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这一类事情该怎么办,奎因警官比纽约警察局里的任何头头都懂得多。

五分钟之内就对这所房子再次戒了严,客厅变成了临时实验室,那口袋盛着双料可怕内容的棺材放在地板上。卡吉士的书房被征用为会议室,所有的出口都上了岗。通向客厅的门已关上了,维利的阔背靠在镶板上。卜劳迪医生脱去了上衣,扒在地上对那第二具尸体忙得不可开交。在书房里,佩珀副检察官正在拔电话。人们在这房子里进进出出,都各有神秘的任务在身。

埃勒里·奎因脸朝着父亲,父子俩相视苦笑。

“好吧,有一点是肯定的,”警官舔了舔嘴唇,说,“你的那套灵感,总算挖出了一件谋杀案,否则的话,这案件也许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

“我睡梦里也会看到那张可怕的面孔,”埃勒里喃喃说道。他的两眼有点充血,手上拿着夹鼻眼镜,不停地在手指间转来转去。

警官得其所哉地吸进了一口气:“把他放放正,医生,”他坚定地对卜劳迪医生说,“我要让那群人都进来认认看。”

“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你打算把他放在哪儿?”

“最好从棺材里搬出来,放他在地上。托马斯,拿条毯子来,把他遮上,只露出脸。”

“我得去搞点香水之类的东西洒洒,消消臭气,”卜劳迪医生诙谐地发牢骚。

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完了,匆匆忙忙使这第二具尸体可供观看,就让人来辨认,这些人挨个儿进出客厅,战战兢兢、脸色发白,似乎都不认识死者是谁。他们都看清了吗?肯定看清了。人人都说以前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史洛安,你呢?哦,没见过!——因为史洛安非常非常难过;这种景象使他直打恶心,他手里拿着一小瓶炭酸錏醒药;不断地凑在鼻子上嗅。琼·布莱特看得出是若有所思,她集中意志,使两眼得以凝视。西姆丝太太从病床上被拖了起来,由韦格施和一名探警引领进来,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触目惊心地对这陌生死人的脸望了一会儿之后,就尖叫一声,昏厥了过去,韦格施和三名探警通力合作,才算把她架回楼上的住处。

把众人全都再度集合到卡吉士的书房里。警官和埃勒里紧跟在他们后面,让卜劳迪医生单独在客厅里与那两具尸体作伴。佩珀,那位非常激动的佩珀,焦躁不安地在门口等候他们。

他两眼闪闪发光:“难题解决啦,警官!”他以殷切的口低声说,“我刚才就感觉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张脸。现在我来告诉你,你是在哪儿看见过它的——是在罪犯像片陈列室!”

“好象是的。他是谁呢?”

“唔,我刚才打电话给姚顿,他是我过去的律师合伙人——你知道吧,先生,这是在我到辛普森的部门来任职之前的事。我原来就有个想法,我是认识这个家伙的。姚顿帮我回忆了起来。这家伙的姓名就是亚尔培·格林肖。”

“格林肖?”警官突然住了口,“莫不是那个造假货的?”

佩珀笑了起来:“真是好记性呀,警官。不过,造假货只是他所干的勾当之一。五年前,那时我们正开办姚顿和佩珀法律事务所,我曾担任格林肖的辩护律师。我们官司打输了,格林肖被判刑五年,这些都是姚顿刚才讲的。算起来,格林肖必定是刚从牢里放出来!”

“是这样吗?从新新监狱出来?”

他们进入书房,每个人都望着他们。警官对一名探警说:“海塞,快跑回总部去,查一查亚尔培·格林肖的档案材料,是个造假货的,过去五年是关在新新监狱里的。”这名探警一溜烟地走了,“托马斯。”维利俯视着他,“你安排人去追查格林肖从牢里释放出来之后的行动。查明他放出了多久——也许有足够的时间干些什么好事吧?”

佩珀说:“我还曾打过电话给检察官,报告他这个新的情况。他命令我代他负责这里的事务——他正在那边忙于对银行进行调查。尸体上发现什么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吗?”

