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让写乐化名说服众,得解决的问题很多,还有各种必须满足的条件。”

津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整理出的思路。

⑴宽政六年五月到次年二月,这一人物几乎没有其他工作。

⑵能找出此人和茑屋重三郎紧密联系的证据,或者具备这一可能性。

⑶有从事绘画创作的证据。

⑷找到为何不得不使用东洲斋写乐这一化名的必然性。

⑸解开为何以茑屋为首的当时人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写乐身份的资料这一疑问。

⑹写乐为何封笔,其理由是否具有必然性。

⑺茑屋为何会起用默默无名的写乐。

“现在能想到的大致就是这些吧,其他还有不少细节。”冻冴子看了看,说道:“第三条‘有从事绘画创作的证据’不是废话嘛。”

“还真就有假说在为这一条伤脑筋呢。”

“真的假的?”

“茑屋重三郎说就是其中的典型——茑屋情况特殊,除了这一条,其他部分姑且都算吻合。嗯,甚至不只是‘姑且’吻合的程度。茑屋本身就是贩卖浮世绘的出版商,或许是他结合各种画师的优点创造出了冠名写乐的浮世绘。这一来,写乐的作品为何只在茑屋出版的问题也迎刃而解。如果直接以茑屋名义发表,谁都知道是门外汉的作品,所以推出了写乐这位虚构的画师,问题⑷也得到了说明,真是非常有意思。如果能够找出茑屋本人就是作画者的真凭实据,这一假说的可信度就会非常高。”

“这样啊……把不画画的人和写乐扯在一起,还真是大胆的想法呢。”

“这你就说错了,其实在假说发表之时,就以插图形式介绍了好几张茑屋的画作。不过嘛,画师另有其人的可能性很高,似乎是找人代笔。写《八犬传》的曲亭马琴在茑屋当过一段时间掌柜,在他的随笔里有这样一段文字,说鸾屋不会画画,却硬要找人画好后署上自己的名字出版。”

“他这么做图个什么?”

津田轻笑道:“不清楚,兴许是想表现文化人的素养吧。总之,否定茑屋说的关键在于完全没有证据显示他能画画……不过这条假设的支持者很多,毕竟有合理之处,很容易让人信服吧。”

冻冴子默然。

“题外话——鸾屋说的创始人现在却一口否定了自己的假设,或许因为太难找到证据所以放弃了吧,谁知道。”

“什么啊,搞得茑屋说根本没可能了。”

冻冴子以“亏我认真听你胡吹”的眼神瞪向津田。

“话不能这样说。他的否定只是个人问题,茑屋说早就自成一派,最近的节目都把它视作有力假说呢。”

冻冴子微微一愣,说道:“真复杂。”

“不管怎么说……提出假说的当事人已经自我否定,我倒希望就此把茑屋说排除在外。”津田点上一根七星牌香烟,“应举前面说了,接下来轮到北斋,这也是眼下最流行的假说。北斋的个人魅力加之写乐的神秘,一旦听说二者竟是同一个人,任谁都会兴味盎然吧。北斋一生换了超过三十个画号,就算某一时期化名写乐也绝不奇怪。不过北斋一生几乎没太创作演员画,若写乐真是北斋则另当别论,但就目前看来可以断言北斋对演员画不感兴趣。必须承认,就像这条假说的拥护者所言,二者的线描的确很像,不过疑点也很多。比如北斋为什么非化名写乐,为什么在宽政七年又舍弃写乐之名。完全说明不了的问题还很多,而且已经弄清北斋在写乐活跃期间同样有大量工作。总结,北斋说虽然有趣,可能性很低。”

