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夜里八点。我明早就会乘火车去仙台。我必须亲手为一切做个了结,假如还能回来,你就不会看到这些文字。

为防不测,我决定先留下真相。至于我必须单独前往仙台的理由,唯有这条请你自行理解。

这一连串事件本就因我而起,正是沉积在我心底的憎恶嫉恨之情,使事件向出乎想象的方向扩大。就算让我负全责也不为过,杀死老师的罪魁祸首,究其根本还是我的憎恶。

最初从你那儿看到昌荣画集时,我就知道那是赝品。如果当时如实相告,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我对你隐瞒了真相,原因稍后阐述。

假如并非由你发现画集,而是吉村或其他人,事态一定会向稍微不同的方向发展吧。而我也……还是打住吧,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只是辩解。

说来话长,不过夜亦长,天亮之前把一切都写下来吧。

我手里有嵯峨先生的备忘录。跟你和小野寺共饮的那天夜里,我太过怀念嵯峨先生,就从书柜里取出他的著作翻阅,没料竞发现了藏在书函里的笔记。那本书是嵯峨先生过世前几日亲手赠送的,如果当时就能发现,或许他会免于一死。

那本书的内容我几乎倒背如流,可谓引领我进入浮世绘世界的入门书。嵯峨先生得知后特意署上名字登门相赠,当时他让我看了签名,亲自把书放回函里才交给我。之后我就原封不动地放进书柜,直到那天才头一次取出翻阅。嵯峨先生一定知道我早对书中内容烂熟于心,才特意选了那本吧,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现在想来的确奇怪,我在初次同嵯峨先生见面时就曾聊起那本书,他却时隔两年才突发奇想地送书,我却蠢得没能察觉到异样。

我读了嵯峨先生的备忘录。

内容之异常,让我毛骨悚然,而且越发摸不着头脑。

当晚才从小野寺先生那里得知可能的自杀动机,刚刚才打消怀疑,嵯峨先生的自白却颠覆了一切,简直让我无法相信。

他自述犯下了足以从根本上动摇浮世绘界的罪行,目的竟是让西岛老师丧失立足之地。

嵯峨先生疯了,这是我唯一的想法,同时又对把他逼至绝境的西岛老师憎恨不已。就在我打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憎恨之情也丝毫不变。嵯峨先生是我所知日本最优秀、最热爱浮世绘的研究者之一,这名研究者在世上唯一无法原谅之人,就是西岛老师。这绝非嵯峨先生的私愤,而是所有热爱浮世绘之人的公愤。因为老师,有多少年轻研究者被扼杀,有多少新研究半途而废,嵯峨先生的愤怒也正是我的绝望。

嵯峨先生也提到“国立浮世绘美术馆”的建设问题。

我没对你提过此事。其实,这是迫使我离开老师的一大要因。这是八年前的旧事。文部省就建设美术馆向老师咨询意见,希望以老师为中心提出预算和展示计划。老师大为惊喜,向我等学生畅谈从设想到实建的可能性,并说这是让日本重新审视浮世绘的绝好契机。老师一连数日热情展望,我等门生也把美术馆的建设视为最大期待。我们遵照老师的指示东奔西走,全员都为他描述的未来心醉不已,没有任何研究者能不动容。

结果,吉村后来听到了奇怪的传言。

浮世绘美术馆修建计划的提出者,似乎来自浮世绘爱好会。听说是由爱好会成员上门游说文部省,热烈解说建馆的必要性。负责接待的文部省职员被他的热情打动,又向上汇报,初步取得了建设意向,这才找上西岛老师探问。如果江户美术协会也表示赞同,就可以考虑制定预算。

老师得知此事后当即暴怒。

“既然是爱好会的主意,我就把这项计划彻底搞垮!”

