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来全不费工夫。那是十月十九日,星期二,午后不久。

史洛安太太是如何避过那班折磨者的精明耳目的,她没有细讲。事实就是,她没人伴送,也没人跟踪,就来到了警察总部——当然喽,一身素静的黑衣,戴着薄薄的面纱——用胆怯的口吻说,她有要紧事,求见理查德·奎因警官。理查德·奎因警官似乎觉得最好让这位太太一个人去自怨自艾算了,然而,他身为一个堂堂绅士,对待妇女总是不忍重拂其意的,所以他出于无奈,只好接见了她。

她被引领进来的时候,警官只是独处一室——这位带点娇气的中年妇女,目光却是火辣辣的,即使隔着面纱也能透露出眼中的火焰。他叽哩咕噜了几句安慰遗孀的老生常谈之后,拉过一张椅子请她坐下,自己靠着办公桌站着等她开口——仿佛站着就能暗示她:警官的生涯确实是紧张忙碌的,所以,她如果肯直截了当把话讲完,那对全市都有好处。

她倒确是这样开门见山。她声调中略微有点歇斯底里,说道:“我丈夫不是一个杀人犯,警官。”

警官叹息一声:“可是事实俱在呀,史洛安太太。”

看来,她不想正视那些活生生的事实。

“整整一个礼拜,我一直对新闻记者们说,”她大声喊道,“吉尔伯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我要求正义,你听见吗,警官?谣言将会跟着我——我们全家——我的儿子——一直跟进坟墓!”

“可是,太太,你丈夫已经自己动手主持了正义。请记住吧,他的自杀,实际上就是自己认了罪。”

“自杀!”她嗤之以鼻;忍不住一把抓掉了自己的面纱,恶狠狠向他瞪了两眼,“你们全都瞎了眼吗?自杀!”她泣不成声,“可怜我那吉尔伯是被人谋杀的呀,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十分伤心,警官不安地望着窗外:“这样的说法需要证据,史洛安太太。你有什么证据呢?”

她从椅子上跳将起来:“一个女人不需要证据,”她喊道,“证据!我当然没什么证据。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

“亲爱的史洛安太太啊,”警官冷冷说道,“法律与妇道人家的分歧,正在于此。我是同情你的,然而如果你拿不出新证据来直接表明谋杀亚尔培·格林肖的另有其人,那我也爱莫能助了。在我们的档案上,这宗案件已经了结啦。”

她不接下文就走了。

这是不在话下的,这次短短的、不愉快的、毫无结果的会面,外表看来并非什么大事。但它却引起了其后的一系列全新的事态发展。这件案子完全有可能——埃勒里多年之后仍旧抱着这个看法——成为警察局档案中的一件永世不翻的定案了,若不是当天晚上在餐桌上警官细心地察觉出儿子怏怏不乐,于是就在喝咖啡的时候把史洛安太太来访的事讲了一遍——慈父之心认为,这个新闻总算是件新鲜事,或许能够博得儿子破颜一笑。

出乎他意料之外——因为他对此并不抱多大希望,只不过姑妄试之——这一来居然大为奏效。埃勒里立刻活跃起来。愁容顿消,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别具一格的若有所思的面容。

“那么,她也认为史洛安是被人谋杀的啦,”他略感惊奇地说道,“真有意思。”

“是吗?”警官朝着皮包骨头的迪居那眨眨眼,迪居那这时正用两只瘦手捧住杯子,大睁着乌黑的吉卜赛眼睛,越过杯子上缘,望着埃勒里,“有意思的是女人的思想方法。说什么她也不相信。就象你一样,这真要命。”他吃吃地笑了,但眼朝埃勒里望着,等待他也报以会心的微笑。

微笑始终也等不到。埃勒里却平静地说:“我认为你对这个案子处理得太草率了,爸爸。我悠哉游哉得太久了,一直袖手旁观。现在我打算操劳操劳了。”

警官为之愕然:“你打算干什么——打算再炒冷饭吗,艾勒?你怎么还不死心呢?”

“Laissez faire的态度,”埃勒里发表意见说,“在别国造成的祸害,比法国的祸害还大;对别的领域的坏影响比重农主义经济还大。我讲这话有点经院说教的味道吗?我总担心平白无辜硬要一个孤魂怨鬼背上杀人的黑锅,而其实这个人就象你我一样不是凶手。”

“讲点道理吧,孩子,”老头子不安地说道,“难道你还在一味死心眼儿咬定史洛安是清白的吗?”

“不能十分肯定。我从来没有这样讲过呀。”埃勒里用指甲轻轻弹了弹烟灰。“我只是说:这件案子中还有不少情节尚未能解释清楚,您、辛普森、佩珀、局长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人,全都认为这些情节是无关紧要的。而我却认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应该刨根问底,做到问心无愧。”

“你有什么明确的见解呢?”警官挖苦地问道,“既然你怀疑不是史洛安干的,那么你看大概是谁干的呢?”