冻冴子对津田的见解逐一点头。

“谷文晁一说也只停留在设想。文晁是当时一流的画家,和推行宽政改革的松平定信是主仆关系,就立场而言又是田安德川家的画师。田安德川家出了定信这号大人物,得以跻身德川家御三卿之一。要知道,如果遇上将军后继无人的情况,就会从这些御三卿当中挑选继任者,你说安田家的权力得有多大。文晁是安田家的画师,其主定信又担任老中直到宽政五年,名声自是水涨船高,光门徒就有三百,据说让他随手画幅小作品的价格都高达一两半呢。这种人物没有理由特地隐姓埋名去画浮世绘,而且茑屋根本就付不起一百四十多张作品的价钱。就算给得起,好不容易才拿到文晁的作品,不署上他的大名也就没有任何意义,完全是桩亏本买卖。不过文晁也有‘写山楼’的画号,而且擅长肖像画,单就创意上看这条假说挺有意思,但也仅此而已。”

冻冴子只听不问。

“再说饭冢桃叶,他是阿波藩所属描金画师,假说⑷认为写乐是他的徒弟,不过同样缺少和茑屋的联系。这一派认为写乐笔下的背景或者和服的花纹跟描金技法有相似之处,我是没什么感觉。反正提出假说的当事人后来又有了别的想法,这一条直接无视都行……下面的鸟居清政也是一样。清政是清长之子,大概也该有画画的才能,不过关键的版画部分只有很少几幅传世,很难进行比较对照,而且解释不清他有什么理由非用化名不可,鸟居派本身就以擅长演员画闻名,直接用清政之名发表作品也不该有什么顾虑,随便还能沾沾清长的光……有关清政的资料本来就少,很难再有什么进展。”

冻冴子保持沉默。

“听累了?”

“没有……不如叫杯红荼吧。”

其实津田的喉咙也冒烟儿了。

冻冴子若有所思道:“写乐工作室的假说刚才听完了。”

“唉,还剩下六个人没说呀……真有些费劲。”

“话说,良平是个很有趣的人。”

“怎么了,没头没脑的。”

“可不是吗,刚才你明明说他们各自都有说服力,仔细一听结果全都不靠谱的样子呢。”

“这是跟冻冴子私下交流嘛……写论文就得换种说法了。”

“正所谓做研究的难处?”

冻冴子端起送来的柠檬红茶,含笑打趣。

“好了,接下来该轮到丰国了。”

“这一条当然不成立喽——复印件里也说了,丰国是写乐的竞争对手吧?”

“没错。丰国在写乐登场的数月前才以《演员舞台之姿绘》出道,而负责出版的泉市正好是茑屋的强力商业竞争对手。正是为对抗泉市,茑屋才随后起用了写乐,这在研究者之间算是常识。很难想象写乐是由丰国一人分饰两角吧——这条假说的提出人是位推理作家,换了其他人恐怕怎么也不会产生这种联想吧。”

“的确。可是再怎么好玩儿,做研究又不是写小说。”

“从结论而言确实如此,不过我个人对丰国说很感兴趣,也试着查了些资料,结果真的相当有趣。写乐作品当中有一个系列,标记了演员的俳名,你见过没?”

冻冴子点点头。俳名是指吟咏俳句时使用的笔名,由于俳句在歌舞伎演员当中相当盛行,大半演员都起有俳名。现在成为艺名的“梅幸”,原本也是尾上菊五郎的俳名。

“系列当中画有濑川菊之丞,其实他的俳名被写乐弄错了,正确的叫法是路考,画里却写着路孝。”津田把汉字写在笔记本上给冻冴子看,“这在研究者看来很成问题,有人提出写乐或许根本不熟悉戏剧。如果真和演员有往来,哪里会犯下这种根本性的错误,被质疑也怪不得人。”

“但是他明明画了那么多演员画……”

“可不是。对了,丰国当时也画过濑川菊之丞呢。”

津田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开始卖关子。

“快说啊,别吊人胃口。”

“画上也写着路孝。”

冻冴子双眼放光,立刻问道:“怎么回事?”

