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八日,星期五,埃勒里·奎因先生第一次见到卡吉士悲剧的演员们,第一次见到那悲剧演出的现场,这天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几天前琼·布莱特小姐所体验的“气氛中带有紧张”。他对此最感兴趣。

星期五上午,大家全都集合在卡吉士家的客厅里——鸦雀无声,提心吊胆;当众人还在等待佩珀副检察官光临的时候,埃勒里与一位身材高高、脸色红红、皮肤白白、模样儿惹人喜爱的英国年轻女郎搭讪上了。

“我猜想,你就是布莱特小姐吧?”

“先生,”她严肃地说,“我倒无此荣幸知道尊姓大名呢。”她那非常妩媚的蓝色明眸在冷冷中透出一丝笑意。

埃勒里露齿一笑:“小姐此话差矣。难道你认为我是天生就知道尊姓大名的吗?”

“哼,又是一件稀罕事。”她矜持地把雪白的两手交叉放在膝上,目光斜视着门口,伍卓夫和维利巡官正在那儿站着谈话,“你是个警察吗?”

“正是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侦探。我叫埃勒里·奎因,是大名鼎鼎的奎因警官的嫡子。”

“我不认为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侦探,奎因先生。”

埃勒里的目光非常尖刻敏锐,一下子把她亭亭玉立的秀丽模样儿全看在眼里:“任何情况下,”他说,“你是永远也不会受到这样一个指责的。”

“奎因先生!”她坐得笔直笔直,微笑着说,“你是在我的身型上做文章打哈哈吗?”

“爱施塔蒂的幽灵啊!”埃勒里喃喃道。他仔细审视她的身段,羞得她脸通红。

“但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呀。”讲到这里,两人都笑了起来,于是她说,“我是另一种类型的幽灵,奎因先生。我确实是十分通灵的。”

这样,埃勒里完全是在无意之中,懂得了葬礼那天“气氛中带有紧张”的由来。当他向布莱特告辞,起身去迎接他父亲和佩珀的时候,又发现一种新的紧张气氛;因为年轻的阿仑·切奈正以杀气腾腾的眼光注视着他。

紧跟在佩珀和警官后面的,是探警福林特,他还拽着一个满头大汗的矮胖小老头。

“这人是谁?”维利挡在客厅的进口处,大喝一声。

“他自称是这儿的人,”福林特说,一面抓着这矮胖子的短小肥胳膊,“该拿他怎么办?”

警官跨上前来,把大衣和帽子往椅子上一甩:“先生,你是什么人?”

新来的人手足无措。此人又小又胖,荷兰人模样,一头白发,两颊红得象化过妆。他大口喘着气,脸上的表情尴尬非凡。吉尔伯·史洛安从房间的一头走过来,说道:“没错,警官。这位就是詹·弗里兰先生,是我们的外勤尖兵。”他的声调平板,枯燥得出奇。

“哦!”奎因精明地打量此人,“是弗里兰先生,嗯?”

“是呀,是呀,”弗里兰气喘嘘嘘,“正是鄙人。史洛安,这儿出了什么事呀?这几位都是些什么人呀?我还以为卡吉士……弗里兰太太在哪儿?”

“我在这儿,亲爱的,”随着这声甜蜜的称呼,弗里兰太太翩然出现在门口。这小个子快步走到她身旁,匆匆吻了吻她的前额——她不得不弯下身子,在这一刹那间她圆睁的两眼中露出了不愠之色——然后他把帽子和大衣递给了韦格施,仍然呆站着,对周围的一切觉得莫明其妙。

警官说:“弗里兰先生,你怎么会到现在才回来呢?”

“我昨天晚上回到魁北克的旅馆里,”弗里兰说话时发出一连串的哮喘之声,“看到了电报。真是一点也想不到卡吉士会死了。令人吃惊哪。这儿现在集会做什么?”

“今天上午我们要对卡吉士先生掘墓开棺,弗里兰先生。”

“嘎?”小个子显得很难过的样子,“我没赶上参加葬礼啊。唉,唉!不过干嘛要掘墓开棺呢?难道——?”

“警官,”佩珀不耐烦地说,“你看我们可以开始动手了吗?”

人们看到那位教堂司事亨尼威尔在墓地四下张罗,沿着那块在卡吉士下葬时挖起泥土的长方形草皮上奔忙着。亨尼威尔指出了界线,于是有两名工人各自向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挥起铁铲,抖擞精神干了起来。

没有人吱声。妇女们都留在房子里;只有史洛安、弗里兰和伍卓夫这几个与本案有关的人在场;苏伊查表示不愿意看到这副景象,沃兹大夫耸了耸肩,至于阿仑·切奈呢,他是死心眼儿要绕着琼·布莱特团团转。奎因父子和维利巡官,近边还站着一个新来的瘦长的人,黝黑的脸色,嘴里咬住一根怪模怪样的细长雪茄,脚旁放着一只黑色包裹,共同观看掘墓工大块挖土。靠着第五十四大街的铁围墙外面,站满了新闻记者,镜头全都对准了。

警察驱散了大街上的人群。男仆韦格施从后院的围墙外面,小心翼翼地朝墓地里张望。探员们靠在围墙上。朝着后院的那些窗口都是人头攒动,有些人把脖子伸得老长。

工人挖到了三尺深处,铲子碰上铁,发出吭啷的声音。他们干得起劲,象海盗掘宝似的,兴高采烈地清理着通往地下纳骨所的横置铁门的平面。干完了活儿,他们从浅坑里跳出来,把身子靠在铁铲上。

铁门打开了。顿时,口衔雪茄烟的瘦长的人的两个大鼻也迅速振动起来了,嘴里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辞。他跨到前面去,跪倒在地,探出了身子,用鼻子吸气,大家看了都万分诧异,莫明其妙。他举起了手,匆忙站起身来,朝警官大声喊道:“这里有怪事啊!”