“究竟是谁在为非作歹,我脑子里一点影子也没有。”埃勒里喷出了一大口烟,“然而我可以肯定:一切的一切,全都搞错了。我可以肯定的就是:吉尔伯·史洛安并没有杀害亚尔培·格林肖——也不是自杀。”

这是好勇的表面,但是这种好勇表现是有其严肃的意志的。埃勒里一宵没有安睡,第二天清晨一吃完早饭就到第五十四东大街去了。卡吉士的房子门窗紧闭——外面已无岗哨,但象一座坟墓似的死气沉沉。他跨上阶沿,按了按铃;前门没有开;只听得一个怒气冲天、最不客气的声音咕噜道:“谁呀?”

他忍气吞声费了不少唇舌,总算使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动手开门了。门并不全开,只是拉开了一条缝;通过缝隙,埃勒里望见了韦格施的粉红色头皮和忧心忡忡的眼睛。这之后,就不再有什么障碍了;韦格施马上拉开了门,伸出了粉红色秃脑袋,匆匆忙忙向第五十四大街张望了一下,埃勒里毫无笑容地走了进来,韦格施赶紧把门关好,上了门闩,把埃勒里让进了客厅。

看来,史洛安太太在楼上自己的房间内深居简出。韦格施到楼上去了一会儿就来了,一面咳嗽着一面报告说,这位寡妇一听“奎因”这个名字,脸就胀得通红,眼中冒出火来,恶狠狠骂不绝口。韦格施表示歉意,“可是史洛安太太——咳咳咳!——不能、不肯、或者说是不愿见奎恩先生。”

然而,奎因先生却不怕碰钉子。他严肃地对韦格施说声谢谢,可是他在走廊内却不转身朝南往门外去,反而朝北走向楼梯,上楼去了。韦格施张口咂舌,不知所措。

埃勒里取得对方接见的办法,非常简单。他敲敲史洛安太太的房门,当这位遗孀发出“又是谁呀?”的刺耳问句之时,他就说道:“是个不相信吉尔伯·史洛安是凶手的人。”这下子她的反应来了。房门启处,史洛安太太当门而立,呼吸急促,目光殷切,仔细端详这位从天而降的神灵的面庞。可是,当她看清了来者是谁的时候,殷切就一变而为憎恨。

“胡闹!”她悻悻说道,“你们这班混蛋,我一个也不要见!”

“史洛安太太,”埃勒里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这未免太冤枉我了。我不是胡闹,我是心口如一的。”

憎恨逐渐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冷静的思考。她默默无言地审视他。接着,不再冷漠相对了,她长嘘一口气,把门大开,说道:“对不起,奎因先生,我有点——有点不大舒服。请进来吧。”

埃勒里并不坐下。他把帽子和手杖放在桌上——那个置史洛安于死地的保润烟盒仍在桌上——他说道:“我们谈正题吧,史洛安太太。你显然是愿意出力的。你肯定抱有最大的愿望,要洗刷你丈夫的名誉。”

“正是这样呀,奎因先生。”

“那就好极啦。躲躲闪闪,是做不成什么事的。我打算对这案子的每一个缝隙都探索一遍,看看在无人问津的阴暗角落里能挖出什么。我需要你的信任,史洛安太太。”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埃勒里坚定地说道,“我要你告诉我,几个星期前,你到比乃第旅馆去找亚尔培·格林肖是为了什么。”

她低头沉思起来,埃勒里静等着,不抱多大希望了。但等她抬起头来时,他看出来第一个回合已经得手了。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她爽快地说道,“我只求这样做能对你有所助益……奎因先生,那时我说我没有到比乃第旅馆去找亚尔培·格林肖,我讲的也可算是实话。”埃勒里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往哪里去。因为,告诉你吧,”她停顿了一下,望着脚下的地板,“整个那天夜晚,我都在盯住我丈夫……”

她一点一点谈出了来龙去脉。原来,早在她哥哥乔治死前的好几个月,史洛安太太就已怀疑丈夫与弗里兰太太勾勾搭搭,弗里兰太太善于卖弄风骚,住的又是近水楼台,再加上詹·弗里兰长年累月外出,而史洛安正好是个自命风流的多情种,一段韵事也就在所难免了。史洛安太太妒火中焚,苦于捉不到具体把柄。既然无法证实自己的疑心,她只好不露声色,故意装得象是完全蒙在鼓里。实际上,她一直睁大眼睛看着,拉长耳朵听着,留心任何可能是幽会的迹象。

一连好几个星期,史洛安每天都是深更半夜才回到卡吉士家。所说的理由,各不相同——这使得疑窦更大了。史洛安太太受不了这种揪心的痛苦,于是想抓个真凭实据。九月三十日,星期四晚上,她盯住了丈夫;他捏造了一个显而易见是无中生有的“开会”作为借口,吃过晚饭之后,离开了卡吉士家。

