地皮收购是上个季度的事,谁也不曾料想会突然选在今晚发难。翻旧账可不是什么非今天就干的紧急事宜。

其中一人摇头:“没。砚总就跟我们聊聊上季度报告。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急事?

上季度报告?

这人是得了什么毛病非得在她三令五申早点回家的这天选择开急会?

池颜一秒消散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攒了半肚子的气瞬间发作。碍于面上工夫还得保持得体,却经不住语气发冷。

“开完了是吧?那我上去找他。”

她转身就走,一双精致的细高跟踩得掷地有声,砸在石砖上。

被抛在身后的股东面面相觑,总觉得听这声势,不像是探望,倒像是背着大刀去寻仇的。

梁砚成的电话就是这时来的。

空空荡荡的电梯间,大理石亮得能照出人影。

池颜被突然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匆忙从包里翻出来接通。

“谁?”

“我。”

脾气还没理顺,蓦地接到梁砚成电话,池颜还没想好从何处发难。安静的那几秒,电梯在一楼停稳,发出悦耳清脆的提示音。

梁砚成那边率先开口:“你来公司了?”

池颜抿了下唇,突然意兴阑珊。

“没,你听错了。”

对方似乎并不想拆穿她胡扯,低沉的嗓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那在哪?”

“酒吧,玩呢。”池颜胸口堵着一口气。

又过了几秒,电梯门闪烁着灯缓缓闭合。

池颜依然站在空旷的电梯间没动,听到窸窣过后,他突然道破:“酒吧?车不是还在楼下么。”

“……”

梁砚成:“上来。”

凭什么他说上去就上去!臭男人自我感觉未免太过良好。

池颜想起第一次见到梁砚成。

那时还在英国上学,华人圈很窄。只要同校同母语,随便牵桥搭线,互相之间就算不认识也听过名字。

她刚表演完钢琴独奏从后台下来,就收到了一束过分热烈的玫瑰捧花。是同系师兄送的。

对方大她四岁,平时以学长身份对她多有照顾。

不过池颜向来心思通透,知道自己将来婚姻不做主,因而没有半分想恋爱的打算。省得到最后动了真情难免受伤。

视线掠过花束,除了那位师兄,匆忙一瞥间她对师兄身边那位气质清贵的男人倒是留下了点印象。

他穿着白衬衣,明明袖口休闲地往上挽起,衬衣边缘却一丝不苟地掖进了西裤,裤边贴着劲腰。

身姿笔挺如松,沉默不语在那站着。

连眸光都被金边眼镜挡去了大半的人,不知为什么让她记得那么清楚。

或许是身上独特的斯文气质吧。

后来几番见面不曾深交,没想到回国后竟然阴差阳错成了他太太。

当初还算及格的印象分也是在这之后逐步迫降到了零点。什么儒雅斯文,什么温柔绅士,就是块冷漠无趣的死木头。

池颜看着电梯数字稳稳停在一楼没再跳动,很坚决地拒绝了对方的要求:“不。”

不满也随之而出:“梁砚成你今天什么意思?”

明明知道家里有那边的人过来自己不出现。

是想躲清闲还是让别人看她这位新上任梁太太的笑话?

池颜说着突然顿悟:“想说开会?早不开晚不开怎么就非得今天?你要想和你爷爷示威,有本事去老宅那亲自唱黑脸。”

爷孙俩较劲儿,关她什么破事。

活该她得在中间穿针引线做好人?

梁砚成仿佛没听到一系列控诉,平静起身扣上西服第一颗金属扣:“等我几分钟。”

他起步往外,易俊迅速跟上,一番察言观色后私下吩咐司机暂时不备车。

电梯下行至一楼,电梯间大理石墙面通透,清晰照出前后两个男人的身影。除此之外,再没第三人。

梁砚成面露不耐,早该知道池颜没那么听话。别说几分钟,几秒都不愿意等。

夜已深,庭内花园还亮着灯。

不知从哪处灌木丛钻出来条小狗,嘴里叼着舔得锃亮的盘子往地上一蹲,眼睛黑亮有神。

梁砚成多看了一眼,易俊立马上前解释:“是保安队捡的,看着可怜养在了园区。砚总要是不喜欢,马上就叫人送走。”

“不用。”他单手抄进兜,语气平淡,“养着吧。”

