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津田在府中站下了车。国府已经等在出口,手里揽着个大纸包,从中支出一截白葱。津田见他破费招待自己,有些过意不去。

国府先走一步,津田赶上去和他并肩而行,满脑子却只想着冻冴子。

“让你望穿秋水的津田君终于登场喽。”

刚进房间,国府就冲里屋高声嚷嚷起来。

“别瞎说,被良平误会了可怎么办!”

冻冴子出现在津田眼前。学生时代的健康体魄依然,工作之后似乎瘦了些,但昔日美貌丝毫未变。从前的如瀑秀发固然和她很衬,现在的短发则同样美丽不可方物。微笑时,右侧脸颊的小巧酒窝也一如往昔。

冻冴子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仿佛只有津田独自老去。

“我还担心认不出来呢,真没想到几乎没变。”

冻冴子回敬道:“这可不太像能招女孩子喜欢的台词呢。”

“女孩子?在哪儿呢?”国府的打趣让冻冴子忍俊不禁。

“话说回来,老师他怎么看?”

国府抱怨冻冴子把威士忌兑得太淡,同时盯着桌上的画集。“虽然很难一口断定,但有充分的可能性。”

国府目光炯炯,说道:“充分?就老师而言,这可真是稀奇。”

“果然是顾虑学生的感受吧……”

“不可能,老师不是那种为人着想的类型。”

国府的强硬口吻让津田心生畏缩。他要能为人着想,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津田觉得国府有这番言外之意。

“有意思,既然得到老师承认,就表示西岛俊作蛰伏十年后要有新动作了。”

冻冴子笑道:“就跟哥斯拉一样。”

“怎么,你还知道那种老古董?”

“不就是大哥带我去看的?在新宿的老片放映馆。”

“说你傻吧,放映馆怎么会演那种东西。”国府微一苦笑,回到正题,“总之问题多多。这本画集中的小传到底有多少内幕,秋田兰画和浮世绘的关联性,昌荣和出版方茑屋的关系,再加上和写乐之谜的牵扯。最起码也得解决这一堆问题吧,否则连假说也算不上。”

津田无言以对。虽然迸行了两天调查,但完全没有一丝新发现,尤其在昌荣和茑屋的关系这一块,只能用绝望二字形容。津田在归纳《写乐研究笔记》之时就对茑屋重三郎进行了相当细致的调查,自然从未发现能和昌荣搭上联系的线索。津田向国府如实传达了当时的调查结果。

“这也是理所当然嘛,当时你的脑瓜里还没有昌荣的概念。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以全新的角度重新看问题。至今为止的研究者都是从‘写乐是谁’这一谜团出发,在把握切实的资料之前,谁都没法更进一步。换言之,资料就是打开下一扇门的钥匙,先有资料才有答案。不过眼下的情况却完全相反——在这本画集偶然落到你手里之前,你也好,老师也好,就算我本人也从没设想过写乐竟会是秋田兰画的画师。答案已经有了,现在的问题是你相信这个答案吗?”

“这……我说不上来,怎么说这也太过异想天开。”

“所以你和老师都是浮世绘研究者。”国府一口断言,“让不同行的人看,秋田兰画和浮世绘是很像的,反正都是日本画。你敢说江汉的铜版画从没让你联想到浮世绘?”

“天知道。”

“犯愁之处在于,江汉的浮世绘已经成为知识扎根在你的脑子里。要我说,如果没有他本人在《春波楼笔记》当中坦白自己以春重之名创作浮世绘,谁又会把江汉和春重联系在一起。”

津田一阵沉吟。或许真如国府所言,在江汉以春重之名创作的浮世绘中的确加入了透视法。但除去这一点,春重的作品和其他浮世绘画师的线描几乎相同,跟他用铜版创作时的硬质笔触截然不同。

“如果你始终拘泥于写乐和昌荣的线描差异,我只能说这一点绝对不是问题……此外,我还注意到一点。”国府将玻璃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昌荣这画号有没有让你联想到什么?”津田轰地血气上涌。是啊,原来如此。国府的灵感给了津田当头棒喝。