“很难相信两个人都犯了根本性的错误。”

“就是说,写乐和丰国——”

“是同一人吧!要不然就是菊之丞的确在某段时期使用了路孝这一笔名,之后改为路考。”

津田抿嘴一笑,冻冴子这才意识到又着了道,只能干瞪眼。

“大致真相就是这样,刚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冷静下来了。我本就认为写乐和丰国不是同一个人,但这假说本身的确很有意思,倘若有哪怕一个人被勾起兴趣开始关心浮世绘,那就不是一件坏事。”津田欣然喝下加了柠檬的红茶,续道,“酒井抱一是姬路藩主酒井忠以(十五万石)的弟弟,定居江户,其画风善变,狩野派、光琳风、浮世绘风,什么都来,狂歌和俳句更是一流人选。毕竟是大名的弟弟,资金方面自然不愁,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文化人呢。要问抱一为何会跟写乐联系上,皆因写乐那惊人的出版量。先不讨论能否完成,短短十个月里的巨大出版量,肯定让茑屋很吃力吧。而且文献里写得明明白白,作品评价恶劣……有人据此称这是无关商业意图的出版,也就是自费出版。但是,一两张倒好说,自掏腰包出版一百几十张画,无疑要花费庞大资金。于是乎,喜欢画、钱又多的抱一就被提作候补,这就是所谓大名的艺术消遣。当时的人们都用‘河原者’来蔑称歌舞伎演员,给这种人画像有损家名,所以他要化名写乐。但若真是这样,就没必要在十个月里分好几次出版。抱一早就没有追求更多名声的必要,即便评价不佳,往后收手不出就得了。本来嘛,就算分几次出版,他也没法亮明真身。如果作品受到好评,倒有可能因为自我满足而继续玩儿下去……”

“哎哟,认为那些作品受到好评的研究者也很多呢。”

“没错。有大量资料证明文献记载有误,写乐版画其实卖得很好,我也支持这种说法。”

“那抱一继续化名出版也就不奇怪喽?”

“喂,你这叫本末倒置哦。这条假说要想成立,必须以写乐是个卖不动的画师为前提。卖不动也想出版,所以选择自费,这才是抱一说的核心吧。”

“啊,原来如此,是我犯糊涂了。”

“如果以作品受到好评为前提,根本就不会有抱一说。所以不管从哪个方面讲,都很难说通。”

冻冴子总算接受了津田的意见。

“好了,接着是荣松斋长喜的问题。有一点必须说明,这条假说并不单单涉及长喜,而是指长喜在司马江汉的指导下化名写乐,等于说是托江汉之福。”

“江汉就是和那个昌荣也有关系的人?”

“没错。所以这条我们暂时放一放,先解决余下三个人。”

“为什么?”

“等会儿你自然就会明白。根岸优婆塞是个神秘画师,只在茑屋出版的一本书里担任过插画,他的描线和写乐十分相似就是支持假说的唯一证据,仅此而已。不过说他是神秘画师有些夸张了,从他和茑屋的密切关系来看,应该就是当时住在根岸的北尾重政吧。重政给茑屋的很多书都画过插画来着。”

“就这样?”

“哎,先别急,后面还要提到他。下一个候补是谷素外,要说明这一条就必须提到写乐的扇面画。”

“扇面……哦,是说画在扇子上的作品吧。”

“除去版画,被认为是写乐作品的扇面画,目前世上总共有两幅。其一的图案是个撒豆子的丑女,另一幅画的右侧是个踩着丰国版画的全裸小孩子,左边站着个光头老人,一脸悲伤地看着这一幕。”

“什么跟什么啊,好奇怪的内容。”

“可不是,所有研究者都对这幅画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其中含义。有人说这老头就是茑屋,或者丰国。不过茑屋理应更加年轻,丰国在宽政年间更只有三十上下。无论如何,若这幅画真出自写乐之手,他和画中人物的关系肯定相当密切。再说回谷素外,他是江户谈林派宗师,权倾俳谐界,门下的演员、浮世绘画师没少沾光,甚至就连大名都拜他为师……他会和写乐联系上,皆因一幅偶然得到的素外肖像画。当时写乐的扇面画正成话题,提出假说的酒井藤吉感觉扇面里的老人长得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张脸,结果就想到了那幅素外肖像。他把肖像画翻出来比较,二者线条酷似,如出一辙一但接下来才是问题。肖像画并没有留下画师的名字,也没有证据能把画师和写乐画等号。藤吉盯着肖像画看了又看,突然想到了从没放在心上的素外亲笔画赞一第一行写着‘亲自为己形象题字’!原来这是素外的自画像!藤吉从此坚信不疑。既然肖像画是素外的自画像,线描相同的扇面画自然也该是素外所作,故而得出了‘写乐=素外’的假说。”