“一件也没有。只发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两枚硬币,一个空无所有的旧皮夹子。甚至连衣服上也找不出线索来。”

埃勒里目光与琼·布莱特相遇:“布莱特小姐,”他轻声细气地说,“我刚才无意中发现,当你在客厅里看那具尸体的时候,唔……你认识那个人吗?为什么你说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呢?”

琼脸色变了;她跺了跺脚:“奎因先生,你在侮辱人!我不——”

警官冷冷地说:“你认识他,还是认识他?”

她咬了咬嘴唇:“说来话长呢,而且我认为说出来也无妨于事,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些情况警察是最善于判断的,”佩珀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布莱特小姐,你就可能被指控为知情不举。”

“我会被指控吗,真的?”她仰起了头,“但我并没有任何的知情不举呀,佩珀先生。我初看之下还拿不准。他的脸是——是……”她打了个寒颤,“现在我回想了一下,我才确实记起了曾经看见过他。见过一次——不,两次。虽然,我已经讲过了,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你在哪儿见过他的?”警官说话直截了当,对于她是个漂亮少女这样一个事实,似乎丝毫无动于衷。

“就在这所房子里,警官。”

“我正要讲到了呢,先生。”她从从容容地停顿了一下,于是又恢复了那种自信的态度。她对埃勒里友好地报以一笑,他带着鼓励的神情朝她点点头,“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个礼拜之前的星期四晚上。”

“九月三十日吗?”

“正是。这个人大约在晚上九点钟来到门口。我已讲过两遍了,我不知道——”

“他姓格林肖,名叫阿尔培·格林肖。讲下去吧,布莱特小姐。”

“一个使女开门让他进来,我恰在这时偶然走过那个过厅……”

“哪个使女?”警官问道,“我没有看见这房子里有什么使女呀。”

“哦!”她好象吓了一跳,“可是后来——看我多糊涂呀!——你当然不可能知道啦。你且听我说,这房子里原来雇着两个使女,但这两个全都是愚昧迷信的妇女,在卡吉士先生去世那天,两人都坚持要走。我们无法留住她们,她们把这里称之为‘一所死亡的房子’。”

“韦格施,是这样的吗?”

男仆点点头,不开口。

“往下讲吧,布莱特小姐。后来怎样?你还看见了些什么呢?”

琼叹息一声:“没看见多少,警官。我只见使女走进卡吉士先生的书房,把这个名字格林肖的人引领进去,然后退了出来。那天晚上,我所见的就是这些。”

“你看见这个人离去吗?”佩珀插口问道。

“没看见,佩珀先生……”她称呼他时,名字的最后那个音节拖得特别长,佩珀生气地扭转头去,好象是要掩饰自己一种不合心意的、作为检察官不该有的情绪。

“布莱特小姐,你第二次看见他是在什么时候呢?”警官问。他目光暗暗环视一下众人;大家全都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第二次看见他,是次日晚上——也就是一个礼拜之前的星期五晚上。”

“顺便问一下,布莱特小姐,”埃勒里用一种奇特的语调来打断,“我认为你是卡吉士的秘书吧?”

“你说得对,奎因先生。”

“而卡吉士是个没人服侍的瞎子吗?”

她微微噘嘴以示否定:“瞎是瞎,但他并不需要人服侍。怎么啦?”

“那么,卡吉士在星期四有没有对你谈起过关开这个客人的事——关于晚上要来的这个人?他有没有关照你替他安排呢?”