老师的话至今还回荡在我耳中。他说,就凭爱好会的乌合之众,有什么本事牵头?自那天起,老师遍访研究者,四处嚷嚷这是爱好会的卑劣阴谋,将提倡建馆者挨个封口。做好工作后,老师向文部省提交文件,以江户美术协会的名义做出了“建设浮世绘美术馆为时尚早”的判断。

如此,建馆计划不了了之,我这辈子从没感到如此羞愧。只要不牵涉爱好会,美术馆的修建完全板上钉钉。最初我憎恨的对象是爱好会,但我立刻意识到他们并没有错。无论以何种形式,美术馆建设对热爱浮世绘的人们而言都是共同怀抱的梦想,不该有私人恩怨介入的佘地。然而老师只为赌气,竟然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浮世绘界全体的梦想。不久前他还万般热情地向我们宣扬建馆的必要性,之后的所作所为实在让我绝望不已。

我开始思考,我们到底为了什么研究浮世绘。浮世绘是必不可少的存在,正因怀有这样的信念,我们才能继续研究。然而老师丝毫不为浮世绘的将来着想,他只关心自己所处的现在,否则绝不会产生破坏建馆的想法。对浮世绘的未来而言,对我们这样的后继者而言,浮世绘美术馆都将成为崭新的开端。于是我对老师产生了怀疑,或许他根本不关心浮世绘吧。我没法抱着质疑继续留在老师身边,所以放弃留校,转而选择跟浮世绘无关的公司就职。

所以我对嵯峨先生的愤怒感同身受。

正是嵯峨先生向文部省提议修建美术馆,但他缺乏统领研究者的力量,所以想以这种方式将计划传达给曾经共事的老师。由谁牵头都好,建设美术馆对当今浮世绘界而言意义重大,嵯峨先生将希望寄托于老师,他一定做梦也没想过老师会摧毁整个计划。

然而,一切都简简单单地化为泡影。

得知真相的嵯峨先生诅咒着老师。

只要老师仍以第一人的身份主宰浮世绘界,浮世绘就始终被他玩弄于股掌,惨遭扭曲践踏。但老师的力量早已达到嵯峨先生无法企及的高度,报社、杂志社、美术馆,老师的势力范围几乎覆盖整个日本。如果以爱好会名义正面冲突,无疑只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嵯峨先生是一会之长,他不能拿整个爱好会冒险。

最终嵯峨先生决定凭一己之力对抗老师。现在想来,他之所以对我爱护有加,或许正因为我是被逐出师门的西岛学生。他早就虎视眈眈,暗暗瞄准着扳倒老师的机会。

他终于盼来了绝佳良机。

超过五十张秋田兰画在嵯峨先生眼前排开,每一张都没有署名,这些是东北美术商为做鉴定托水野转交的作品。

最初嵯峨先生并没多想,但久久看着水野带来的挂轴,那项计划逐渐在他心中萌芽。

他首先想到了春峰庵。

假如能重现当年的赝品事件,就能一举让西岛身败名裂。但只在画上做手脚并不能骗过西岛,因为他对手绘并不感冒,自然也不会费心思研究。嵯峨先生着魔般开始构思计划,重点是从研究者立场进行思考,需要缜密到换了自己也无法识破的程度。终于,他想出了自信能够骗过所有人的计划。

那就是昌荣的画集。

西岛讨厌手绘,选择印刷物正是嵯峨先生为引他出洞设下的盲点。印刷物不同于手抄本,给人的印象更耗钱也更耗时,而且人们对铅字更抱信赖感,会自然而然降低戒心。就算原本是手绘,进行印刷后我们就不再抱有手绘的意识。这是嵯峨先生瞄准的第一个目标。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步——为了骗一个人,仅仅印刷一册画集。没人会料到那本画集天底下只有一本吧,印刷物一般都有复数性,谁都会坚信那是几百本的其中之一,绝不会认为那是独一无二的特别发现。

整个构想实在巧妙。我至今仍为嵯峨先生的才能脱帽致敬。假如只是跟相册一样贴上照片,就算老师再怎么急功近利都不会上当。一旦做成印刷物,老师就会将怀疑抛诸脑后。

制订好整个计划后,嵯峨先生对水野说明了想法。水野最初很犹豫,不过他吃了西岛不少苦头,渐渐就被嵯峨先生的计划吸引。水野听取了画集的说明,认为这招行得通。水野对嵯峨在研究领域的实力抱有高度评价,他最终答应协助兄长。不过那五十多张兰画并不归水野所有,是全数买下,还是说服物主成为同伴?只能二选一,水野选择了后者。