史洛安的行动显然漫无目标;根本没有什么会议;而且直到十点钟为止也没有跟什么人接触。到了十点钟,他从百老汇走向那痤外表腌臢的比乃第旅馆。她紧盯住他,一直跟到了门廊,暗自思忖自己和丈夫合该从此各分东西了,她认为史洛安这样鬼鬼祟祟,贼头贼脑,必定是要在比乃第旅馆的某个房间与弗里兰太太成其好事了,想到这儿,史洛安太太心如刀割。她望着他走到账台上跟办事员讲话;这之后,他还是那样鬼头鬼脑地向电梯走去。在史洛安与办事员对话的时候,她听到了这样几个字眼:“314房间”。她断定314室必定是幽会场所,所以紧跟着就到账台上去订下了隔壁的房间。这个举动无非是打算偷听这对男女的喁喁私语,等这两人色胆包天相互搂抱在一起的时候,就来个当场捉奸。

这位太太回想起那种恼火的时刻,仍是怒不可遏,埃勒里不露痕迹地使她保持这股情绪。她当时干了些什么呢?她脸胀得通红;她直接走到了所订下的、并已付掉租金的房间——316,耳朵紧贴墙壁……可是什么也听不见:要不是另有原因,那就是因为比乃第旅馆的构造是考究的。她一筹莫展,浑身发抖,靠在静悄悄的墙壁上,简直要哭出来了;后来突然听见隔壁房间的门开了,她飞也似的奔到自己房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总算及时看见她的怀疑对象,也就是自己丈夫,正走出314室,穿过走廊,到了电梯那里……她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她偷偷掩出房间,从那三段应急的备用楼梯奔到门廊。只见史洛安正匆匆忙忙往外走去。她尾随着他;万万料想不到,他却是往卡吉士家走。当她自己也回到家后,她通过跟西姆丝太太绕着圈子的谈话中,套问出弗里兰太太整个晚上都在家里。她这才知道,至少这一晚,史洛安是清清白白没有奸情的。不,她不记得史洛安离开314室是什么时间。她记不住任何钟点。

看来,就是这些了。

她用殷切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是探询:这番叙述是否提供了一点线索,任何线索……埃勒里左思右想。

“你在316房间的时候,史洛安太太,你有没有听见另外还有什么人也进了314室呢?”

“没有。我看见吉尔伯进去,又看见他出来,我立刻尾随着他。我能肯定,当我在隔壁房间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人开门或关门的话,我一定会听见的。”

“唔,这些情况很有用,史洛安太太。既然你是这样的开诚相见,请你再告诉我一件事:上星期一晚上,也就是他死的当夜,你有没有从这房子里打电话给你丈夫?”

“我没有打,当夜维利巡官来盘问我时,我就这样说了。我知道人家怀疑我曾给我丈夫通风报信,可是我并没有呀,奎因先生,我并没有——我根本没想到警察打算逮捕他。”

埃勒里细细审视她的脸色,看样子是坦率老实的:“你必定记得吧,那天晚上我父亲、佩珀先生和我从楼下书房走出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你匆匆走过连廊,进入客厅。请你别见怪,史洛安太太,可是我得冒昧问问清楚——在我们走出书房之前,你有没有在房门外偷听?”

她脸红得发紫:“也许我——嗨,在许多方面都卑微低下,奎因先生,并且既然事关自己丈夫,我的行动更不足以取信于人了……但我敢起起誓,我没有听壁脚。”

“你倒想想看,有谁可能会听壁脚的吗?”

她的嗓音中透出怨恨:“有呀,我看得出!弗里兰太太。她——她跟吉尔伯关系十分暖昧,关系十分暖昧……”

“不过这跟她的行动对不上号呀,那天晚上她来报告我们,说曾经亲眼目睹史洛安先生到墓地去过,”埃勒里斯斯文文地说道,“看来,她并不是要保护情人,反而是要坑害情人啊!”

她叹了口气,显得没什么把握的样子:“我可能猜错了……那天晚上,我并不知道弗里兰太太向你们报告过什么,我对那个情况还是在我丈夫死了之后才知道的,是读了报纸才知道的。”

“最后一个问题了,史洛安太太。史洛安先生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有个弟兄?”

她摇摇头:“他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口风。事实上,他对自己的家庭情况,一直都是口风很紧的。他曾经对我讲起过他父亲和母亲——似乎是个满不错的小康之家——但从未提到还有个弟兄。我印象中始终还以为他是个独生子呢,并且是他家庭里硕果仅存的一个人了。”

埃勒里拿起帽子和手杖,说道:“耐心等着吧,史洛安太太,最要紧的是,别对任何人谈起今天这一切。”他含着微笑迅速走出了房间。

到了楼下,埃勒里从韦格施那里得到一条消息,顿时使他大吃一惊。

——沃兹医生走了。

埃勒里苦心思索起来。似乎是大有文章吧!可惜韦格施知道的情况也有限。

看来仿佛是:由于大肆宣扬格林肖一案已经破案,沃兹医生这位英国人又变得矜持沉默起来,于是就盘算离开这个闹腾得沸沸扬扬的人家。史洛安自杀之后,官方解除了禁令,他不打点行李,向女主人匆匆告辞——女主人看来也无意挽留——于是他表示了遗憾,火速离别,不知去向。他是上星期五走掉的,韦格施可以肯定,这所房子内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往哪里去了。

“琼·布莱特小姐也——”韦格施补充说。

埃勒里脸色发白了:“琼·布莱特小姐怎样啦?她也走了吗?老天爷哪,喂,你倒是开口说话呀!”

