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九日。

国府穿行于鹤见的古旧住宅街。他手持昭和十年前后的区划地图复写,图纸中勾着一个红圈。国府原以为街道已在战乱中面目全非,早有扑空的觉悟,实际走街串巷却发现道路几乎保持原貌。越接近目的地,地图的吻合度越高,看来这片土地曾在当年的空袭中逃过一劫。

(就在这一带了。)

国府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座镇子坡道不少,国府有些气喘。他挨户查看着地图红圈一带的住家。虽然只是瞅瞅门牌,但毕竞是在阳光普照的午后时分,多少有些难为情。路过的行人甚至误以为国府是推销员,纷纷避而远之。

“啊。”

国府终于在一栋老房子跟前发现“松下”的门牌,不由得拿起地图确认。绝对没错,当年的住所地址的确就在这里。意外的顺利让国府激动不已,他本以为老早之前就没了。

国府一口气打开玻璃格子拉门,挂在门上的铃铛丁零作响。

“先生有何贵干?”

上了年纪的妇人从屋里走出,讶然打量国府。幸好国府看样子不像匪类,妇人放下心来,礼貌地询问来意。

国府进行了说明。

“是没错,我家一直在这儿。有什么事吗?”

“请问松下勇二先生是——一”

“是我爷爷,他老人家早就过世了。”

国府从口袋里取出叠好的明信片复印件让妇人过目。

“哎呀,这是寄给爷爷的,怎么会在您那儿?”

“被夹在一本书里,因为某些原因需要调查那本书的来历。”

国府所持正是津田送来的复印件,收件人是鹤见的松下。

“原来如此,辛苦您了,还专程上门。”

妇人似乎错以为国府是政府人员,没追问具体原因,国府也省得解释。

“不过应该和那本书无关,这是爷爷过世之后才整理的。”

“您说整理?”

“是想当作遗物送给亲戚们留个纪念。我想想,是谁来着,很稀罕爷爷的美术明信片,当时就整理出来一起送了……”

妇人阁下一句“稍等”就进了屋,留国府一个人心急如焚。

“找到了!”妇人拿着旧巴巴的大学笔记本回到门口,上面似乎留着记录,“全送给亲戚的孩子了,小家伙喜欢集邮,硬是央求了好久。”

“请问是哪一年的事情?”

“爷爷过世是在六年前,那孩子现在也该上大学了吧。”

国府哑然。因为明信片的年代遥远,他下意识地以为这也该是陈年旧事。

国府记下那名大学生松下良武的住址和电话号码,道谢后就此告辞。妇人提供的住址位于五反田,正好在回程途中。国府在鹤见车站拨通了电话号码。

没想到松下良武星期六也待在家里。

“你好,我是良武。”

到底是陌生人的来电,应答的声音充满警戒。国府开门见山直述用意,半途良武的语气也转为安心。

“惨了,那事儿该不会让婶婶给知道了吧?”

良武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国府提出见面详谈,良武欣然答允。两人约好一小时后在五反田站前的咖啡馆碰头,国府穿着苔绿色防水外套,应该很好辨认。

良武笑道:“要不我在胸口别朵玫瑰花得了。”

“刚刚结束通话,正在买票。好的,回头联系。”

男子匆匆切断电话,装作若无其事地尾随国府进入月台。此人正是在总门寺附近同小野寺有过交谈的年轻刑警。

“是国府先生吧?”

国府刚进店里,就被梳着大背头的年轻人叫住,男子个头不算高。

“良武君?”

男子叼着吸管点点头。他穿着皮夹克,配上松松垮垮的黑长裤,夹克里头只套了件薄了恤。他面前搁着冰激凌苏打。国府对着良武坐下,说道:“抱歉啊,让你特意出门。”

“客气啥,多亏你我才终于能出门。”

“怎么了?”

“我今天被关禁闭,差点儿给老妈烦死。”良武挠挠头,笑道,“之前捣蛋闯了祸,刚才还真以为警察找上门了……”

“我想想看啊,应该是去年春天左右吧。实在急着用钱,就把邮票啥的一起卖了。”良武思索着回答国府的提问,“怎么说也是打小学拼命积攒的宝贝,我还哭了一场呢。”

国府完全无法想象良武每天端详邮票的模样。

“我记得最后卖了十来万吧。”

“挺值钱嘛。”

“不跟你开玩笑,光邮票的零售价就能上七十万呢。店家这儿说不行那儿说不好,砍价那叫一个狠。我只能挨他宰,没办法,谁让急着用钱呢。现在想来还一肚子火,那臭老头。”良武愤愤不平。

“美术明信片总共有多少?”