冻冴子一脸狐疑,说道:“总感觉有些牵强。”

“被你说准了。首先,这条假说的要点非常暧昧。扇面画固然署名写乐,却不能断言就是真迹,万一是冒牌货,素外说就完全没意义了。再者,若扇面上的老人就是写乐,他自画时为何要摆出悲伤的表情?对手丰国的画被小孩子踩在脚下,他理当高兴才是。还有,对画

赞的解释也很别扭,理解为‘有人为素外画了肖像并由素外题字’才更合理。如果是自画像,一般都会写成‘亲自为己形象作画并题字’吧。素外这人做文章很有一套,绝对不会使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写法。”

津田长篇大论不带歇气,冻冴子一时无语。

只听津田轻叹道:“总算要轮到京传喽……”

冻冴子不禁问道:“莫非这个有难度呀?”

“这是最近才兴起的假说,克服了前人的各种弱点,要驳倒它可不容易……看过这条假说之后,甚至会觉得至今没有任何人把京传列入考虑才叫不可思议,只能说是一大盲点。我想你多半知道,不过还是做些介绍吧。山东京传是代表江户时代的小说家,跟茑屋的关系分外密切。算上二代茑屋,京传总共在他家出版了超过八十册著作。再来说茑屋出版写乐的契机,与丰国的崭露头角当然不无关系,不过主因多半是想重振在宽政改革当中减半的家底,这才满怀热情地推出新人吧。刚好,让鸾屋家底减半的罪魁祸首就是京传的作品。宽政三年(1791年)出版的《衣帽箱》和其他几本书里涉及招妓作乐,被幕府追究,当事人京传被罚戴着手铐在家反省五十天,茑屋也被没收了半数财产。”

“罚得真狠呢。”

“怎么说,茑屋本来就出过很多禁书,没准幕府也有杀一儆百的意思吧——总之,京传对茑屋有亏欠,正好他又是很有才华的画师。京传就是刚才提到的北尾重政的门生,还以政演名义发表过版画,初期的小说读物也多是亲自配图。要不是他恰好在文才方面表现得更加优异,或许会成为跟歌麿齐名的画师吧。如果茑屋正是看上他的绘画才能,邀求他创作演员画,以京传的立场也不好简单拒绝。”

“看来条件都具备呢,既擅长画画又跟茑屋深有渊源……以京传的情况,也有隐姓埋名改称写乐的理由,是为了避开幕府耳目吧?”

“嗯,姑且说得过去。”

“不在场证明呢?”

“以京传的业余时间,完成写乐版画还不成问题。”

“时间上也不冲突……他不就是写乐吗?”

冻冴子的惊诸目光让津田不禁一笑。

“就跟你明说吧……我最不相信的假说就属这一条。”

冻冴子哑然无语。

“条件上确实非常吻合,可他为什么非化名写乐不可——”

“都说了是为避开幕府耳目啊——”