韦格施总算开口了:“没有,先生,真的没走,她还没有走呢,不过我敢说,先生,她正打算走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先生。她——”

“韦格施,”埃勒里粗野地说,“说正经的。怎么啦?”

“布莱特小姐准备离开这儿,先生,”韦格施恭恭敬敬干咳一声,说道,“她的雇佣期,要讲呢,是满期了。而史洛安太太——”他露出伤心的样子——“史洛安太太,她通知布莱特小姐,说不再需要她在这儿服务了。所以——”

“她在哪儿呢?”

“在楼上她自己房间里,先生。正在收拾呢,我想。上楼之后,右首第一间就是……”不等他讲完埃勒里早已飞也似的走了,象阵风一样。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然而,到了楼梯的上半层,他却站住了脚。原来他听到了声响;并且,如果他没听错的话,有一个声音正是琼·布莱特小姐发出来的。因此,他不嫌害臊的站住静听,手里抓住手杖,脑袋微向右偏……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这声音由于一般人所称为感情激动而变得沙哑起来,狂呼道:“琼!最亲爱的!我爱——”

“你喝醉啦,”这是琼的声音,冷冰冰的——不是一位少女听见男子表达矢志不渝的爱情时所应有的声音。

“我没喝醉!琼,你别开玩笑啦,我是十分认真的。我爱你,爱你,亲爱的。真的,我——”

出现了某种音响,显示出正在扭打搏斗。大概是这位发出男性声音的人,正在用实际行动来求婚。只听得轻微的动手动脚的喘息声,非常清晰,紧接着是一下刮啦松脆的耳光!这一下耳光,打得连那位远在布莱特小姐孔武有力的手臂范围之外的埃勒里,也退避三舍。

声息毫无了。埃勒里可以断定,搏斗的双方正在相互虎视眈眈,或者正象猫似的相互绕着圈子,人类在脾气发作的时候往往会是这样的。他静静地听着,他听见那男的喃喃地讲出下面一句话:“你不应该这样,琼。我并不是要吓你——”

他微微一笑。

“吓我?天哪!我告诉你吧,我一丁点儿也不吓。”这是琼的声音,充满了优越感。

“哼,真他妈的!”那男的暴跳如雷地喊道,“难道可以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人家求婚的吗?真——”又是一声喘息。

“你居然胆敢骂我,你——你这呆子!”琼喊道,“我要用鞭子抽你。哦,我今生今世还没受到过这种侮辱。马上给我滚!”

埃勒里贴壁紧缩住身子。只听得一声咬牙切齿的怒吼叱骂,接着猛然拉开房门,再砰然一声关上房门,响彻了整幢房子——埃勒里转眼瞟去,恰巧看到阿仑·切奈先生气势汹汹地登登登登经过走廊,紧握着双拳,脑袋象个拨浪鼓……

阿仑·切奈先生进入了自己的房间,气呼呼地猛关房门,再次把这座古老的房子震得应天价响,于是埃勒里·奎因先生欣然整了整领带,毫不犹豫地走到琼·布莱特小姐的房门口。他温文尔雅地举起手杖敲了敲门。没有声息。他再敲一次。

这才听到了一种伤心透顶的唏嘘,哽哽咽咽的啜泣,是琼的声音:“你胆敢再进来,你——你——你……”

埃勒里开言道:“我是埃勒里·奎因呀,布莱特小姐,”说话时用的是普天之下最为平淡无奇的口吻,似乎认为少女用啜泣来应答客人的敲门,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唏嘘啜泣之声戛然而止。埃勒里耐心静等。接着听到了非常轻微的声音:“请进来吧,奎因先生。房门——房门没锁呀。”他就推门而入。

他发现,琼·布莱特小姐正站在自己床边,纤纤玉手握着一块潮湿的手帕,面颊上泛起了滴溜滚圆的红晕。在这个可爱的房间里,地上、凳上、床上都摔满了各种各样的女式衣服。两只衣箱打开着搁在凳上,一只小的旅行皮箱摊开在地板上。埃勒里装得漫不经心地朝梳妆台上望去,只见有个带照片的玻璃镜架——合起来放着,好象是匆忙中被碰倒的。

此刻,埃勒里成为——这种时候他也愿意成为——一位最有外交官风度的小伙子。此时此刻需要运用手腕,也需要即兴对话的本领。他满脸堆起一副憨笑,说道:“布莱特小姐,我第一次敲门的时候,你说的是什么呀?我可惜没听清楚。”

“哦!”——这也是一声十分轻微的“哦”字。琼指了指一把椅子,她自己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那个——我经常自言自语的。是一种傻相,是吧?”