“哦,原来这样!……没有,他没有这样做。关于星期四晚上要接见客人,他一个字也没有对我讲过。完全出我意外。事实上,也许还完全出卡吉士先生意外呢!且听我往下讲吧。”她狡黠地所扬一扬乌黑的秀眉,从而流露出少女的妖嗔,“你们这号人真会打岔啊……星期五情况可不同了。星期五——那是十月一日,奎因警官——晚餐之后,卡吉士先生把我叫到书房去,给了我一些非常细致的指示。确实是一些非常细致的指示啊,警官,于是——”

“等一等,等一等,布莱特小姐,”警官不耐烦地说,“跟我们讲话可别拖泥带水的。”

“你这要是在证人席上的话,”佩珀颇为不满地说,“你显然是个不合格的证人呢,布莱特小姐。”

“真是如此吗?”她喃喃说。她起身坐到了卡吉士书桌上,两腿交叉,微微提着下摆。

“好极了。我要做个模范证人。这个姿势正确了吧?佩珀先生?……卡吉士先生对我说,那天晚上他要接待两位客人。要很晚。其中一个,他说,到这儿来是隐姓埋名的,换句话说——卡吉士先生讲,此人迫切要使自己的身份不暴露出来,所以要我负责不让任何人看见此人。”

“怪事。”埃勒里低语道。

“怪事吗?”琼说,“那么,这很好。他吩咐我必须亲自引领这两个人,并且负责不让仆人遇见他们。引领之后,我就去睡觉——情况就是这样,你看多怪!当然喽,卡吉士先生补充说,他与这两位客人商谈的纯属私事,于是我就一句话也不问了,照他的指示行事,我向来就是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秘书。窈窕淑女理应如此,不知大人先生以为然否?”

警官凝皱起双眉,琼端庄地俯视着:“两个客人是十一点钟到达的,”她接着说,“其中一个,我一眼认出,就是前一天晚上自行来访的那一个人——那个你们说是名叫格林肖的人。另外那个神秘客人,从眼睛以下全部裹着;我无法看见他的脸。在我印象中:他是个中年人,或者更大些,不过关于这个人,我能告诉你们的,确实就是这些了,警官。”

奎因警官吸了一口气:“听你这样讲来,那个神秘的客人,从我们的角度看,可能是极为重要的,布莱特小姐。你能不能讲得更详细些呢?他怎么打扮?”

琼摇晃着一条腿,沉思着:“他身穿大衣,头戴圆礼帽,一直没有摘下过。但我简直想不想来他大衣的式样和颜色了。确实只能讲出这些有关你们那个——”她颤抖着说,“有关你们那个形状吓人的格林肖。”

警官摇摇头;他显然很不乐意:“可是咱们现在不谈格林肖啦,布莱特小姐!现在这样吧。关于这第二个人,另外必定还有什么情况。难道那天晚上没有发生什么可能是有意义的事吗——有什么可以帮助咱们查明那个家伙的事吗?”

“唉,天哪。”她笑了起来,纤细的脚往外踢,“你们这些法律和秩序的保卫者,可真是固执呀。那好吧——如果你认为西姆丝太太那只猫的事儿也算是有意义的话……”

埃勒里显得饶有兴趣:“布莱特小姐,西姆丝太太的猫吗?真是妙不可言!是啊,也许非常有意义。给我们详细讲讲吧,布莱特小姐。”

“是这么回事,西姆丝太太有一只大胆轻贱的猫,她管它叫‘兔仔’。兔仔那冷冰冰的小鼻子老是伸向好的小猫所不去的地方。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奎因先生?”她从警官的目光里看出神色不对,于是叹了口气,忏悔地说,“真的呀,警官,我——我并不是在说蠢话。我只不过是——唉,一切情况全都是乱得一团糟。”她说到这里又住口了,她那秀目明眸中流露出某种东西——惊吓,紧张,疑惧,“我认为,我有点神经质吧,”她疲乏地说,“而我在神经质的时候,就变得颠三倒四,象个黄毛丫头那样痴痴地傻笑……所发生的情况正是如此。”她语气突然又转了过来,“这个陌生人,这个一直包扎到眼睛的人,在我开门的时候,第一个跨进了过厅。格林肖在他的身侧,稍稍靠后些。西姆丝太太的猫,通常总呆在楼上她房里的,却在我没注意的时候来到了过厅里,躺在了一进门的当路口上。我开门之后,这位神秘人物刚要迈步跨进来,一只脚已提起,他突然用尽全力悬空不动,以免踩到猫的身上,原来那猫正调皮地躺在地毯上给自己洗脸呢,没有一点声息。说实在话,连我也是直到这人象表演杂技似的避免踩到小兔仔的时候——你看‘兔仔’是不是典型的西姆丝式的猫名?——我才刚刚注意到它。于是,我当然把它赶开,格林肖跨了进来,他说:‘卡吉士在等着我们呢,’我就把他们带到书房。这就是西姆丝太太猫儿的插曲。”

“内容还不十分丰富,”埃勒里下了个断语。“那么这个包扎起来的人——他讲些什么吗?”

