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七日。

午后一点,西岛俊作的葬礼于中野总门寺举行。治丧委员长由众议院议员横山周造担任,出席者超过七百人。接待处共设有四个,津田和内田裕美二人负责其中一处,协会事务员也交替进行接待。

(和嵯峨先生那时相比,真是天差地别啊……)

上百花圈送至葬礼会场,寺里搁不下,只好一路排至山门外。预定会由文部大臣致悼词。事到如今,津田才深刻体会到西岛权力之强大。

“津田前辈。”从津田身后传来一声轻呼,是研究班的学生,“吉村前辈在休息室等你。”

吉村是治丧委员之一,负责接待安排出席者。西岛过世的打击起初让他一蹶不振,经过数日倒也逐渐恢复了元气。

津田刚到休息室,吉村立刻出来将他迎进室内。休息室里没有其他人,津田暗自琢磨着吉村在这当口专程叫来自己的用意。

“刚才大崎美术的编辑来过了——”

昌荣画集的出版正是由大崎美术策划。

“非常难办。还好论文有备份,小字辈手里留着底片,照片也不成问题,只是关键的序文和小传还没拍照。最初就定好在复刻版的附录里头收录,老师也没料到会变成这样吧……”

“到底怎么了?”

“原件给烧了。”

津田都把这事忘了。

“听说原本都定在昨天左右开始拍照……编辑说只是活字部分倒能照着复印件重做——我一想到你手里正好有,当时就给了回复。”

(贪得无厌也该有个限度吧!)

津田一时怔住,须臾问道:“没有其他复印吗?”

“你得讲理吧。我从老师那儿得知整件事都是‘写乐=昌荣’说解决之后了,哪儿还需要制作复印。何况,老师把画集当作心肝宝贝护着,连拍照都不让。”

津田懒得开口。

“拜托了,缺了那部分就没法完成复刻,这也是老师的遗作,请务必借复印件一用。”

吉村难得地低下头。

(还好意思说什么遗作,分明是想在老师过世之后唱主角。)

津田婉言拒绝道:“复印都留在盛冈了。”

“那就等你方便了再拿过来就行,一切费用都由我付。”

吉村的强硬让津田慌了手脚。

“请给我些时间考虑……老师才刚过世,眼下谈这种事恐怕不合时宜。”

“这样啊,那我过几天再跟你商量。”

吉村好歹还知道看脸色,没再纠缠。恐怕他也明白在这里惹恼津田会难以收场吧。

津田回到接待处,意料之外的男子正等着他。

“哟,好久不见。”

“这不是小野寺先生吗……怎么有空来这儿?”

“唉,稍微有些事儿……话说回来,葬礼办得可真豪华,果然大不相同啊。”小野寺刑警冲裕美亲切一笑,压低嗓门询问津田,“待会儿想跟你打听几个问题,不介意吧?”

葬礼结束后,会在总门寺的分馆举行盛大的法事。津田并未受邀,索性利用这段时间跟着小野寺出了寺院。津田除去了领带,反正穿着外套,并不算显眼。步行五分钟的距离有一间小餐厅,小野寺一声不吭地推开店门。

小野寺喝着番茄汁,说道:“刚才还瞧见水野先生了。”

“水野先生也来了?我都没注意。”

津田心一沉,他还没跟水野打上招呼。

“他说这叫礼尚往来,答谢你之前出席嵯峨先生的葬礼。”

“这样啊。”

“说起来还真遗憾,才短短两个月,嵯峨和西岛这两位浮世绘研究界的核心人物就先后过世了。”

小野寺意味深长地盯着津田。津田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专程现身。)

仔细想想,就算小野寺不提,也的确奇怪。

虽然实属巧合,但仅仅两个月时间,“江户美术协会”和“浮世绘爱好会”共同失去了各自的中心人物。加之二人又是数十年的好友,任谁都会起疑吧。

(我们怎么就没意识到呢……)

津田愕然,周围竟无人将西岛之死和嵯峨的自杀联系起来,也正说明西岛是如此亲近的存在,而嵯峨是如此疏远无缘。二者在世人眼中同为浮世绘研究者,在圈子内却身处不同世界。津田先发制人,问道:“老师的死因有什么疑点吗?”

小野寺苦笑道:“不,还不好说。”

“还不好说,是指——”

(难道失火并非老师的疏忽?)

津田立刻追问。

“起火原因还没确定,不过可以断定起火点是在书斋,毕竟书都给烧成那样了……可是不清楚具体火源,当地警局似乎也在考虑人为纵火的可能。”

“人为纵火?”

这就意味着西岛可能死于谋杀,津田失控地质问小野寺。

“只是单纯的疑问,毕竟接连发生了两起事故嘛。听说是由辖区刑警首先提出他杀可能,于是久慈警局也跟着检讨了嵯峨先生的死因是否存在疑点。”

津田惊道:“就是说,两人不是死于自杀或者事故?”