“一点不是,”埃勒里一面坐下,一面诚恳地说道,“一点不是。咱们这些出类拔萃的人物,往往有这种习惯。似乎有这样一种说法:自言自语的人,总有钱存进银行。布莱特小姐,你有银行存款吗?”

她报之以微微一笑:“并不十分多,再说,我正打算转移存款呢,告诉你吧……”她脸颊上的红晕已经消退,轻轻叹了口气,“我要离开美国啦,奎因先生。”

“韦格施已经讲给我听了。咱们可要感到寂寞啦,布莱特小姐。”

“哈哈!”她扬声大笑,“你说话可真有点象法国人哪,奎因先生。”她走到床前,探摸着钱包,“这箱子是我的——我的行李……飘洋过海是多么沉闷啊!”她的手从钱包里伸出来,拿着一叠船票,“你是为着公事来的吧?我真的要走了,奎因先生。这就是我即将上船的具体证据。你不是不来通知我不许走吧?”

“我?这话多怪呀,不!不过,布莱特小姐,你愿意走吗?”

“事到如今,”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确实极想走。”

埃勒里显得很迟钝的样子:“我明白。又是谋杀,又是自杀——当然令人心烦意乱……好吧,我不多留你。我这次来拜访你,全无恶意。”他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她,“你也知道,这件案子是了结了。然而,还有几点,尽管是模模糊糊的,而且或许也是无足轻重的,但我却总是不肯死了这条心……布莱特小姐,那天晚上佩珀看见你在楼下书房里摸来摸去,你究竟抱着什么目的?”

她用冷静的碧眼,很沉着地打量他:“那就是说,你没把我的答辩放在心上喽……抽支烟吧,奎因先生。”他辞谢了,于是她安详地给自己点燃了一枝烟。

“很好,先生——逃亡的女秘书和盘托出,你们那些小报就会发这样的消息了。我坦白告诉你吧,并且我敢说,奎因先生,你将要获得一个惊人的大发现。”

“我对此毫不怀疑。”

“你且听着。”她深深透了口气,秀丽的嘴里喷出一团团的烟雾,就象说话中的标点符号一样,“在你面前的,奎因先生,乃是一个女侦探。”

“不!”

“Mais oui。我是伦敦维多利亚博物馆雇佣的——不是警察厅雇佣的,先生,不,不是的。那就来头太大啦。我只不过是博物馆的人,奎因先生。”

“唔,这下子简直使我腾云驾雾、晕头转向啦,”埃勒里喃喃自语,“你在讲谜语啊!维多利亚博物馆吗,嗯?我的好小姐,这样的消息真是侦探所梦寐以求的。请讲讲明白吧。”

琼弹了一下烟灰:“说来很有点闹剧的味道。我到乔治·卡吉士这儿来应聘的时候,其实是维多利亚博物馆所雇佣的密探。我是顺着一条线索而追踪到卡吉士这儿来的——根据某种不十分清楚的情报,博物馆一幅画的失窃大概跟他有牵连,说不定画已到了他的手里——”

埃勒里嘴边的笑意消失了:“布莱特小姐,画的作者是谁?”

她耸了耸肩:“听我细说吧。此画价值连城——是利奥纳多·达·芬奇的真迹——是不久之前,博物馆的一位野外工作人员发现的珍品——是利奥纳多在十六世纪最初十年中,为佛罗伦萨所作的壁画之类的细图。后来壁画大概是半途而废,利奥纳多就完成了这幅油画:它在目录上登记为《夺旗之战图》……”

“多大的造化啊,”埃勒里喃喃自语,“往下说吧,布莱特小姐。我洗耳恭听。卡吉士是怎么卷进去的呢?”

她叹了口气:“我刚才已经讲过了,咱们认为他可能是收赃的人,除了这一点外,其它都不十分清楚。无非是一种你们美国人所谓的‘直觉’,而并不是什么确切的情报。可是让我源源本本讲吧。

“我被介绍给卡吉士,这是千真万确的——把我推荐到这儿来的阿瑟·伊温爵士是个货真价实的上流人士——是维多利亚的馆长之一,也是伦敦著名的古董商;他当然参预机密,推荐我来也是机密之一。我以前也曾替博物馆干过这种性质的侦查工作,但是从来没在贵国干过;我主要是在欧洲大陆上干的。馆长们要求绝对秘密——我被授命暗中进行工作,你明白吧,努力摸清这幅画的下落。同时,失窃之事则瞒过公众耳目,推说此画正在‘修复’中。”

“我有点懂啦。”

“那么,你的眼光很厉害了,奎因先生,”琼严肃地说道,“你想要我接着讲下去吗?还是不想我讲呢?……我在这房子里给卡吉士当秘书的整个时期里,一直在想方设法找出利奥纳多作品下落的线索;但我从来也捞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无论是从他的来往信件中也好,或是从他的谈话中也罢。我真有点泄气了,尽管咱们的情报看来是靠得住的。

“这就使我注意到亚尔培·格林肖先生。须知此画最初是被博物馆的一个职员偷走的,这个职员自称名叫格拉汉,后来咱们查明真实姓名是亚尔培·格林肖。我的第一个希望,第一次明确意识到自己已经抓住了线索,是在九月三十日晚上格林肖亲身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根据所掌握的外貌特征,一眼就看出此人即窃贼格拉汉,他离开英国之后就无影远踪,偷画之后的五年之中从没出现过。”

“哦,妙啊!”