“你有所不知,这是个最粗鲁的人,”琼微皱起眉头说,“他非但一声不吭——他毕竟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个女佣人吧——而且,当我把他们带到书房门口正打算敲门时,他简直就是硬要把我从门口挤到一边去的,他却自己动手开门!他也不先敲敲门,就和格林肖两人一溜烟地进了房门,把我关在外面。我当时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嚼下一只茶杯。”

“怪呀,”埃勒里喃喃地说,“那么,你能肯定他没讲过一个字吗?”

“绝对肯定,奎因先生。我已说过,当时我很气,打算上楼去了。”讲到这里,琼·布莱特显露出了天真烂漫的性格。她还打算讲些什么,却触及了自己内心中的积怨,明亮的眼睛里露出悻悻之色,她朝年轻的阿仑·切奈的方向投去极为愤恨的目光,他这时正懒洋洋地靠在十呎以外的墙上,两手插在手袋里,“我听见声响,是谁在掏摸钥匙,开启那扇一直是锁着的连廊的门。我在楼梯上转过身子,一瞧,咦!我望见一个人摇摇晃晃进入过厅,原来就是阿仑·切奈先生,喝得烂醉,烂醉。”

“琼!”阿仑怒冲冲地低声叫道。

“烂醉?”警官迷惑不解地重复了一句。

琼大点其头:“是呀,警官,烂醉。也不妨说是——醉醺醺。或者称之为豪饮。或者说是发酒疯。迷迷糊糊。我相信,那天晚上我看见切奈先生时的状态,大概可以用三百种词汇来形容。讲得简单一点吧,就是酩酊大醉!”

阿仑微微地露齿而笑:“也不必大惊小怪的,警官。每当我喝闹酒的时候,往往分不清东西南北。我是想不起来了,然而如果琼说是这样——那么,好吧,就是这样。”

“唔,完全确实的,警官,”琼仰起头响亮地说,“他那时喝得稀哩糊涂,丑态百出——呕吐得满身都是。”她凝视着他,“我担心他在这样一副醉态之下,说不定会胡吵胡闹一番。而卡吉士先生已经吩咐过了,不许有声响,不许有嘈杂,所以我就——唉,我没有别的办法呀,你说对吗?切奈先生用他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子朝我傻笑,于是我就奔去,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在他天翻地覆大闹一场之前,把他拖到了楼上。”

苔斐娜·史洛安这时正非常傲慢地坐在椅子的边上,目光从她儿子转到了琼:“说实在的,布莱特小姐,”她冷冰冰地说,“我觉得不能原谅这种丢脸的……”

“请别打岔!”警官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史洛安太太,她赶快闭上了嘴,“讲下去吧,布莱特小姐。”阿仑靠在墙上,好象是在祈祷能有个地洞让他钻,好摆脱困窘场面。

琼搓着自己衣服的下摆:“也许。”她的声调不那么激动了,“我其实不应该……总而言之,”她仰起头来,大胆地直视着警官,接着往下说,“我把切奈先生搀到了楼上他自己房间里,并且——并且使他睡到了床上。”

“琼·布莱特!”史洛安太太大惊失色,吓得喘着气喊道,“阿仑·切奈!难道你们两个竟然——”

“我并没有帮他脱衣服,史洛安太太,”琼冷冷说,“你别误会到那个方面,我只不过责备他,”——她的口气里意味着这其实是做母亲的分内之事,而不是秘书的职责范围——“事实上,他也确实立刻安静了下来。所谓安静下来,也就是说,变得——变得瘫软如泥,那时我已经把他塞进了……”

“你扯得离题了,”警官厉声说,“那两个客人,你还看见什么吗?”