根据奎因警官的丰富阅历,深知这个口衔雪茄烟的瘦长的人是个不喜欢故作惊人、虚张声势的。此人是塞缪尔·卜劳迪医生,是纽约市首席法医的助理,是个谨小慎微的君子。埃勒里觉得自己脉搏加快了,亨尼威尔则目瞪口呆。卜劳迪医生不作回答,只是吩咐掘墓工:“进去,把新葬的棺材拖出来,咱们就在这儿把它起上来。”

工人们小心地俯身进黑坑里,在这段时间只听得他们嘶哑的嗓音和杂沓的脚步声混成一片。然后,发亮的庞然黑物缓缓移到了外面,于是他们赶紧装配好器械,发出了口令……

最后,棺材起到了墓地的地面上来,放在挖开的墓穴边上。

“看了此人,使我想起了那位弗朗肯斯坦先生,”埃勒里眼望着卜劳迪医生,低声对佩珀这样说。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笑。

卜迪劳医生象头大警犬那样嗅着。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全都嗅出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而且是越来越臭。史洛安脸色变得灰白了;他掏出手帕,大打喷嚏。

“尸体有没有防腐?”卜劳迪医生俯身朝着棺材,一面发问。没有人搭理他。两个掘墓工着手拧开棺盖。正是在这戏剧性的时刻,第五大街上无数汽车恰巧都揿按起粗厉的喇叭,一片刺耳之声——鬼使神差地造成与这稀罕场面颇相协调的配乐。这时棺盖挪开了……

立时,令人震惊,无法置信,一个情况呈现在眼前。原来那股恶臭由此而起。

原来,在乔治·卡吉士的僵硬死板的防腐的躯体之上,竟覆盖着另一具尸体,七歪八扭,而且——凡是露出皮肉的部位——颜色发蓝,点点污斑……是一个人的正在腐烂的躯壳。第二具尸体!

往往是在这样一种时刻,生命变成了丑恶的现象,一日无常万事休,只有时间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在场者惊心动魄,一个个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也动弹不得,吓得不敢出声,圆睁着眼睛。

后来,史洛安干呕了一声,双膝乱抖,他实在站不住了,就象孩子似的一把抓住伍卓夫的厚实的肩膀。伍卓夫和詹·弗里兰都是连大气也不出——他们只是愣愣望着卡吉士棺材里这个发臭气的不速之客。

卜劳迪医生与奎因警官茫然地面面相觑。接着,这老头子闷叫了一声,跳到了前面,用手帕堵住鼻子,激动地向棺材里张望。

卜劳迪医生紧握双拳,开始忙碌起来了。

埃勒里仰起了头,朝天望着。

“谋杀的。勒死的。”

卜劳迪医生简短查验后下此结论。他在维利巡官的协助下,把这尸体翻了个身。原来在发现尸体的时候,被害人脸朝下,脑袋靠在卡吉士的僵硬的肩膀上。现在大家可以看到他的脸了——眼眶凹陷很深,两眼睁开,眼珠干得令人难以置信,略呈褐色。但是脸并没有变形得不可辨认。在那不规则的青灰色斑块之下,是黝黑的皮肤。这现已松软的鼻子,活着的时候必定是尖削的。脸因腐烂而松软膨胀但看得出来在腐烂前那些皱纹都是很深的。

奎因警官用低沉的声音说:“天哪,这个蠢货好脸熟啊!”

佩珀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他嗫嚅说:“我也觉脸熟,警官。我估计会不会是——”

“遗嘱和铁盒可在里面吗?”埃勒里用干脆的声音提问。

维利和卜劳迪医生,又是翻,又是捣,又是摸……

“没有,”维利恶心地说。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然后偷偷把手在大腿上擦了又擦。

“事到如今,谁还管那个!”警官厉声说。他站直了身子,矮小的身子正在发抖。

“唉,埃勒里呀,你的演绎法真妙啊!”他喊道,“真妙!打开棺材就能找到遗嘱……”

“呸!”他鼻子都皱到了一块儿,“托马斯!”

维利捱到了他身旁。警官对他轻声讲了些什么,维利点点头,朝后院的门那儿走去。

警官又尖声喊道:“史洛安,弗里兰,伍卓夫。都回到房子里去。马上。别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李德!”一个魁梧的探警从围墙边上走了过来,“去把那些新闻记者打发走。我们现在不要他们来探头探脑。快去!”

李德朝着墓地的第五十四大街的门口纵跃而去。

“你——教堂司事,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你们这些人。把那个棺材盖上,把这个倒霉的——把这东西弄到房子里去。来吧,医生。可有活儿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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