“很妙。我在书房门口努力细听,但一点也听不出他跟卡吉士先生的谈话。第二天晚上我也同样没有任何收获,那时格林肖与那不知姓名的人一起来的——这个人的面貌我看不清。使事情复杂化的是——”——她的脸色红得发紫——“阿仑·切奈先生恰巧在那个当儿醉得东倒西歪的进入这座房子,等我把他安置好了之后,那两个人已经走掉了。然而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的——顺着格林肖和卡吉士之间的这条线索,可以找到那幅下落不明的利奥纳多的作品。”

“这下子,我明白啦,你在书房里搜查,是打算看看,卡吉士财产当中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记录——对这幅画的下落找出新线索,是吧?”

“正是这样。不过那一次的搜查,也跟另外几次一样,没有什么收获。告诉你吧,我一次又一次的,亲自找遍了这座房子、陈列室和收藏品总库;从而得出结论,那副利奥纳多作品决不会是藏在卡吉士的任何一份产业里。另一方面,与格林肖同来的这个不知是谁的人,在我看来他正属意于——那种诡秘样子,加上卡吉士先生神情紧张——所以我说是属意于那幅画。我敢肯定,这个不知是谁的人,对于那幅利奥纳多作品关系极为重大。”

“那么,你一直没能查清这人的真实姓名吗?”

她将手中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揿灭了:“没查出来。”接着,她满腹狐疑地打量埃勒里,“怎么——难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埃勒里避不作答。他眼色里露出心不在焉的样子:“现在还有一个小问题,布莱特小姐……既然事态发展是如此富有戏剧性,你为什么还要打道回府呢?”

“原因就在于,我对这件案子已经无能为力了。”她在皮包里翻来翻去,取出了一封带有伦敦邮戳的信来。她把信递给埃勒里,他看了一遍,没有发表意见;那是维多利亚博物馆来信,由馆长签署的,“告诉你吧,我一直让伦敦方面了解我这里工作的进展情况——或者不妨说是缺乏进展的情况。这封信是答复我上一份有关这个不知是谁的人的报告。你当然也明白,我们已处于绝境。博物馆来信说,自从不久前,奎因警官拍电报来探询情况之后——我猜想你总知道拍电报的事吧——在馆长和纽约警察当局之间就开始了函电往返。当然,他们最初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回电,因为那就意味着要把整个老底都透露出来了。

“这封信,你已经看了,授权我去向纽约警察当局如实反映情况,今后的活动则由我自己斟酌情况相机行事。”她叹息了一声,“我斟酌了之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此案是力不从心的了;我打算去拜访警官,把我所掌握的材料交代一下,然后回伦敦。”

埃勒里把信还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放回皮包中:“是呀,”他说道,“我也认为,对这幅画的追查,越来越困难复杂了,并且我认为,现在其实应该交给专职人员承办,而不应由一位孤军作战的——何况还是逢场作戏的——密探来担当。另一方面……”他住口不语,若有所思,“我或许可能,对你这显然已无计可施的查访工作,助你一臂之力。”

“奎因先生!”她眼中闪烁着光辉。

“如果仍有一线希望可以不事张扬而找到那副维多利亚作品的话,博物馆能同意你继续留在纽约吗?”

“那当然啦!我肯定他们会同意的,奎因先生!我马上给馆长拍个电报。”

“拍吧,还有,布莱特小姐——”他笑了笑——“我是你的话,我现在是不找警察当局的。甚至于也不去找我父亲。你能起更大的作用,如果你仍旧——讲得文雅点吧——处于嫌疑地位。”

琼霍的一下站了起来:“我乐于从命。你有什么吩咐吗,司令?”她仿效立正的姿势,举起右手行礼。

埃勒里咧嘴笑笑:“你将要成为轰动一时的女侦探了,我现在就能下这个断言。很好,琼·布莱特小姐,从今以后,我们永远并肩作战,你和我——订下私人协定吧。”

“默契吧,好吗?”她高兴地舒了口气,“真够劲哪!”

“说不定也够危险的啊,”埃勒里说道,“可是,尽管咱们之间有秘密谅解,布莱特副官,有些事情我最好还是不向你透露——这是为了你自身的安全。”她的脸挂了下来,他就拍拍她的手,“这并非我对你有什么怀疑——我拿名誉向你担保,我的好小姐。但在目前,你必须绝对听命于我。”

“很好,奎因先生,”琼冷静地说道,“我一切都交给你了。”

“不,”埃勒里马上接口说,“这样的讲法,可未免使人心神荡漾受不了哇。你这位姑娘漂亮得太迷人啦……这样吧,这样吧!”他转过脸去,躲开她那欣然自得的目光,嘀嘀咕咕地盘算起业,“咱们该怎样着手呢?唔……必须找一个恰当的理由,让你可以留在纽约——我估计人人都知道你在这儿的职务已经解除了……不能没有职业而待在纽约——这会招人起疑的……不能住卡吉士这儿了……我有门儿啦!”他兴奋地握住她的手,“有一个地方你可以去转——并且是名正言顺的,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哪儿?”