她此时声音低了下来;她似乎是在研究自己脚底下的地毯的纹样:“没见什么。我下楼去拿几个生鸡蛋——几个生鸡蛋;我想鸡蛋也许可以给切奈先生醒醒酒。到厨房去,必须经过这个书房,我发现这个门底下并没有透出灯光。我猜想,我在楼上的时候客人就走了,这时卡吉士先生必已上床了吧。”

“你经过这房门的时候,按照你所说——这时距离你把两个客人领进来有多久呢?”

“这倒难讲了,警官。约莫是半个小时吧,也许更长些。”

“领进之后,你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两个人吗?”

“没见过,警官。”

房中一片寂静,静得越来越令人难堪。琼坐在那儿咬住朱唇,不朝任何人看。阿仑·切奈的脸色里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史洛安太太的细长身躯僵硬毕挺,原来就不讨人喜欢的面庞这时绷得更紧了。纳奇欧·苏伊查躺倒在对过一张椅子里,百无聊赖地仰天长叹。他那黑色髯尖垂向地板。吉尔伯·史洛安正在吸碳酸錏醒药。弗里兰太太象个女妖似的盯住她丈夫红润而苍老的面颊。整个气氛实在令人不快;沃兹医生受此阴郁气氛的感染,伏在一张书桌上,深沉而灰涩,就如同他的胡子一样。甚至连伍卓夫也显得十分沮丧。

埃勒里的阴阳怪气的声调,引得大家抬起了头来:“布莱特小姐,上星期五夜里,这所房子里有些什么人?”

“我委实讲不清,奎因先生。两个女仆当然已经去睡了,西姆丝太太早就休息了,韦格施出去了——显然是在外面玩了个通宵。除了——切奈先生之外,我没有见到任何别人。”

“好吧,咱们要不了多久就能搞清的,”警官咕噜着说,“史洛安先生!”他的嗓门提高了,把史洛安吓了一跳,手中的有颜色的小瓶子差一点掉到了地上,“上星期五夜里,你在哪儿?”

“哦,我在收藏品总库里,”史洛安赶紧回答,“我工作得很晚。我是经常工作到下半夜的。”

“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没有!我简直是孤单啊!”

“唔。”老头仔细打量着自己的鼻烟盒,“那么,你什么时候回到这所房子里来的呢?”

“我吗?一点也不知道。”

“那就怪了,”警官一面说,一面把鼻烟盒收了起来,“乔治·卡吉士先生看来有点神出鬼没啊。你呢,史洛安太太——上星期五夜里你在哪儿呢?”

她舔着发干的嘴唇,不停地眨眼:“我吗?我在楼上睡觉。我一点也不知道哥哥客人的事——一点也不知道。”

“你几点钟睡觉的?”

“大约十点钟上床。我——我头疼。”

“头疼。唔。”警官又转身朝着弗里兰太太,“你呢?上星期五夜里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弗里兰太太把高大而丰满的身子挺了挺,卖弄风骚地笑了笑:“我在歌剧院里,警官——在歌剧院里。”

埃勒里忍不住要脱口而出地喝问:“哪个歌剧院?”但他总算狠狠地控制住了自己。

在这位别具一格的女性的身上,香水味很浓——肯定是价格昂贵的香水,但洒抹得简直太没有分寸了。

“独自一个吗?”

“跟一个朋友。”她嫣然一笑,“后来我们又到巴比松去吃宵夜,我到家是在半夜一点钟左右。”

“你进来的时候,看见卡吉士书房里有灯光吗?”

“好象没看见吧。”

“你在楼下看见什么人吗?”

“那时黑得象坟墓。我连鬼也没见一个呀,警官。”她在嗓门深处咯咯作声地发笑,但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跟着她笑。史洛安太太甚至坐得更加僵挺了;显而易见的是,她认为这句笑话讲得不伦不类,太不伦不类了。

警官捻着八字胡须,若有所思;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沃兹医生的明亮的褐色眼睛正盯住他看:“啊,对了。沃兹医生,”他愉快地说,“那么你呢?”

