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六日,东京暧意盎然。

每天住着倒也没多少感觉,但从东北归来自然能敏锐感受到气候的变化。

在新宿下车后,津田穿过地下道往纪伊国屋方向走去,他和国府相约在右邻大厦负层的咖啡馆碰头。

店铺面积不小,却已接近满席。津田寻找着国府。

“喂,在这儿呢。”

国府率先发现津田,主动冲他招着手。

“新干线确实方便,早上出门这个点儿就到了。”

津田看着表,在空出的位置坐下。

“貌似成果丰硕啊,冻冴子也老激动了。”

“嗯,确实抓到了头绪——足够发表的那种。”

津田将各色资料在桌上摊开,细致地做起说明,国府则逐一提问。

“简直确凿无疑嘛——这么多资料任谁都会信服吧。”

一小时后,国府点上烟,满脸严肃终于缓和。

“是从秋田藩跟茑屋的联系人手啊,你的着眼点确实有趣——这一来我手头的线索就不够看了。”

“前辈也有什么发现?”

“是茑屋和昌荣的关系——我还认定他们是通过别的线搭在一起呢。”

“还有其他连线?”

“嗯,你知不知道平秩东作?”

“东作……那个狂歌师?”

“没错。虽然人气比不上蜀山人(四方赤良)和唐衣橘洲,不过跟他们一样都是内山贺邸之徒,其中东作年纪最大。明和七年,以这三人为中心首次举办了狂歌赛,也是天明年间狂歌热潮的头炮——其中蜀山人是公认的天才,人气空前,其实还该感谢东作这个伯乐。明和六年,才十九岁的蜀山人就凭《迷糊老师文集》展现了天资,而且那本狂歌集的序文作者居然是源内。”

“是源内啊。”

“东作跟源内是相当亲密的友人,他凭这层关系托源内向出版社介绍,蜀山人才有机会出书。源内的大部分书籍都是由出版‘文集’的这家须原屋负责——如果没有源内当后盾,一个二十来岁的愣头青就算出书也不会有人买账吧。”

“确实。”

“往后,蜀山人就等于是源内的弟子。听说源内写剧本时遇上难懂的故事需要介绍来历,就由蜀山人代笔,后者就这么得他信任。”

“我还真不知道。”

“蜀山人有风铃山人这么个化名,而源内是号——”

津田点头道:“风来山人。”

“从人气上说确实蜀山人占优,不过因为源内这层关系,东作的位置还在他之上,说是狂歌界的首脑也不为过——而且东作还跟田沼政权的主要人物土山宗次郎往来密切,也在金钱层面上把持着整个狂歌界。

“土山宗次郎是管财政吧?后来在宽政的‘狩猎田沼’当中遭到弹劾,被判了死罪。”

“没错,因为违法放贷三千两给杀了头,我猜他实际上还有更加巨额的贪污。要知道这人曾用一千二百两给吉原的太夫(花魁)赎身,平时也花钱如流水——比如招待包括蜀山人、朱乐菅江、橘洲在内的大半狂歌师上吉原豪游。狂歌在吉原流行也是依附土山宗次郎的力量。”

“原来如此,这么说喜三二跟他也——”

“当然亲密无间喽,不仅因为狂歌师这层因素,从财务和留守居之间的关系看也足够理所当然。”

“这一来的确有意思。”

“然后就轮到茑屋登场,他把前途押在了平秩东作身上。借着给东作捧场,茑屋逐步把以蜀山人为首的狂歌师们收入囊中。又经土山宗次郎这层关系成功接近田沼,又和当时人气第一的作家平贺源内成为知己,正所谓一石二鸟。再有,东作还在新宿经营烟草,甚至被视作投机商。他跟蜀山人那种武士不一样,非常平易近人。”

“确实,茑屋非常宝贝东作呢。茑屋涉足狂歌类书籍是从天明三年开始,同年出版的《狂歌师细见》也是交由东作编写。”

“没错。东作在那本书里自称‘主笔’,对狂歌师进行评价,等于被放在高出一等的立场。”

“嚯,我还真没注意到。”

“茑屋之所以能成为一流出版社,是因为结交了众多狂歌师——喜三二、蜀山人、恋川春町,京传也化名轻织助吟咏狂歌来着。还有唐来参和,他从天明年间就是茑屋不可或缺的通俗小说作者,同时也是蜀山人门下的狂歌师——简言之,茑屋仅凭掌握东作一人,就成长为第一流的出版商。”

“东作的延长线上是源内,还有土山宗次郎,这两人都是田沼的亲信……茑屋真是个往哪儿都不吃亏的厉害人物呢。”

“其实那帮狂歌师或许就是你所说的田沼阵营——宽政改革打击的对象几乎都跟狂歌沾边儿。”

“我算算——蜀山人、参和、京传、春町、喜三二,这些人全是狂歌师——春町更是因为笔祸自杀了。”

“没错,而且全是茑屋出的作品。打击茑屋就相当于打击狂歌师,惩罚狂歌师就等同于削减茑屋的势力。东作能跟茑屋亲密无间,就说明茑屋是田沼阵营的一员。”

“可是为什么唯独狂歌界的大腕唐衣橘洲没受责罚?”