“怎么说呢,只是不排除这种可能。”

“可是为什么非得把两人都杀了?他们从前确实有往来,可现在几乎就是陌生人。”

“没错。没有同时针对两人的共同作案动机,所以可以考虑是单方相关人员出于复仇目的杀害了另一人。”

“你还认为嵯峨先生的自杀是因为老师吗?”

“别激动,那只是开玩笑而已,嵯峨之死和西岛先生无关。可是,只有这样考虑才能把两人的死联系到一起。”

津田也理不出头绪。

小野寺略一犹豫,说道:“所以我打算调查到信服为止。个人认为嘛,最终还是会得出自杀和事故的结论,可是有两点让我很在意。”

“哪两点?”

“你最近跟国府先生见过面没?”

津田急忙反问道:“没,今年还一次都没见过……国府前辈怎么了?”

“实际上,有证词显示,西岛死亡当晚,曾有酷似国府先生的人物出现在事发现场附近。”

“怎么会!”

“附近酒馆的店员在夜里九点左右出门扔垃圾,据称正好目击到酷似国府先生的男子往西岛住宅方向走去。国府先生上门拜访老师时常在那家店买酒,店员记得他的长相。不过当时相互都没打招呼,店员也说没法断定,可是总有些在意。”

“去了老师的住所……”

这让津田难以置信,再一想又不无可能。自津田的发现被西岛霸占以来,国府的确暗自盘算着什么。这是事实,但绝不能告诉小野寺。一来会对国府造成不利,二来也不得不说明西岛的蛮横行径,这对津田而言太过艰难。既然无法告知来龙去脉,小野寺想必也无法理解国府的愤怒吧。

“听说国府先生是去跟西岛断绝师生关系来着——”

津田哑然。

“立刻就有人拿这做文章呢。”小野寺摇头点烟,“九点跟十二点毕竟有时间差,现阶段也没有国府先生和火灾的直接联系。只是,一旦确定了人为纵火,这动机嘛……”

“只因为认识嵯峨先生就说前辈有动机……”

“没错。辖区警局那帮人并不知道国府先生的为人,只是单纯从程序上把他跟案子联系起来。国府先生绝对不是那种人,这只是我的直觉,但我相信他不可能是纵火犯。”小野寺爽朗一笑,似在鼓励津田,“我是打算赶在同行发难之前还国府前辈一个清白,所以想事先知会你一声。”

小野寺不再多言。二人走出小店,左右分头而行。

确认津田走出视野之后,小野寺重新回到餐厅。

“辛苦了。”

在方才两人就座的席位背后,一名年轻男子主动打起招呼。小野寺毫不掩饰满脸的不快,在男人对面重新坐下。

“我可传达清楚了。”

“真是抱歉,让你为难了……”

男子忙向小野寺赔不是。

“说真的,这么做太过火了,我认为国府先生跟案子无关。”

“没办法,眼下唯独他有作案动机……也有吉村的证词。”

小野寺不悦道:“吉村那只是中伤,东京的警察都这么办案?”

“怎么会。小野寺前辈不也说吗,接连死了两名研究者很不寻常。”

“说是说了,但我又没说跟国府先生有关。”

“这样下去我们只会陷入被动。如果国府洋介和案子无关,自然会有别的发展。”

还请见谅——男子不停向小野寺低头道歉。

“不过他能向国府先生透露多少还是个问题,而且最近两人都没见过面。”

“确实。不过只要存在可能性就该放手去做,科长也没异议。”男子说完沉思一番,又补上一句,“一切都看国府洋介知情后会采取什么行动。”

等津田回到总门寺,法事已经结束,人潮从山门后涌出。津田一路小跑赶到接待处,桌子都已收拾干净,岩越等人正围着火盆抽烟。

“你听说吉村的事儿没?”

岩越的唐突提问让刚回来的津田摸不着头脑。

“貌似从今年开始那家伙就要回咱们大学当讲师了。”

“你是说吉村前辈?”

“校长出席了告别式,算是正式提出吧,吉村也痛快地答应了。开什么玩笑。”

“美术馆那头怎么办?”

“他是非常驻,打算脚踏两条船呢。听说直接让他接替老师讲课。”

“这样啊……”

“一句‘这样啊’就完事儿了?你不觉得委屈吗?咱们是为了什么才留在研究所的?吉村心里头也该清楚才对,就算是校长提议,也不至于一口答应吧,怎么着也该跟咱们商量商量。”

全员也都表示赞同。在场几乎全是研究班的学生,比起吉村,还是跟岩越和津田更为亲近。

“真是看走眼了,吉村也好大学也好——”

“总觉得老师过世之后,唯一受益的就是吉村前辈。”

裕美之言让全员愕然。

岩越大怒附和道:“说来真是,听说昌荣的研究也由吉村继承了。”

“哎呀,差点儿忘了,刚才水野先生来找津田前辈呢。”

津田故作随意地答道:“是吗?”

“他交代说让前辈明天下午给这里去电话……”

裕美从口袋里摸出留言条递给津田。

(水野先生肯定火冒三丈吧,自从拿走画集就再没联系……)

真是厄运不断的一天——津田谢过裕美,心下一片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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