沃兹医生理了理胡子:“我那天晚上是在戏馆里,警官。”

“戏馆。原来如此。那么,你是在午夜以前回来的吗?”

“不,警官。散戏之后,我还兜了一两个消遣的去处。确切点讲,我是午夜过后很久才回来的。”

“这一晚,你是单独度过的吗?”

老头子又撮了一把鼻烟,他的一对精明的小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并闪闪发亮。弗里兰太太坐在那儿强作笑容,睁大了两眼,睁得太大了些。其余的人都觉得有点厌倦了。奎因警官在他这个行当中,迄今已经盘问过成千上万的人,所以产生了一种特殊的警察本能——对于谎话,一听便知。他从沃兹医生的对答如流之中,从弗里兰太太的故作镇定的姿态之中,看出另有文章……

“我不相信你讲的是实话,医生,”他从容不迫地说道,“当然喽,我理解你的顾忌……上星期五夜里,你是跟弗里兰太太在一起的,是吗?”

那女的屏住了呼吸,沃兹医生则把浓眉往上一挑。詹·弗里兰彷徨迷茫,偷眼看看医生,又转过来瞟瞟妻子,胖墩墩的小脸上凝聚着伤心痛苦和焦急不安。

沃兹医生突然闷声笑了起来:“这个猜测无休止高明啊,警官。你可猜对了。”他向弗里兰太太微微欠了欠身,“弗里兰太太,你准许我讲吗?”她象惊马似的把头一昂。

“你瞧,警官,我并不认为讲清这位太太的行动真相有什么可窘的。说实在话,我的确是陪伴弗里兰太太到大都会剧场去的,后来又到巴比松——”

“住口!我想不到——”弗里兰打断了他的话,带着抗议的口吻,稍微有点气急败坏。

“亲爱的弗里兰先生啊。那一晚,是所能想象的最纯洁无邪的夜晚,也是很愉快的夜晚,我能肯定这样说。”沃兹医生仔细打量了这位荷兰老汉的忐忑不安的脸色,“弗里兰太太由于你长期出门在外而深感寂寞,先生,而我呢,在纽约举目无亲——我们自然是萍水相逢喽,你总知道吧。”

“唉,我不乐意,”弗里兰幼稚地说,“我压根儿就不乐意,露茜。”他蹒跚地走到妻子面前,伸出食指向着她的脸摇晃,噘起了嘴。她象是要晕倒的样子,抓住了椅子的扶手。警官断然地命令弗里兰安静下来,于是弗里兰太太向后仰靠,紧闭双眼,无地自容。

沃兹医生微微摇晃自己宽阔的肩膀。对过的吉尔伯·史洛安长长地吐了口大气,史洛安太太的呆板的脸上有了一刹那间的生气。警官明亮的目光,挨个儿射去。他的目光停落在踉踉跄跄的狄米特里欧·卡吉士的身上……

呆米这人,除了那副懵懂发呆的腔调以外,其貌不扬,形容枯槁,和他堂兄乔治·卡吉士如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大翻着白眼,永远是凝视着的;耷拉着厚厚的下唇,后额几乎是扁平的,头颅大得不成样子。他一直在悄没声息地逛来逛去,不跟任何人搭讪,却眯着两眼瞅到了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脸上,两只大拳以奇异的规律不断地握紧、放开、握紧、放开。

“哦——你,卡吉士先生!”警官喊道。呆米继续在这书房里踉跄地巡逻不已。

“他是聋子吗?”老头子焦躁地问,但并不是专门向哪一个人发问的。

琼·布莱特说:“他不聋,警官。他只是不懂英文罢了。你知道吧,他是希腊人。”

“他是卡吉士的堂弟,是吧?”