“假说的拥护者也这么提倡,不过啊……创作演员画完全不需要担心被找碴。奢华的云母粉在当时也并没有成为禁止对象,宣布禁用是在写乐使用之后好几个月呢。还有,就算因为在演员画上使用云母粉被问罪,一切责任也都在出版方,绝对不会牵扯上画师。等于说,从第一幅使用云母粉的作品被茑屋接受的那一刻起,理论上京传就没了任何顾忌。再说了,假如他真害怕使用原名,在宽政三年受罚之后就不该有以京传名义出版的作品,对吧?但事实又怎么样呢?刚翻年就有好几本写着京传大名的作品光明正大地出版了——说明对京传而言完全没有隐姓埋名的必要。京传本人没有改名的理由,或许问题出在茑屋方面吧。可是茑屋为什么隐去京传的名字,改而编造出不为人知的写乐呢?这种假设同样讲不通吧。京传是当时的大明星,其他出版商为了抢他的稿子可是争得头破血流呢。这种大红人要是画了一百好几十张演员画,茑屋不可能沉得住气,反倒应该高举京传旗号大张旗鼓地宣传吧。京传和写乐的知名度完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要京传那边没有问题,茑屋绝对不会把他的名字从版面上移走,而京传本人几乎没有忌惮的理由。不管其他条件有多吻合,单凭这一点我就不会承认这条假说。可能因为现在写乐的知名度反而高过京传吧,多少起了误导作用。”

津田少见地用了强硬口吻。冻冴子好奇地观察着他的模样。“茑屋重三郎是个怎么样的人?听良平的说法,似乎很强硬呢……”

短暂沉默之后,冻冴子问道。

“先不说强硬,总之是个从不走眼的精明生意人。茑屋最初只是家小书店,不到十年就成了江户首屈一指的出版商,没有相当的经商才能可做不到这一步。”

“才十年?”

“而且他四十一岁就被其他大商铺一致推举为出版商代表。我记得茑屋的小书店开门营业时他二十三四岁,距离成为江户第一的出版商仅仅花了十五年。”

“真是干劲惊人呢。”

“有干劲是自然,应该说他懂得走在时代前沿——眼见江户刚开始掀起狂歌热,他也加入狂歌师的圈子,主动签下出版协议,还让有才能的年轻画师到自己家里寄宿,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卖人情,歌麿也是这样被茑屋收人麿下培养呢。如果没押中,损失当然很大,不过歌麿最终成了日本第一的人气画师,事实证明茑屋看人的确有一套。荣松斋长喜、曲亭马琴、十返舍一九这些大名人全都是托茑屋之福才得以走上舞台。可以说茑屋是位审美能力超群的企划人吧。”

“这样啊,真是个厉害角色……可是稍微觉得有些可怜呢。”

“你说茑屋?”

“难道不是?你看,歌麿、写乐、马琴、一九,全都人尽皆知,可是几乎没人晓得茑屋呢……”

“这也无可奈何,反正茑屋靠培养他们赚了丰硕回报。我想,在茑屋看来,自己相中的苗子们得到世人认可,施展才华终成大器,也是极大的满足吧。”

“或许吧……不过有这等经商才能的茑屋为什么会放弃写乐呢?”

“也没什么奇怪吧……正因为茑屋有非凡的商业才干,就算再怎么看中写乐的才能,也不会继续进行失败的企划,反而会冷静收手吧。真要论,应该惊讶于写乐版画竟然能连续出上十个月吧。有研究者猜想茑屋是受身价减半的打击脑子不太正常,或者太急于重振产业,又或者只是自暴自弃地放任出版。也不想想,茑屋真要是这种懦弱的性格,首先就不可能把家底做到那般规模。”

冻冴子寻思道:“的确有理。”

“我还是认为写乐获得了成功。作品越是能卖,茑屋就越是强行加大对数量的要求。写乐的版画从豪华的大尺寸锦绘逐渐缩小为中型、小型,感觉变廉价了。至今的定论认为高投人的初期作品销量并不理想,所以茑屋逐渐缩小规模,等着写乐攒够人气再说。我的想法正相反,写乐应该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巨大成功。随着人气暴涨,画作销量也一路飙升,而使用云母粉成本很高,茑屋就转而销售低成本高回报的中小型画作,这样利润更高。茑屋在推出写乐版画期间几乎没有发行其他出版物,要知道,他也需要养家糊口,手底下还有雇工,怎么说也得保证一定收入。我之所以认为茑屋推出的写乐版画不可能全是失败之作,这就是原因。即便茑屋醉心于写乐,就算亏本也非出他的作品不可,那大可时不时地出些其他画师的作品,从弥补亏空的角度考虑再自然不过。可是茑屋并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因为写乐的作品远比其他任何画师的都好卖。从茑屋的性格考虑,这是唯一合理的结论。再往后推测,一味追求量产的写乐变得千篇一律,茑屋看透了他的极限,终于弃而不用。又或者写乐意识到自己只是被茑屋利用,于是愤而封笔……不管是哪种情况,写乐版画在第十个月戛然而止的背后多半有类似理由。”