“昌荣堂荣昌……”国府仿佛低吟着咒语。

昌荣堂荣昌,和写乐活跃于同时代的美人画画师,其经历也跟写乐一样,一切皆不可考。当时的五百石旗本鸟文斋荣之转投浮世绘创作,荣昌正是拜其门下,特别在美人大首绘上展现出天赋之才。他通常使用承自师名的鸟高斋荣昌这一画号,有时也会署名昌荣堂。

“这也是从刚才的对话联想到的。假定写乐就是昌荣,这一来就必定牵扯浮世绘,而且是宽政年间的浮世绘,自然而然就会和荣昌联系上。我起初只当是把画号简单调个个儿,不过荣昌本身就曾署名昌荣堂……这是必须通过倒推才能得出的联想,就算有研究者察觉荣昌和写乐之间的相似,也绝对不会联想到近松昌荣这个不仅无名,而且是秋田兰画那一派的画师。我的言下之意,要调查茑屋和荣昌的关系,不能单咬着茑屋不放,对昌荣的研究也是必不可少的。假如昌荣真是写乐,那绝对能找出证据把他和茑屋绑在一起,否则假设就没法成立。”

“的确如此。我完全没往这方面考虑,看问题的方式方法还有漏洞啊。”

“不,错不在你。至今的写乐研究过程当中,还从没出现过类似这本画集的决定性证据,谁也没机会碰上这种问题,你算是第一人了,一下子理不出思路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和荣昌联系在一起可不得了,总感觉不单是找到了昌荣和浮世绘的交集,背后似乎还有更多文章。”

“是指云母粉吧。”国府张口就来,让津田佩服不已,“宽政年间使用过云母粉技法的画师,大致就只有写乐、歌麿、荣之、荣昌、长喜吧。”

所谓云母粉技法,是指在动物胶液里溶入云母粉或者贝壳粉,用刷子涂在作品背景上,从而营造出奢华氛围的技法,像镜面一样闪闪发光的表面效果也是得名原因之一。这种方法不仅耗时耗力,云母粉本身也是贵重之物,二流画师的作品当中几乎不曾使用。

“再有,虽说演员画和美人画算是不同范畴,不过写乐和荣昌最为擅长的都是大首绘,没错吧?”

大首绘就是只描绘上半身的作品。

“我觉得这是连接昌荣和荣昌的重大线索,绝非偶然。”

“哈哈,别这么兴奋嘛。”

国府往杯里加上威士忌,让津田先冷静一下。

冻冴子笑道:“听完大哥刚才的话,好像做研究就是牵强附会呢。”

“什么牵强附会,真过分。我的推理有根有据,足以让警方拿去当间接证据了……而且我的直觉一向管用。再说了,写乐研究第一人西岛老师的后继者在此,说什么都没错。”

“请别拿我开涮,这话可不好笑。”津田看着国府满脸恶作剧的坏笑,不禁有些难为情,“话说回来,冻冴子,从这回掌握的资料看,一切推论都要建立在昌荣就是写乐这一假说成立的基础上,否则就没法往下进行,所以绝不是牵强附会。但是,正如国府前辈所说,假如昌荣真是写乐,那就一定存在能解释所有疑问的答案。反过来说,在得出确切的答案之前,昌荣就不能和写乐画等号。就算这本画集当中出现了写乐之名,也得拿出铁证才能服众。”

“完全正确。”国府也用力点头,意在说服冻冴子。

“问一下哦,我对浮世绘了解不多,这清亲是怎么回事?”冻冴子读着序文,突然抬头抛出莫名其妙的问题。

国府反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既然他是浮世绘画师,多少也该有些兴趣吧?”

“拜托,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写着写乐名字的那幅画,为什么清亲在序文里提也不提?难不成他根本不知道写乐是谁……这位画师没名气到这种程度吗?”