之后就展开了昌荣画集的制作。自然,昌荣这名字也是嵯峨先生从资料里挑出的画师名。假如编造出无法查证的架空人物,只会降低真实性。

虽然备忘录里并没有记下资料名,但我想一定就是你在秋田看到的《秋田书画人传》。

至于挑选依据,既得保证这名画师的作品尚未得到确认,又需要在历史上有名可循,而且必须和秋田县深有渊源,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嵯峨先生比较了很多候选人,最终选定了近松昌荣。

接下来的关键就是如何编造昌荣的生平。假如杜撰得太过完美,不排除反倒引人怀疑的可能。必须让西岛相信,一切都是自己调查得出的结论。这是唯有研究者才能想到的构思,如何保持虚实平衡也是嵯峨先生最为头痛的部分。对方到底有何种程度的调查能力,这一判断将决定整个计划的成败。如果没人能注意到费心加入画集的提示,一切就没有意义。此外,如何能让西岛对画集产生兴趣也是一大难题。

清亲的序文正是为此存在。

那篇序文有两条效果。其一,自然是勾起研究者对画集的兴趣;其二,是让清亲成为藏画者佐藤正吉的见证人。

大部分研究者都知道,那一时期清亲的确去了东北,由他撰写序文并不奇怪。因为那篇序文,我们轻易相信了佐藤正吉其人的存在。承认佐藤,就等于承认那本画集出版于明治四十年。对研究者而言,清亲之名包含着亲近感和信赖感,由此画集也首次拥有了不在场证明。

嵯峨先生的备忘录里通篇也未提及写乐二字,而是表述为“某画师”,或许因为他还保有研究者的矜持吧。总而言之,嵯峨先生只在某幅作品上加入“某画师”的名字,其佘全数以昌荣落款。嵯峨先生的篆书技术派上了大用场。

因为担心西岛大意,嵯峨先生产生了在多幅画中加入“某画师”名字的冲动。但这就太不自然,最终嵯峨先生决定赌一赌西岛所剩无几的研究实力。

也正是为了确保题字能被准确辨认,画集中的配图特意用照片粘贴而成。全部采用印刷更具整体性,但嵯峨先生担心关键的文字被铜版弄花,想必他不想冒这个险。

根据备忘录所写,铅字是从同时期的书籍中一个字一个字剪下,在底纸上贴好后直接进行肢版印刷。这也是画集文字很少的原因。

纸张做旧和添加霉味大致由水野负责,具体方法没描述,多半是古董商常用的伎俩。做旧可以用红茶浸泡,或者靠花生壳的油烟熏出古色。添加霉味更简单,只需吊在潮湿处晾上几天。想追求完美,就把纸一页一页夹进生霉的旧书吧。

画集顺利完成。

成品比想象中更棒,就连嵯峨先生也大为惊讶。接下来只需若无其事地把诱饵放到西岛的视野内。

假如西岛表现出兴趣,那就一定会着手前往秋田调查。为此嵯峨先生想出了另一条办法,在秋田各地安排了推进调查的帮手。

假如调查按嵯峨先生希望的方向发展,帮手就不会动作。而当调查陷入困境,帮手就会若无其事地接近并给予提示。

最终西岛会得知设定好的调查结果。

西岛之后的行动很好预测,他一定会动用全部力量亲自向世人公布这一发现吧。到那时,就能轻易断送西岛的研究生命。

为了那一时刻的到来,嵯峨先生预先在画集里布下了多处陷阱,足够将西岛逼入穷途。而且那些陷阱只会证明画集是假的,而绝不能泄露造假者的蛛丝马迹。嵯峨这话说得谨慎,其实他有万全信心,不会有任何线索指向他们。