冻冴子又问道:“说写乐作品受到恶评的文献又该怎么解释呢?我是认为良平的解释更正确啦。”

“‘虽作演员画却不似……一两年即止’吗?那是写乐消失好久以后才出来的评价。写乐封笔的真相,恐怕是没人知道了。但凡对待一瞬即逝的明星,评价都会走向两个极端,对不对?再说,要想评价一个人,绝不能只靠短时间观察。这是个总共才活跃了十个月的画师,对他的评价能有多少参考价值?的确有人文献来文献去地把《浮世绘类考》当金科玉律,但这东西本身只是私人笔记,当时又没刊行。假如是印上好几百册,有很多人过目的资料,其评论还有某种程度的可信度,可惜只是假设。从学术价值上看,我想这条评论的存在只能证明‘当时讨厌写乐的人也不少’而已。反观式亭三马等人,完全把创作生涯仅有十个月的写乐当作知名画师对待。十返舍一九也在书里用插图介绍了贴着写乐作品的风筝画,现实当中或许真有这种风筝吧。连小孩子的玩具都沾了写乐笔墨,足见当时的热潮一孩子的眼光是坦率的,写乐的作品多少带些漫画风格,或许在小孩子当中意外地有人气。说不准家长们都郁闷地看着写乐作品爆发性地大卖特卖,写乐突然消失后长舒一口气的人也不在少数。这样一来,所谓文献里的恶评就不难理解,写乐不沾美人画或者秘画的理由也非常清楚。因为儿童被排除在受众之外,所以茑屋不让他画。就跟PinkLady不能唱成人歌曲一个道理,她们是面向小孩子的组合嘛。”

“和PinkLady一个等级啊,写乐真可怜。不过良平的想法十分大胆呢。”

冻冴子忍俊不禁之余,也满心叹服。

“这些内容到底没法写进研究论文,不过写乐受到好评的证据还有不少。调查写乐的作品就会发现,即便是同一款画,和服的颜色也会有区别,线条也有细微差异,这种情况还挺不少呢。尤其是最初那些使用云母粉的作品,细微的不同更是压倒性的多——这是提出写乐工作室的濑木先生得出的结果,我没有实际算过,不能断定是否属实。不过甚至被做成邮票的《市川鰕藏竹村定之进》,光颜色不同的就有七八种版本。这种情况被称作异版和后版,假如写乐当真不受好评,就绝对没有出现的可能。”

“怎么说?”

“异版和后版,用今天的话说最接近再版。通常初版第一次会印刷两百张出售,如果销量好,就用同一块木板进行第二次印刷,不过受画材的搅拌情况或者出版商节俭经费的考虑影响,印出来的颜色会有所不同,这就叫后版。这样重复进行多次印刷,木版就会受损直到无法使用。只是轻伤可以进行填补,整体性的严重受损就必须重新雕版,于是线条粗细或者位置就会改变,和初版使用不同木版印刷的情况就叫异版。刚才提到《竹村定之进》有七八种色差,也就是说——”

“就是说再版次数多到那种程度呢。”

冻冴子补上了后半句。

“完全正确。出现这种情况的画师,写乐之外也就寥寥数人而已。所以说写乐很成功,人气高得让人嫉妒到写他坏话,写乐的作品就大卖到这种程度。”

津田不再多言。

“于是说……”冻冴子略有些恍惚,“得重新审视化名说呢。”