“有三百张吧。”

“嚯,你还挺能收集嘛。”

“因为想要邮票嘛,就顺便收集了。明信片虽然没啥稀罕,在店里要三百日元才能买一张呢,我那些放到百元店也值三万不是。结果总共才卖了五千,这生意也做得太黑了。”

良武抱怨之余又添加了番茄汁。

“可是这下完蛋了,明信片我是偷偷卖掉的,真没想过会让婶婶知道。”

“抱歉,但这件事我非查不可。”

“有犯罪的味道哟。”

良武的玩笑逗乐了国府。

“对了,你都卖给哪家店了?”

良武报出的店名在新宿,国府也知道那里。店铺虽小,却时常往杂志上打广告。

谈话结束后国府站起身,良武说要留在店里等着跟朋友碰头。

“我是那儿的熟客,报上名字老板自然知道。”

临别之际,良武不忘补充。

的确是个和善的好青年嘛,国府不禁暗赞。

走出新宿车站,已将近六点。自打十二点离开公司都过了五个多小时,一路下来国府的肚子也开始叫唤。不过调查能早则早,邮票商的店铺应该就在三越里街,国府加快了步伐。

店铺很好找。一进门,五十来岁的发福店主立刻亲切相迎。店里没客人,国府简短传达了来意。店主明白上门的并非买主,满脸不耐烦,却也没打断国府。

“哦,那小子啊。”看来店主的确对良武印象颇深,“最近都不见他上门呢。”

“听说他放弃集邮了。”

主人大笑道:“放弃才好,不能贯彻到底就只是浪费时间。”

“想请问你这张明信片——”

国府无视店主的揶揄递出复印件,对方接过去一阵端详。

“记不起来……之前的确从那小子手里收了一捆明信片,可也不能张张都记得。而且这种东西又不稀奇,我收的货都堆成山了。”

店铺左侧墙壁用隔板搭着架子,其中成捆成捆地堆着美术明信片。“昭和初期东京都火车”、“日本火山”、“国立公园”……附着各种标题的胶圈将明信片按主题分类,每捆都有好几十张。也有一张一张用玻璃纸单独包装的商品,标价都是天文数字。此外还有不少明治时期的浅草风景。

“如果是那种东西——”店主指着标有“浅草十二阶”的美术明信片,“多少还能有些印象吧。”

“真的完全想不起来?”

国府紧追不舍。如果线索就此切断,之前的努力就会全部付诸流水。

“假如给这张明信片分类,会用什么标题?”

国府尝试着引出店主的记忆。

“是哦,大概是‘温泉风景’之类吧,总之差不离。”

复印件右下方的文字难以辨识。

“这张似乎是鸣子温泉的照片。”

店主若有所思道:“嚯,鸣子是在仙台附近吧……咦,该不会是那谁?”

“有什么印象吗?”

“唉,怎么说……我也闹不准是不是那人,去年夏天有位客人常来店里,虽然我不记得你这张有没有被他买走,但他说过用东北名胜古迹做主题的美术明信片都成,先后买了一大堆……当然并不是鸣子温泉这种,还得更古老些的地方,像松岛或者弘前城之类,基本都是明治时代的东西。”

“是个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的人啊……就是普通人喽。对了,应该留了名片。请稍等,我记得是在抽屉里……”

店主在收银机下面的抽屉里翻找起来,国府的胸口砰砰直跳。

“啊,找到了,找到了,这儿写着‘东北美术明信片’,是我特意做的备忘。”

店主将名片递给国府。看清姓名的瞬间,国府倒抽一口凉气。

(什么情况,怎么偏偏是他?)

国府一阵眩晕。

“真不记得卖给这人了?”

国府激动地质问,这是连接一切谜底的关键。

“就算你再怎么问——”

店主抄着手,努力回忆。

“我回来了。”

店铺里侧传来女性的说话声,店主恍然大悟地叫嚷起她的名字。女子披着蓝色外褂来到店里,店主向她转述了国府的来意,又递上复印件。

店主说明道:“我只记得打包了一捆东北温泉的明信片。”

“是叫‘东北温泉信’吧。”

“对,应该没错。”

女店员断然道:“那就的确卖给那位先生了。”

“当时老板刚好外出,那位先生说一捆当中有三分之一都不想要,让给他便宜点儿。我说不晓得该怎么定价,最后他还是全买下了。”

“哎呀,是那时候的家伙啊。”

国府急忙追问道:“请问还记得具体时间吗?”

“大概是去年十月吧……我记得还没开始供暧,但也稍微有些冷了。”

(正好是发现昌荣画集的时间!)

国府哑然咀嚼着这句话代表的意义,空腹感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不太清楚他的目的。现在进了府中站前的拉面馆,没有可疑举动。之前在五反田的咖啡馆和一名看似暴走族的男子有过谈话,毕竟我是单枪匹马,又不能直接询问内容——自然,明天一早就拜访新宿的邮票商,眼下已经关店了。不过国府至今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个人认为他和案子无关——接下来他也该回家了,确认之后可以收队吗?好的,明白。”

年轻刑警放心地结束了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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