他把她拉到床边,一块儿坐下,俯耳低语:“卡吉士的一切私人事务和生意往来,你全都了如指掌,这是不在话下的。如今有一位大人先生,他自找麻烦,心甘情愿卷进了这个旋涡。此人就是詹姆士·诺克斯!”

“哎,妙。”她轻声道。

“事情就是这样,”埃勒里不停顿地接着说道,“诺克斯既然趟进了这潭浑水,他当然巴不得能有一位熟门熟路的助手。我昨晚刚从伍卓夫那里得知,诺克斯的秘书生病了。我来布置一个圈套,使诺克斯主动来聘请你,这就使别人不会产生任何疑窦了。不过,你得对此严守秘密,我的好小姐——请你理解这一点。你必须假戏真做,忠心耿耿的埋头工作——不要让任何人看出马脚来。”

“这一点,你就不必担心啦。”她板着脸说。

“我知道不必担心。”他站起身来,拿了帽子和手杖,“荣耀归于摩西!如今是大有可为啦……再见吧,ma lieutenante!你在这房子里等着,等那位全能的诺克斯捎信给你。”

琼一叠声地向他致谢,他顾不上搭理,就冲出了房间。他顺手把门轻轻地关上。他到了大厅里,停步沉思了一会儿。于是,嘴边挂起了一丝别有用心的微笑,扭回身子又往楼上走去,去敲阿仑·切奈的房门。

阿仑·切奈的卧室,简直就象一场龙卷风过后的废墟。什么东西都乱七八糟,仿佛是这位青年刚跟自己的影子进行进曲棍球比赛。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烟蒂,象战场上阵亡的小兵。切奈先生的头发好象刚从打谷机内出来,他怒目圆睁,两眼发红。

他满屋子踱来踱去——横过来,竖过去,重重的脚步恨不得把地板蹬穿,走了一遍又一遍。真是一位心浮气躁的年轻小伙子。只听得切奈叽哩咕噜地说道:“你他妈的进来好了,管你是什么人!”埃勒里站在房门口,惊奇地目瞪口呆,呆望着眼前这片垃圾遍野的战场,“喂,你打算干吗?”这小伙子一看清来者是谁,陡然停止巡逻,咆哮起来。

“打算跟你讲句话。”埃勒里关上门,“我发觉你好象,”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多少有点儿心神不定。可是我不打算白白浪费你的无疑是极其宝贵的光阴。我能坐下吗?象这样站着谈话,未免不成体统吧?”

小阿仑总算还是天良未泯,他嘟嘟囔囔地说道:“当然喽。请坐吧。对不起。来,坐这儿吧。”于是他把满凳子的烟蒂抹到了早已狼藉不堪的地板上。

埃勒里刚一坐下,立刻就对自己那副夹鼻眼镜的镜片揩抹起来。阿仑望着他,茫然不知所措。

“唔,阿仑·切奈先生,”埃勒里把眼镜稳妥地戴在挺直的鼻梁上,然后开口了,“咱们谈正事吧。我一直在思考格林肖被杀以及你后父自杀这样一个伤脑筋的案件中那些尚未查明的问题。”

“天晓得他自杀,”阿仑答道,“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

“是真的吗?你母亲不久前也是这样说的。你对于自己这种信念,有什么具体的根据呢?”

“没有。我认为没有什么根据。不过,这毫不相干。他已死了,埋在地下六呎深,这是无法挽回的。”阿仑横身躺倒在床上,“奎因,你有什么高见呢?”

埃勒里笑道:“有一个于事无补的问题,到了现在,谅必你总不致于仍旧不回答了吧?……你在一个半星期以前,为什么要逃走呢?”

阿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吸着烟,眼望着悬挂在墙上的破旧的木柄标枪。

“这是我家老头子的,”他说道,“非洲是他专有的天堂。”说完这话,他把手里的香烟一甩,从床上一跃而起,又象刚才那样发疯似的踱步,恶狠狠的目光朝北望着——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琼的房间就在北面——“好吧,”他咬牙切齿说道,“我讲,首先,我这样干,真是做了笨蛋大傻瓜。原来她天性风流,调情卖弄,这张该死的漂亮脸蛋。”

“我的好切奈啊,”埃勒里低声说道,“你到底在讲些什么呀?”