“因为橘洲是田安家的下级武士嘛,也就是松平定信的家臣喽。”

津田大为惊诧。

“田沼垮台,定信刚当上老中那阵,橘洲不知为什么跟蜀山人闹翻,结果被狂歌界孤立。可能我这话太过臆断,或许也可以把这看作狂歌师们亲田沼、反松平的示意吧。”

“原来如此,简直是完美的解释。茑屋毫无疑问是田沼阵营的一分子,虽然我是从秋田藩入手,无论走哪条线,茑屋都和田沼连在一起呢。”

“东作三天两头就会上源内家,自然也该和寄住在那儿的直武多有亲近。可以想象,昌荣到了江户,多半会经直武介绍拜访东作,又通过东作结识茑屋——我的想法就是这些,不过照你从秋田藩的关系人手考虑,可能性要高出太多。”

“前辈过奖了。正是结合双方证据,昌荣等于写乐的假说才算有了实证。”

“是啊,这下也能充分证明写乐是田沼阵营精心策划的产物——宽政元年以来,茑屋几乎没有狂歌出版物,就算想出也出不了。狂歌师的仇恨,集结秋田藩和昌荣等人的力量最终爆发,写乐的画也包含了狂歌师风格的嘲讽。这一来茑屋的确不能曝光写乐的真身,更是撕破嘴也不会抖出写乐来自堪称反定信最大势力的秋田藩。”

国府自我总结道。

“还有种看法,说源内并没死在牢里,而是在田沼的领地静冈好好地活着,当然这至多不过传说而巳。”

“源内吗?”

“要知道那是田沼的巅峰时代,就算往牢里送进别的尸体换出源内也不奇怪,然后把他直接送去静冈就行。相传源内在牢里绝食将近二十天,现在想来也可能是故意弄得不成人形,给之后的‘病死’打基础,要不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突然死掉也太不自然了。听说他在田沼垮台后转逃出羽,一直活到了文化年间。在出羽有一座没名没姓的墓碑,光刻了源内净琉璃剧本的一小段。”

“没什么可信度呢。”

“要我说,源内这种田沼的心腹,只因为砍死了一个门生就死在牢里,才叫更加不可信呢。遇上这种程度的小事件都摆不平的独裁者,那真是前所未闻……虽然听起来像是西乡(隆盛)生还说一类的臆说,不过假如写乐真是直武门下的昌荣,源内生存说就不能一口否认啊。”

“其中有什么联系?”

“茑屋拼了老命隐瞒写乐的真实身份,或许还因为能从写乐这条线顺藤摸瓜发现源内呢。”

津田哑然。

“田沼阵营清楚源内还活着,但在田沼垮台的宽政年间绝不能说漏嘴,要给人知道了,全员都得掉脑袋。对松平定信而言,要想把田沼派一锅端,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了,所以这是不得不赌上性命坚守的大秘密……砸重金在短时间里把无名画师捧红,这种手段放到今天同样适用,就算茑屋有超凡的商业才能,恐怕也不会考虑到这一步吧——源内曾向田沼进言,让他就算舍弃国威也必须和俄罗斯展开通商,可见目光有多长远。源内这人精明到什么程度,他把亲自设计的象牙梳送给吉原太夫佩戴,结果朝夕之间就全面流行开来。所以说,写乐的出现更像是源内策划的逆转大计。”

津田完全沉迷于国府的设想。

“还有昌荣选择近松做姓氏的理由。”

之前的内容告一段落,国府改变了话题。

“写乐通过茑屋发表作品的那段时间,十返舍一九正好在茑屋借住。”

“确实如此,能说明什么?”

“说明一九可能知道写乐。一九在写剧本时会用另外一个名字,大多数研究者也都认同,知道是叫什么吗?”

“抱歉,一下记不起来。”

“近松与七——他也自称近松。”

“真的假的?”

“真不好说只是单纯的偶然……眼下还不知道近松昌荣的本名,假如他是后来改姓,我想很有可能跟一九有关……还有一个问题,写乐的相扑绘。”

“是指大童山吗?”

“喂,之前我就一直奇怪,写乐干吗画那种小孩儿相扑力士——”

“因为出羽吧。”

津田料到国府想说什么,不禁苦笑。大童山是出羽出身,国府是想把他和转逃出羽的源内联系起来。

“这也太牵强了吧?”

“你想说源内?怎么可能。我是在考虑长澈。”

“角馆的那个长户吕?”

“是山形的长澈,大童山是那儿的出身。”

“咦,怎么跟我记的不一样?”

“你可别犯糊涂啊,版画上写得清清楚楚——昌荣跟秋田的长户吕有什么关系,而在毗邻秋田的山形,读音相同的地方诞生了人气明星大童山,写乐会对他感兴趣也是当然。”

津田为国府的联想深深折服。

“刚好你也说写乐在小孩子当中很有人气——岂不是跟大童山一拍即合?要知道那是年仅七岁的怪童,比起成年人,的确更像给小孩子绘制的作品。”

“没错,完全正确——大童山是小孩子的英雄。绝不会错,写乐就是昌荣!”

津田激动得嚷嚷起来,周围的客人无不讶异地看着二人。

“我也认为写乐就是昌荣无疑一键底被你揭穿了。”

国府看着津田喜不自禁的模样,含笑低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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