嵯峨先生的计划几近成功,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态却在最后关头袭来。

起初还协力对付西岛的水野一伙,无疑被完美无缺的计划勾起了欲望。他们做出了新的判断,认为让西岛认可画集的真实性即可,并不需要戳穿那是膺品。其实不难理解他们的心思,就算西岛因为假画集断送研究生命,他们也得不到一分钱好处。但假如西岛认可画集,并向全世界公布,他们手中秋田兰画的身价就将一夜暴涨,成为巨大财富。被世界权威鉴定为真迹的写乐手绘,他们拥有五十多幅,不出意外能值超过三十亿日元。

就我看来,嵯峨先生并没对水野的变卦感到诧异。多半最初邀他加入计划时,嵯峨先生就预见到了这种可能,但他别无选择,仅凭个人的愤怒并不足以聚集人手和制作画集的资金。

那伙人从最初就没有揭穿画集真伪的意思,嵯峨先生被他们利用了。

嵯峨先生终于意识到水野一伙的企图,但他无力阻止,制作完成的画集已是水野的囊中之物。

水野一伙威胁嵯峨先生,如果画集公之于世后他执意揭穿真伪,就向警察和盘托出。嵯峨先生真是作茧自缚。假如一切如他的计划进行,岂

止西岛,整个日本的浮世绘界都将崩溃。若得知两大派系的代表人物因私利私欲钩心斗角,世人会对整个浮世绘界的体制深表怀疑。任凭嵯峨先生如何强调这是公愤,外人也绝对无法理解吧。就算嵯峨先生对外公开愤恨西岛的理由,也只会催生人们对浮世绘界的不信任。这份创伤花上十年二十年也无法消除,要知道当年春峰庵掀起的大浪至今有余波。嵯峨先生绝望不已,原本是为浮世绘界着想,到头来却将进一步把它逼至绝境,真没有比这更加残酷的结局。

为了浮世绘的将来,他只能选择缄默。可是一旦作假成真,嵯峨先生至今的研究生活就会产生巨大矛盾。

他无法承受西岛借此掌握更大强权的可能,唯有这点绝不能接受。

与其亲眼看到那一天的到来,还不如死了轻松。他一死,水野一伙就没有向警方爆料的理由,那样只会自投罗网。就算他们咬定制作者是嵯峨先生,也已死无对证。嵯峨先生从去世前一个月起就只抱着这个念头。

自杀就能解决一切,唯独还剩下西岛的问题。所以嵯峨先生盯上了我,他肯定知道我对老师心怀憎恨,于是将来龙去脉悉数明示,交由我去判断。

画集出现之时,可以选择忠告西岛,也可以实施嵯峨先生原本的计划。“判断权在你,但是,请务必选择对浮世绘有益的方法”——这就是备忘录的结尾。

我大哭不止,悔恨不止,愤怒不止。

有无数次,我真想把这本备忘录摆到老师眼前。嵯峨先生没有错,错在老师。那时我就发誓为嵯峨先生复仇,决定实施他未竟的计划。

不过,之后出现了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态。

发现画集的偏偏是你。我想嵯峨先生一定早有预料吧,他对你的实力评价极高,况且你又专攻写乐,加之研究所的工作能更加自由地安排时间,在西岛的众多学生当中,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项发现。

画集的序文和小传都是为你量身定做。如果是你看了这篇文章,一定会这样行动,一定会这样理解某个地名——嵯峨先生始终参照你的思考模式堆砌线索,他手里无疑有你发表的《写乐研究笔记》。

早在好些月之前,你就被造假集团锁定了。

为把你招到会场,水野在旧书市场的目录里加入大量浮世绘书籍,他们的计划成功了。假如那时你并没有寄去预订明信片,他们也会另寻机会吧。旧书市场的目录每月会送好几回,有的是机会,或许那已经是不知第多少次尝试。收到你寄出的明信片,水野只需发出当选通知,这样你就一定会到现场。

在会场,水野若无其事地接近你,只要能勾起你对画集的兴趣,他们的计划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假如你之后数日始终没有动作,水野一定会巧妙地进行联络,想办法让你注意到题有写乐名字的插画吧。不过你立刻发现了玄机,就这一点,可说你的行动完全符合嵯峨先生的预期。