“我在讲自己一直是个喝醉酒的糊涂虫,如此而已!你且听着,奎因,我从小就受了古代‘骑士风度’的影响,”阿仑一面说,一面把牙齿咬得格格响。

“我那时,正在谈恋爱——谈恋爱,你知道吧!跟这个,这个……喔,跟琼·布莱特谈。我发现她几个月来一直在这房子里东寻西找,她要找什么东西,只有天晓得。我从来没有对这事提起过一个字——既没有向她本人提起,也没向别人提起过。情人就得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不是有这一套老生常谈吗?当警官盘问她的时候,追查说在我舅舅下葬后一天的晚上佩珀那家伙看见琼曾对保险箱打过主意……天哪,我不知该怎样想才好。把种种现象联系起来看吧——遗嘱失窃了,还有一个人被杀。那真是够可怕的了……我感到她与这吓人的勾当,必有某种牵连。所以——”他的声音一下子轻了,比呼吸声还轻。

埃勒里长叹一声:“啊,爱情。前人的名句又到了我的嘴边,但我觉得也许还是不说为妙……反正一句话,阿仑少爷,你就象那位高贵的皮利亚爵士,遭到了伊黛莱夫人的鄙弃,就骑上了大白马,去追求骑士风范……”

“哎,如果你打算拿这件事来取笑的话,”阿仑怒吼起来,“唔——嗨,我是这样干的,不错,我干的。做了那种表现男子汉大丈气概的蠢事,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故意逃跑,布置一个疑阵——把疑点引向我自己。哼哼!”他不屑地耸了耸肩,“可是她值得我我这样吗?她用什么来回报我?我现在把这段伤心事、断肠话一吐为快,我愿忘掉这件事——也忘掉她这人。”

“可是这,”埃勒里站起身来喃喃地说道,“这是凶案件的调查呀。喔,好吧!总要等到有朝一日精神病学能够把人类的一切古古怪怪的行为解释清楚,在此之前,犯罪侦察就始终是一门不成熟的科学……谢谢你啦,阿仑先生,万分感谢,还有,我劝你别泄气。咱们后会有期。”

约莫一个钟头之后,埃勒里·奎因先生已经到了迈尔士·伍卓夫律师位于百老汇那些高楼大厦之间的一套房间内,坐在一把椅子上,脸朝着这位律师,喷吐着——这倒是不寻常的景象——伍卓夫律师所敬的雪茄烟,谈些无关紧要的寒喧话。伍卓夫律师脸红耳赤,显得好象正在忍受着精神上的便秘;他心烦意乱,神色难看,肝火很旺,并且粗俗地不断往那闪闪发亮的痰盂中吐痰,那只痰盂却高雅地安放在他书桌旁的一块橡皮圆垫上;他讲来讲去无非是一个意思,就是讲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律师,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件象乔治·卡吉士遗产这样复杂难办的遗嘱问题,棘手得使他头胀欲裂。

“唉,奎因,”他慨叹道,“你无法想象咱们所面临的情况——无法想象!现在又搞出了烧剩的新遗嘱,咱们就必须找出根据来确定它是出于威逼所以无效,否则的话格林肖的遗产内就添注了一笔横财……那就,嗨。我敢打赌,可怜的诺克斯老头必定十分懊悔,当初不该同意担任遗嘱执行人。”

“诺克斯。对了,他忙吗?嗯?”

“真够呛!不管怎么吧,在还没有给遗产的法律地位做出准确的判断之前,某些事情是必须先做的。有一大堆的细账需要编制——卡吉士遗留下无数零零碎碎的东西。我看,他说不定会把这差事往我身上推了——我说的是诺克斯——象诺克斯这样的头面人物担任遗嘱执行的时候,往往总是这副派头的。”

“也许是吧,”埃勒里漫不经心的出了个主意,“诺克斯的秘书最近病了,而布莱特小姐目前倒是失业了……”伍卓夫的雪茄烟颤抖起来,“布莱特小姐!哎呀,奎因,这就有办法啦。当然喽。卡吉士的一切事情,她全知道。我看哪,我去对诺克斯谈一谈,我看我要……”

埃勒里播完了种子,不多时就告辞而出。

当他步伐轻松地行走在百老汇大街上的时候,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咱们再来表一表伍卓夫律师。埃勒里辞出不过两分钟,他就挂电话跟詹姆士·诺克斯先生交谈上了。

“依我看哪,琼·布莱特小姐如今在卡吉士家没有什么事可干的了——”

“伍卓夫!好主意呀!……”

这件事的结局就是:詹姆士·诺克斯先生如释重负吐了口气,向伍卓夫律师致谢,称赞他提醒得真是妙极了,于是挂断电话,马上就拨卡吉士家的电话号码。

当他找到琼·布莱特小姐来听电话的时候,他仿佛自己原来就有这个打算似的,邀请她第二天就来工作……工作的期限以遗产处理完毕为准。诺克斯先生还建议说,鉴于布莱特小姐是英国人,在纽约市没有常住地址,所以在她工作的这段期间,不妨住到他诺克斯家里……

布莱特小姐端庄矜持地接受了这项聘请——值得一提的是,薪金十分优厚,大大超过了那位其遗体现已平静地躺在祖传地下纳骨所内的已故希腊血统美国人所付的。她心中颇为纳闷,不知埃勒里·奎因先生是如何办成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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