的确默默无名。明治前期,浮世绘根本没被归入艺术范畴。现在说来恐怕没人相信,歌麿的作品甚至比当时刚出道的三流画师还要贱价,理由只是他的画年代更早。津田为冻冴子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国府随口道:“恐怕清亲压根儿就没留意那幅画吧。”

“就算再怎么没名气,我想清亲也该听说过写乐。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是我疏忽了……多长个心眼再读序文,清亲的确提到藏画,却完全没有任何具体说明。而且整个序文写得不咸不淡,个人感觉清亲和佐藤正吉的交情并不像他写得那么亲密,这更像是受人所托才应付了事的稿子。而且两人的年龄相差很大,看看清亲在序文中怎么说,他声称三十年前在静冈结交了佐藤正吉。我想想看啊,清亲在静冈居住——”

津田答道:“是明治五六年前后。”

“对,清亲那时年近三十。再看这张相片上的佐藤先生,估计也就四十岁左右吧,放到三十年前,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鬼头嘛。或许他是清亲在静冈时代结识的友人之子吧,我猜两人大致就是这种关系。佐藤拜访清亲应该不假,但多半并没给他看画吧……清亲一直活到大正年间,假如他真见过作品,又对写乐之名留有印象,理论上肯定会留下文字资料。”

“的确,清亲还在世时,写乐热潮就已经沸沸扬扬了。”

津田不禁直冒冷汗,这一点竟然也被漏掉了。

“不管怎么说,这本画集是归清亲保管吧?总有那么一天他该注意到吧?”

“他会不会打开看都是问题。清亲认为秋田兰画只是旧时代的遗物,估计没兴致碰这种东西,最多也就在获赠时顺手翻翻,然后随便往哪儿一塞——干吗摆出这副表情,别又说什么牵强附会。往后清亲从没触及过写乐问题,这是事实,所以只能得出这种结论。就箅清亲在明治四十年真没听说过写乐,到了大正初期怎么着也该知道他的存在。”

“这样啊……对大哥稍微有些另眼相看了,意外地很有说服力呢。”

“意外这两个字是多余的。”

“原来如此,有说服力却没讨到新娘子呢。”

冻冴子抿嘴一笑,站起身来。

“玩笑随便开开就行了。说真的,你打算近期去秋田看看?”

国府等冻冴子去了厨房,换上正经面孔询问津田。

“嗯。老师说研究所那边儿不用挂心,所以我计划着周六左右动身。”

“真遗憾啊,我要是能休假——”

“只要国府前辈愿意一起来,我配合你的时间就是。”

津田对国府的回应满怀期待。

“算了,到底脱不开身,只去一天两天能有什么收获……虽然想去得很……”

“那就换我去吧。”

冻冴子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回来了,二人的对话似乎让她灵光一闪。

“别瞎凑热闹。”国府立刻表示反对,“你去也只是给良平添乱。再说,你也有工作吧。”

“这你不用担心,我跟大哥不一样,攒了一堆年假呢。”

“话虽如此……真被你戳中痛处了,我也总盼着能弄几天假呢。”国府满脸为难地看向津田,继续对冻冴子说道,“你可得弄清楚,津田这趟不是去游山玩水。”

意料之外的说辞让津田一阵呆然。

“清楚得很。大哥其实也想去得不得了吧?我这是替你上阵,每天都会给你汇报进度哦。没问题吧,良平?”

津田忍不住插嘴道:“我这边完全没有问题。”

“看吧,良平也说行呢,完全没问题。放心吧,我绝对不添乱。”

“唔……可是啊……良平是嫌你太啰唆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呢。”

“乱讲!”

“怎么乱讲了……你也太蛮横了,真不知道像谁。”国府叉着胳膊一叹。

“良平,我果然是个累赘吗……”冻冴子又望向津田。

“怎么可能!只要冻冴子愿意,我——”这“求之不得”几个字到底没说出口。

“就这么定了!”冻冴子啪地一弹响指,得意地盯着二人。

国府没了办法,只好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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