“没错。所谓化名,换种说法就叫蒙面作家,干这种事儿的人是想在失败时能有条后路。从前也有好些蒙面歌手,一旦成功可说绝对会主动揭下面具,真名曝光虽然挺难为情,不过毕竟光荣嘛。既然如此,当时只是二流画师的北斋、长喜、清政、丰国四个人,再加上饭冢桃叶弟子说和写乐工作室说通通都已出局。对他们而言,化名写乐获得成功理应是无比贵重的实际成绩,足够让自己跻身一流画师的行列,不可能不站出来亮明真身。接着,京传、素外、文晁、抱一和应举也被除外。假如失败,他们肯定绝口不提,可是写乐成功了,让人知道也不丢脸。这里还需要重提茑屋的商业才干,不局限于京传,只要有机会把他们揽到手下,他就没有理由保持沉默。茑屋对写乐真实身份的严格保密简直称得上异常,或者他真的只是一介画师而已,公不公开都没差别;又或者,一旦亮明真面目,茑屋就会自身难保,所以才拼命隐藏,真相只会在这二者之间。另外,写乐又没犯什么罪,素外和抱一的话,完全没有必要保密到那种程度。”

“这样啊……正因为是良平,才能简单地抛掉旧观念呢。”冻冴子接受了津田的解释。

“不过这种考虑方式单单不适用于茑屋和优婆塞——假如茑屋就是写乐,他越是成功,亮出真名的负面影响就越大。要是让人知道写乐其实是个完全没有绘画功底的出版商,茑屋就必须承受大众立刻对他失去兴趣的危险。对他而言,把写乐包装成神秘人物更有利于做生意。然后是优婆塞,要撇清他和写乐的关系也很有难度。唯一的着手点只是一本书而已,根本无从判断。”

“不过假如他是二流画师,就该和长喜啦北斋啦一样被淘汰了吧。”

“行不通。长喜和北斋在写乐消失数年、数十年之后依旧活跃,所以才有他们何以不再用写乐署名的疑问。而优婆塞的情况却很暧昧,或许他真是写乐,只是太早离世……这种假说也成立,不是他不想用,而是没机会了。”

“原来如此。刚才说到北尾重政就是优婆塞的可能呢?”

“可能性很高,但也意味着只停留在可能性而已,没法进一步证明。如果单凭可能性就能获得认可,做研究

还有什么意义,果然还得拿出让第三者心服口服的铁证——按照优婆塞就是优婆塞的前提进行考虑才显公平,不是吗?”

“话是不错,可他本身就是个谜,说什么都白搭。如果良平相信他就是重政,我也会接受来着……”

津田苦笑道:“如果都像冻冴子一样就好了。”

“不过啊,从茑屋的性格考虑,优婆塞就是写乐的可能性会大打折扣。”

“以优婆塞就是优婆塞为前提?”

“没错——听好了,优婆塞只在宽政五年春天为茑屋出版的一本书担任了插画,除此之外消息全无。如果说当时茑屋看中了他的才能,决定好好打造卖点,又有什么必要间隔一年半才推出写乐版画,难道不奇怪吗?要知道茑屋是一流的出版商,让他接二连三地画插图,再由茑屋刊行不就得了?当然,如果当时茑屋心里已经制订了把他培养成写乐的计划,那又另当别论,不过说不通一因为普遍认为茑屋是受丰国出现的刺激才会推出写乐。假如茑屋早在一年半前就开始培养写乐,又怎么会让丰国抢先呢?照这种思路得出的结论是,茑屋并没有认可优婆塞的才能。”

“以茑屋的性格,绝不会投资看不上眼的人呢……优婆塞有画画的才能吗?”

“才华横溢,茑屋不可能否认拥有如此水准的画师,所以才有人猜测优婆塞是否就是重政。重政当时就住根岸,可能性自然很高一不过重政怎么说也是京传的师父,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化名写乐的可能性也很低。重政是当时浮世绘界的权威,歌磨北斋那批画师都深受其影响。以优婆塞名义出一本书也就罢了,但一百好几十幅版画全都使用化名,就算他乐意,茑屋也绝对不会服从。”

冻冴子无言以对。

“还有一点,且不论和化名说的关系,在这里出现重政的大名还真有些意思,而且还有长喜背后的江汉……”

津田翻开笔记本一阵写写画画。

冻冴子凝目盯着图示,问道:“这是什么?”