嵯峨先生没看走眼。

你完全相信那本画集是偶然所得,假设是由水野主动要求调查,想必你不会轻信狮子图出自写乐之手,西岛老师更不会入套。让你相信得到那本画集全系偶然,正是整个计划最为重要的部分。后来听你讲述发现经过,如果没有嵯峨先生的备忘录,想必我也会坚信这是偶然的旷世发现。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你带着画集找上门,我完全没想过会由你成为发现者。更别提西岛老师已经看过画集,并且做出了肯定的判断。

但我不能把你卷入其中。见你干劲十足地盯着画集,我只想着该如何向你说明这是赝品。最简单的方法是拿出嵯峨先生的备忘录让你过目,但我不愿这么做,只为嵯峨先生的名誉着想也该保持沉默。如何才能不触及细节,又能让你明白那是赝品,我急得焦头烂额。这时我偶然摸到线装纸张的里侧,那本画集不得不采用折页线装的理由,我终于恍然大悟——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做旧过程必须把每一页纸拆开吊晒,按照西式装订法很难实现,日式线装法就很简单,只需要把做旧完毕的纸张重新用线缝装还原。其二则是为了隐藏活字印刷的压痕,嵯峨先生的备忘录里写有画集采用了胶版方式印刷文字,胶版印刷和活字印刷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压痕,胶版印刷几乎感觉不到,而用薄纸进行活字印刷,一定会在纸张背面留下活字的压痕,标点部分更有可能破洞。但画集的折页里侧却一片光滑,毫无疑问这是胶版印刷的特征。也正是为了隐藏这一特征,才采用线装法制作画集,这样就不会将纸张背面暴露于人前。

构思可谓绝妙,却有致命弱点。

明治四十年虽有石版印刷术,但肢版印刷还没问世,印刷工作者一眼就能看破画集真伪。

我本打算以此提醒你,但心中的复仇之火却再度燃烧。西岛老师认同了昌荣说的可能性,照这样发展,老师或许真会落入圈套。而且被我发现的压痕问题相当单纯,即便由我适时公开这一漏洞,也绝不会触及嵯峨先生。这下不必搬出备忘录,不会牵扯上任何人,照样能让老师失势。我想到这里就狂喜不已。

再有,我想知道嵯峨先生用执念催生的画集到底拥有何种程度的根据。画集是唯一的线索,单靠它很难支持新论成立。这是由研究者千锤百炼制订的计划,他无疑埋下了必定会在调查阶段出现的决定性证据。比起复仇,我更是以研究者身份对后续发展抱着极大兴趣。

还有时间可供犹豫,所以我对你保持了沉默。

你去秋田调查期间,我也以自己的方式追寻着写乐。探寻源内,追溯狂歌集团,真让我体会了久违的充实。浮世绘的世界竟是如此有趣,我对留居其中的你羡慕不已。

得知你到了大馆,翻看地名辞典的确只是偶然。嵯峨先生是否读过那本辞典,所以才将昌荣的居所定在大馆?我直到现在都无法确认,不过我想他一定考虑到了这一层面。无论早迟,在围绕大馆的调查中,一定会有人察觉那段历史。

宽政七年,大馆设郡奉行……

这的确是精心锤炼的成熟计划,我从未如此震惊。

同时,你在秋田接连发现昌荣的资料,甚至找到了似乎是他门生的荣和,而且这荣和就紧邻本庄而居。瞬间我竟然忘了这是出骗局,而是打心底相信昌荣就是写乐。

我想,你的调查所得多半超出了嵯峨先生的想象。既然昌荣是秋田藩士,赴秋田藩调查也是理所当然,但你导出的结论——秋田藩和江户文化的紧密相连、田沼和茑屋的深层关系,这一定是嵯峨先生未曾想到的。我想嵯峨先生是着眼于昌荣同茑屋和喜三二的联系,按照他的设定,只要推出昌荣是秋田藩士,画兰画,在写乐活跃的时代身处江户,宽政七年回到大馆,有这几条就足以让西岛老师上钩。一旦昌荣的存在得到承认,画册刊于明治四十年也成事实。画集在库尔特发表以之前就已存在,而其中收录的作品留有写乐之名,放眼世界,没人能够否定它的真实性。