“不错,”阿仑·切奈出人意料地开了口,“不过他怯生。”他有意识地摸摸自己漂亮的脑,“在精神状态上,他等于是个白痴。”

“有趣极了,”埃勒里·奎因咬文嚼字地说道,“‘白痴’这个词汇,源出于希腊文;而从语源学的角度来看——希腊文中的‘白痴’——意思只不过是指:希腊社会组织里的一个蒙昧无知的平民。根本不是指低能儿而言。”

“然而,他却是现代英语中所意味的那种白痴,”阿仑懒洋洋地说道,“我舅舅是在十年之前把他从雅典带到这里——他是这个家族中最后一个留在那边的了。卡吉士家族中大多数人归化美国已有六代之久了。呆米始终不懂英语——我妈说他连希腊文也几乎是目不识丁的。”

“好吧,我总得跟他谈谈呀,”警官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说道,“史洛安太太,这个人也是你的堂兄弟呀,可不是吗?”

“是呀,警官,可怜的亲爱的乔治啊……”她的嘴唇颤抖,似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唉,唉,”警官赶紧说,“你懂这套切口吗?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讲希腊话,或者不管是称为什么话,反正就是他咿哩哇啦讲的那一套话?”

“我跟他对讲,还是行的。”

“那就请你问问他上星期五夜里的行动。”

史洛安太太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整整自己的长裙,然后一把抓住这个高大枯瘦的白痴的胳膊,使劲摇晃他。他缓缓地旋转着,莫明其妙;他急切地望着她的脸;接着又笑了笑,跟她搀住手。她厉声说:“狄米特里欧!”他又笑笑,于是她开始跟他讲外国话,这种语言的重音都是短促的喉音。他对此扬声大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的反应就象个孩子那样的天真烂漫——听到了乡音就兴高采烈。他用这同样的异国腔调来回答她,讲起话来略有些口齿不清,但他的声音却是深沉而刺耳的。

史洛安太太转身朝着警官:“他说,那天晚上乔治十点钟左右叫他睡觉去的。”

“他的卧室是不是就在卡吉士的那间后面呢?”

“你问问他看,他上床之后有没有听见书房里发出什么声响吗?”

又是一番奇腔怪调的对话:“没有,他说没有听见什么。他马上就睡着了,一夜睡得很香。警官,他睡觉就象个孩子。”

“那么。他没看见书房里有谁吗?”

“叫他怎么看得见呢,警官,如果他已经睡着的话?”

呆米此时正以一种既高兴、又迷惘的心情,偷眼看看堂姐妹,又偷眼看看警官。老头子点点头,说:“谢谢你啦,史洛安太太。这就行了。”

警官走向书桌,抓起了电话听筒,拨了号:“喂!我是奎因呀……你听着,弗雷,老在刑事法院大厦转游的那个希腊文翻译叫什么名字?……什么?屈加拉?屈-加-拉?……好。马上找到他,把他派到第五十四东街十一号来。叫他找我好了。”

他砰的一声把听筒摔回书桌上;“你们所有这些人,请都在这儿等着我,”他说了之后,招手叫埃勒里和佩珀过来,又对维利巡官点头示意,然后跨到门口。呆米象个好奇的孩子,睁大了两眼,望着这三个人的身形。

他们登上了铺着地毯的楼梯后,佩珀示意向右拐弯。他指了指离楼梯口不远的那间房门,于是警官就上前敲敲门。里面有个女人的满带哭音的咯咯地声:“外面是谁呀?”

“你是西姆丝太太吗?我是奎因警官。我能进来一会儿吗?”

“谁?谁?哦,是呀!等一等,先生,等一等!”他们听见一阵唧唧嘎嘎的床响,瑟瑟之声配上了健壮女性的呼气声,然后是一所微弱的呻吟,“进来吧,先生。进来吧。”

警官叹口气,开了房门,三个人一进房间就觉得自己好象是见了鬼。西姆丝太太胀鼓鼓的肩上搭着一条旧围巾。披头散发,一堆灰白——头上黏满了一股股硬结了的发辫,稍微有一点象那“自由女神像”的头顶。脸上又胀又红,上面有斑斑泪迹。她正在老式的摇椅里转动身子;松弛的胸脯大起大伏,颤动不已。一双发肿的大脚塞在旧式的毯制拖鞋里。

脚下躺着一只古色古香的波斯猫——显然就是那只不怕闯祸的“兔仔”。

三个人庄严地走了进来,西姆丝太太睁大了吃惊的牛眼望着他们,埃勒里看见这副眼睛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西姆丝太太,你现在身体好些了吗?”警官亲切地问。

“哦,真可怕呀,先生,真可怕呀。”西姆丝太太把椅子转动地更快了,“先生,客厅里那个吓人的僵尸是谁呀?他——狰狞恐怖得使我毛骨悚然!”