看得出,狗只是普通土狗,但养的人喜欢。

狗盆倒比狗值钱多了。

从内庭到正门几步路,司机已经重新待命。

梁砚成靠着椅背才后知后觉感到疲乏。接任梁氏这么久,老势力盘根错节,压得他改革难行。总算是借着地皮收购的幌子,能剔除几个毒瘤。

车行平稳,他揉了会眉心,抬手示意易俊继续往下汇报。

一盏昏黄的阅读灯被点亮,车内很快再次响起易助理公事公办的嗓音。

梁家小夫妻俩的新居灯火通明。

两人前后脚到的家。

宾客散尽,但前厅依然人影繁多。光新来做中西餐的厨子就能组起来打半场篮球。

这会儿还在前厅穿梭的看到小砚总回来,连脚步都忍不住放轻几分,井然有序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梁砚成不喜欢家里人多,但池颜相反。

婚后家里的人丁开支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他一度叫池颜别管家里的琐事,一并交给管家。池颜极度不满似的,问他懂不懂什么叫有人气儿。

总之说什么她都有理反驳。

梁砚成倏地打断易俊的汇报,转头吩咐管家:“准备点宵夜,叫太太一起用。”

管家以前就跟着梁砚成,亲近多余拘谨,闻言感叹:“您最近胃口不错吧?”

梁砚成抬了下眉,示意往下说。

管家笑:“太太晚上给您去送的晚餐量也不小,难得见您回来还要叫宵夜的。就让厨房准备点简单易消化的?”

晚餐?

连个餐盒都没见着。

梁砚成睨了一眼易俊,从易俊脸上得到显而易见的“他也不知道”几个大字。

沉默数秒,不知为什么,这一瞬间竟然想到了内庭那条叼着精致餐盘的小狗。

梁砚成觉得太阳穴神经一跳一跳活跃得厉害,沉声问:“用什么餐具装的?”

管家虽有不明,但还是一五一十答得清楚。

六层保温盒,每层都统一装着鎏金边骨瓷餐盘。

与梁砚成心里的答案一致。

他缓缓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神色冷硬。

“叫太太下来用餐。”

池颜下楼的时候,前厅人已经散了,只剩水晶吊灯折射一地璀璨光斑。

长餐桌两端面对面放着骨瓷餐具。对着她那盏是橙黄色的,南瓜炖燕窝。

她很少在夜里吃东西,但今晚确实没怎么用餐,胃里是空的。

空虚的胃抵不过诱惑。

看梁砚成安然坐在对面,池颜拢了下睡裙端起冷脸才坐下。

“干吗?一盏燕窝笼络我?”

这位与她感情并不和睦的先生还穿着剪裁得体的西服马甲,修身款型勾出良好身形。大概是因为在家,又没有别人,难得解开了颈口两颗扣。

纽扣同样考究,周围镶一圈琥珀金边。灯下乍看,就与他高挺鼻梁上架着的金边眼镜一般,显得格外儒雅斯文。

还带着些不可言说的禁欲。

与她沐浴后闲散的样子大相径庭。

池颜晃着足尖,上身前倾,语气与发梢卷着的水汽一样冷:“想你也没那么好心。”

梁砚成深看她一眼,绸缎般顺滑的真丝外袍半垮不垮罩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欲拒还迎似的露出一段极漂亮的锁骨。

他眸色深沉,不接话反问:“去公司做什么?”

池颜没转过弯来,略顿:“……无聊,路过。”

“从电梯间路过?”

他放下汤匙,抬眼,眼底的欲望被嗤笑掩盖。

“……”

池颜扫一圈前厅,没见着管家。猜到一回家他定是听说了什么,心里冷哼一声。

狗东西,明明什么都知道,还在这装模作样。

她板起小脸:“你有什么资格兴师问罪?论今晚,谁先道歉还说不定呢。”

在外面事事得宜的太太私底下就是这副谁也不服的骄纵样子。

偏偏得理不饶人时露出的小表情尤其衬她的明艳长相。

她是少见的浓墨重彩的美。

当初还在英国时,梁砚成那位朋友就极常吹嘘他有个长得贴近□□十年代港星风格的美人学妹。

阴差阳错,别人的钦慕对象成了天天要与他作对的年轻太太。

梁砚成双手交叠撑着桌沿往后靠了靠,嗓音低沉夹着不悦。

“池颜,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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