你从秋田归来进行说明时,我惊叹不已,真没料竟能如此完美地将昌荣和写乐连接在一起。而你还说昌荣的作品早在昭和初期就已流入市场,并且握有铁证。听你所言,作品是将昌荣的落款裁去,另署画师名。假如不知一切都是骗局,你发现的昌荣作品简直可谓决定性证据。但这是无稽之谈,昌荣画集最近才由嵯峨先生伪造而成,收录的作品绝不可能在昭和十二年就存在于横手。

我本以为这也是嵯峨先生的计策,计划真是太精密了,如此一来就算昌荣的作品现世,也不会有人认为其中有假吧。

按照现今的科学技术,无论做得如何细致,都能经由检测识别出后期添加的落款。他们如果直接拿出署有昌荣名字的作品,不消一个月就会被识破。

一旦套上“篡改”的外衣,情况就完全不同。昌荣的作品被篡改到其他画师名下,等于说作品上原本有昌荣的名字,画集能够做证。而现在作品上所署的其他画师名,是最近才被添上的。有了这样的既定认识,就算检测出落款年代很近,那也是理所当然。

而昌荣的落款只存在于画集中,就算现代科学如何进步,恐怕也不能鉴定照片中的落款年代吧。他们只需裁去昌荣的署名,随意添上别的画师名就好,从此世间再不会有任何人敢说那是赝品。这一手非常漂亮,正可谓完全犯罪。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奇怪。这不是嵯峨先生的作风,他的目标只是用画集整垮老师,这是水野一伙的点子。真是如此,你在调查旅行期间一定和他的同伴有所接触。于是我装作不经意地向冻冴子问起,听了她的描述,我暂且将加藤视为水野的同伙。可是照冻冴子的说法,是你主动提出寻找兰画照片。任他们神通广大,应该也没法提前预测提前准备吧。这下可让我伤起了脑筋,既然是由横手店主做出昭和十二年的判断,现在就该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他。但假如加藤并非同伙,你和店主的通话就是完全的偶然。我真是闹不清了。

好些天后,我总算弄清了其中机关。

加藤果然是同伙,所谓横手店主无疑也是成员之一。

裁去落款的点子是在跟你谈话时首次想到的,他们原本没考虑到那一步,但在跟你的交谈中,他们意识到这一手更加有利。

我想当你进入小坂镇后,加藤就始终尾随在后吧。不巧却在角馆被冻冴子瞧见,他便做好觉悟主动接近你。在若无其事的交谈中,当你提出或许能从兰画照片找到线索,恐怕就让他来了兴趣吧。和你告别后,他立刻同水野取得联系,水野也一拍即合。水野迅速将昌荣的落款裁掉,又添上田代云梦的署名,再用拍立得照相。多半也是水野把照片送去盛冈吧。

在此期间,加藤为了制作相册忙着收集手边的兰画插图。他说相册里有不少作品都进了美术馆,实际有不少插图都直接摘自美术馆的图录吧,结果反倒也为架空的店铺添加了可信度。而后他们把收集到的插图和水野拍下的照片一起贴进相册,再进行复印。一切准备妥当后,就让加藤若无其事地给你带去。

等你去到店里看了复印件,肯定会发现昌荣的作品并且询问出处。这时加藤就给其他同伙打电话,所谓横手店主当然是胡诌,但也并非水野。你跟水野见过面,他们不会冒这个险。那名男子向你说明作品在昭和十二年就已流入市场,还煞有介事地提到长户吕,到这份儿上谁都会信以为真。

如此一来,他们就拥有切实证据证明画集的确年代久远。此外还成功使人相信昌荣作品已被篡改并流入市场,制造出再有利不过的事实。

即便如此,没有人会责怪你。你只是满怀热情追寻昌荣真身而已,相册一事是意外产物,你没有丝毫责任。

但这一事实让“写乐=昌荣”说变得不可动摇,甚至解答了为何昌荣从未进入大众视野的疑问。谁都会认可这一假说的正确,一旦我保持沉默,这就将成为世界通用的大发现。一切都取决于我的判断。