“噢,那么你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个人吗?”

“我?”她尖叫了起来,“老天在上哪!我?上帝的妈呀,没见过!”

“行啦,行啦,”警官赶紧说道,“这样吧,西姆丝太太,你还想得起上星期五的夜里吗?”

她用湿漉漉的手帕捂住鼻子,眼睛里流露出比较清醒的神情:“上星期五夜里吗?那前一夜——卡吉士先生死的前一夜吗?想得起的,先生。”

“那好极了,西姆丝太太,好极了。我了解,你是很早就上床了——对不对?”

“确实是这样,先生。卡吉士先生亲自这样吩咐我的。”

“他还跟你讲些什么吗?”

“没什么,没有什么要紧的,先生,大概没有什么可对你们有用的。”西姆丝太太擤擤鼻子,“他只是把我喊到书房里,并且——”

“他喊你进去的吗?”

“唔,我意思是说他打铃召唤我去的。他书桌上有只电铃,是接通楼下厨房的。”

“是在什么时候?”

“时间吗?让我想想看。”她抿住嘴唇沉思,“大概是十一点差一刻。”

“当然晚上喽!”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进了书房,他就吩咐我立刻给他拿来一滤壶的水,三只茶杯和茶托,几只茶球、奶油、柠檬和糖。马上拿来,他吩咐说。”

“你进书房的时候,他是单独一个人吗?”

“唔,是呀,先生。孤零零的一个人,这可怜虫坐在书桌旁,坐得是那样的规矩,那样的笔挺……想到——只要一想到——”

“现在,别想啦,西姆丝太太,”警官说,“后来又怎样了呢?”

她轻轻揩拭自己的眼睛:“我立刻拿来了茶具,放在他书桌旁边的小架子上。他问我,是否已经把他所要的每一件东西全都取来了——”

“咦,这真怪。”埃勒里喃喃自语。

“一点儿也不奇怪,先生。你知道吧,他是双目失明的人。然后他提高了嗓音说——这倒是稍微有点神经质的,先生,如果你这样问,我就会这样认为,可是你却没有这样问——他对我说,‘西姆丝太太,我要你马上去睡觉。你听明白了没有?’于是我说,‘明白了,卡吉士先生,’接着我就直奔自己的房间,上了床。这就是全部情况了,先生。”

“他一点也没有告诉你当晚有客人要来吗?”

“先生,告诉我?没,没告诉,先生。”西姆丝太太又擤擤鼻子,随后又用手帕猛烈地擦拭鼻子,“我虽然根据三套杯子和其它东西,确实想到他也许是要接待客人之类。但处于我的地位,是不便问他的,先生。”

“当然是不便问的。那么你在那天晚上就没有看见任何客人喽?”

“没见,先生。我早讲过,我直奔自己的房间,上了床。我很疲倦,先生,发了一整天的风湿。我的风湿病——”

兔仔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开始洗起脸来。

“是呀,是呀。我们很了解。现在就讲到这儿吧,西姆丝太太,非常感谢你啦,”警官这样说着,大家赶紧走出了房间。下楼的时候,埃勒里一直若有所思;佩珀好奇地望着他说,“你认为……”

“亲爱的的佩珀,”埃勒里说,“我生来如此。我老是在思索。这正如拜伦在《哈罗德公子》长诗中——你还记得那文笔优美的第一篇章吗?——恰到好处的描写:‘有了“思维”这个恶魔,就使人生备受折磨。’”

“对呀,”佩珀含糊其辞地说,“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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