“当时文化人的交流图。连着线表示接触密切,比如师徒关系或是友人……中间方框里的人物就是重政。重政又是素外的俳谐门生,给素外的好些本书画过插图。只要把重政加进去,关系图就完成了。如果再假定重政就是优婆塞,化名说涉及的人物几乎都包含在图里了。”

冻冴子再次看向图示,赞叹道:“真的呢……好神奇。”

“虽然是很后来了,抱一把家搬到了重政眼皮底下。或许会说只是偶然吧,可是看了这张关系图,怎么想都不像无心巧合。这些人全都和茑屋牵上了线,就算不是直接往来,应该也是相识的同道中人。”

冻冴子哑然。

“假如当中一人就是写乐,你不认为其他同伴肯定知情吗?”

“是呢,确实都应该知道。”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就写乐问题泄露只言片语。京传甚至还为《浮世绘类考》做过追记,却绝口不提写乐之事……难道背后的秘密如此重大吗?就好像全员都被勒令封口一样,写乐的秘密放进推理小说的确有趣,不过在现实当中就……我之所以对写乐化名说兴趣不大,就是因为背后的谜团太过复杂。”

冻冴子失笑道:“我倒感觉津田先生兴味盎然呢。”

“呃,反正也要整理笔记,顺便总结一下而巳,本身也是没法回避的问题。不过读了这么多其他研究者的论文,到头来我只得出一条结论,写乐就是写乐而已,而且在当时是个不成话题的二流画师。所以写乐在十个月后封笔,之后也绝对不会重返浮世绘界。要不就是死了吧,就这么简单。”

“那就和西岛老师的看法一样喽?”

津田强调道:“不对。老师是说写乐是谁都无所谓,抱一也好茑屋也好,只要作品署名写乐,他对写乐的评价就不会移动分毫。我的想法不一样,我认为目前的化名说都不正确,写乐另有其人,而且只是个无名画师。二者完全不同。”

“那就回到原点吧,阿波能乐师的说法又怎么样呢?那人也没名气吧?而且这是很早就有的意见,应该有一定根据吧。”

“并没有他会画画的证据,说到底这号人物到底存不存在都是问题。要说根据,也只有刚才提到的《浮世绘类考》而已,还是抄本。能找到他的画还有探讨的可能,不过一直调查到现在也只是白忙活,希望渺茫啊。”

“这样啊……结果就成了完全出乎预想的人物。既然搜索对象换成了无名画师,怎么说都得花上大功夫呢。昌荣啊……就算硬把他往写乐上靠,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联系呢,怎么说,感觉有些没信心了。”

“可能性其实很大。”津田径直答道,“首先,他是无名画家,当然也有作画的证据,而且笔力不凡。从他跟江汉的交情来看,不像是和茑屋完全没有关系。再加上他的画号似乎和浮世绘画师有所关联,又在宽政年间离开江户回到秋田,在我看来这些条件已经足够充分。更重要的一点,他自称写乐。”

“那还犹豫什么?听起来简直完全吻合。”

“不,还差得远。现在也只是推测,他跟茑屋有何种紧密联系,哪段时间在江户,什么时候回了秋田,为什么停止浮世绘,这些问题都没有确切解答,也就不能立论。不能因为否定了化名说,就理直气壮地说他是写乐。另外,现在完全没有关于昌荣的资料,这是让我最头痛的问题。如果只凭那本画集,无非是多了一条没法解决的化名说。”

“可是西岛老师也说很有意思吧。”

“虽然有趣,却没有下断定,做研究可没这么天真。”

津田简单地结束了对话。津田和冻冴子周围没客人了。二人聊得很投机,完全忘了时间,一看表都十点了。按预定,明天九点半就得从酒店出发,两人离席各自回房。津田今晚说得太多,嗓子都有些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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