走到这一步,我迷茫不已,不知是否应当揭露真相,只因这一切太过充满魅力。同田沼意次紧密相连的写乐拥有强烈存在感,这一形象逐渐在我心中扎根。我想田沼并不在嵯峨先生的考虑范围,但在听你讲述的过程中,我开始相信写乐确是秋田兰画画师,就算他并非昌荣,这一说也会成立,否则不可能构成如此让人信服的人际关系。嵯峨先生虽是构思了一出骗局,但主要内容或许并非虚构。写乐一定是秋田兰画的画师之一,你追寻着赝品的足迹,却真正解开了写乐之谜——我有了这样的念头。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公布画集是赝品,就等于同时葬送了我所相信的秋田兰画说。从研究者的立场,怎样选择才算正确,我无从判断。若想守护主张,就无法说出那是赝品。

秋田兰画说拥有太大魅力,不应当悄然葬送,而该让世界分享评判。

我决定收手。这已超越嵯峨先生的构想,就算视作你的独立发现也毫不为过,我没有权力将它摧毁。

但唯有一点让我不安,那就是老师将会采取的行动。

我不认为老师会任由你保有全部成果,假如他独霸一切——到那时,我绝不会手下留情。如果有人妄图扼杀像你这样认真勤恳的研究者,我不会让他继续在浮世绘界胡作非为。就算必须以舍弃秋田兰画说为代价,只要能击溃老师,我就会毅然出手。虽然做好了最糟的打算,在我心底某处却仍信着老师,我并不认为老师会从学生手中强夺这一发现。

结果如你我所知。十二月二十一日的大会上,老师的态度一览无遗。

我真的哑然不已。在为你惋惜不平的同时,我也下定了决心。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向老师传达我的心情。假如老师能重拾研究者的尊严,亲自公布画集的真伪,浮世绘界就无须承受无妄之灾,我也不会进一步追究。毕竟我还对老师留有少许感情,不愿将他彻底抛弃。

我在元旦夜里给老师去了电话,告诉他有涉及画集的要事,希望能同他一谈。老师表示二日夜里他一人在家,让我那时过去。或许他从我的认真劲儿里看出了一丝端侃吧。

第二天夜里九点过,我登门拜访。

我并没有拿出嵯峨先生的备忘录,只告诉他画集是假而已。老师完全嗤之以鼻,我便指出胶版印刷的可能性。听了这话,老师脸色刷白,立刻从保险柜里取出画集确认,他那时的表情至今仍烙印在我眼中。老师泫然欲泣,扭曲着面孔揍了我——他已明白画集是赝品。

好一会儿,老师只是呆站着。终于,他拿出打火机凑近画集,打算将其付之一炬。只要画集消失,胶版印刷这项铁证就不复存在,谁也无法指证画集是假的。我明白了老师的意图,立刻从他手里夺过画集,老师跳起身来拼命争抢。但毕竟是我体力占优,我把老师按倒在地,怒骂他的卑劣行径。突然,老师在我身下鸣呜抽泣,哭声在我胸中悲伤作响——我无地自容,只能转身离去。直到我走出门去,哭声仍未停息。

次日清晨,老师死了。

我直觉这是自杀。事到如今老师无法公开宣布画集是假的,于是引咎选择自我了结。整件事以嵯峨先生的自杀起头,又以老师的自杀结尾。

假如我能更早发现备忘录,嵯峨先生或许就不会死。当你发现画集时,假如我能提醒哪怕一句,老师或许也不会死。即便并非蓄意,说到底我仍需为二人的死负责。这让我痛苦不堪。

是我杀了老师。我心怀自责,没料却从你嘴里听说老师是因逃脱不及死于纵火。

我一片混乱,难道老师并非自杀?但又有谁非杀老师不可?水野一伙浮出脑海,但解释不通,对他们而言老师还大有利用价值。要想实现靠昌荣大赚一笔的计划,还需要等到画集和论文的发表,直到“写乐=昌荣”说成为不可动摇的事实,在此之前老师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老师的真正死因,至今我仍未得出答案。

接着,你们发现了清亲的画册。

峰回路转,发现画册的峰岸和你开始质疑清亲序文的真实性,水野一定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态吧。听到是由水野介绍你二人认识,他的大胆简直让我惊讶,或许正说明他有万无一失的自信吧。的确,当时谁也没法料到会发现清亲的画册。

若不是那篇序文遭到怀疑,恐怕水野一伙现在还气定神闲地抱着兰画做着春秋大梦吧。他们会静待余热冷却,多半两三年后才会假装发现画作吧。现在贸然动手,稍有不慎就会自取灭亡。然而事态有变。

你们迟早会发觉序文全是杜撰,他们无疑开始担心后路。不管画集的骗局会以哪种形式被拆穿,他们都必须尽快把兰画脱手。

我等待着他们的动作,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做一个了结。在此之前,却有了意外发现。

受你所托,这些天我都在调查那张美术明信片。最初我并不认为这是多么重要的线索,随着调查进行却逐渐无法释怀。明信片本身平凡无奇,没有值得注意的内容。我从收信地址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收信人家属,终于在新宿的邮票店问出了最后的买主。递给我的那张名片上,印着意想不到的人名。

藤村源藏,那名仙台的旧书店主。嵯峨先生试图用邮包归还的两本书,正是盗于他处。

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一切太过凑巧,即便水野有可能偶然将藤村买来的美术明信片夹进画集,嵯峨先生从同一名男子店里盗书的可能性也趋近于零。如果考虑是嵯峨先生连书带明信片一起偷走,的确合乎逻辑,但无法解释盗取美术明信片的必要,邮票商也断言这张明信片平凡无奇。

答案只有一个,藤村跟水野是一伙,也正是他假冒横手店主和你通话。

藤村是造假团伙的同伴,如此一来就有疑问——为何嵯峨先生没有直接归还光悦本?为何藤村声称并不认识嵯峨先生?为何水野被小野寺先生问起藤村也能面不改色?疑问接竣而至。

嵯峨先生是死于他杀。

怎么想嵯峨先生也没有理由必须挑在临死前还书,装着光悦本的小邮包是为嵯峨先生的自杀制造动机,绝不会错。这是我的结论。

我并不清楚实际行凶者,但犯人一定就在那三人当中。眼见嵯峨先生执意公开画集真伪,他们决定先行灭口。

我动摇了。

读过嵯峨先生的备忘录,我坚信他是自杀无疑,所以即便知道画集是赝品,却至今放纵水野一伙的行动。一想到他们只是被欲望蒙住双眼的可悲之人,也就懒得计较。然而他们并非如我所想,他们是杀人犯。我却因为一己私愤和嫉妒,放任杀人犯为所欲为。

知道了嵯峨先生之死的真相,我心中又涌上疑惑。老师被杀,果然也是他们所为吧。你一定无法想象当时我有多么绝望。

我决定凭一己之力找出凶手。全部责任都在我,我必须做出补偿。

就在今天,我把嵯峨先生的备忘录复印了两份,一份给水野,一份给藤村。水野那份一早就放进了他家邮箱,明天我会带着另一份去仙台,用相同的方法送给藤村。他们一定会相互联络,在某处自掘坟墓吧。我会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只等他们犯下疏漏。这样一来他们就百口莫辩,之后就交给小野寺先生吧。这是杀人事件,至今我仍希望浮世绘能够免受牵连,恐怕这已是奢望吧。

长夜将尽,我必须上路了。嵯峨先生的备忘录仍留在书函中,我不想拿它做证。我会另行寻找他们的杀人证据——可是现在画集已被烧毁,恐怕再难证明那是赝品吧。至少能找出嵯峨先生在画集中设下的陷阱也好啊,可惜目前还一头雾水,看来只能由我亲自走一趟了……

给你添麻烦了!冻冴子就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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