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茨回到门廊去迎客。我忘了赌一把——也许沃尔夫没忘,我不知道——我该留心看看客人们脸上的表情,可我只顾盯着门了。我想其它人也和我一样,除了沃尔夫。我听到保罗·蔡平的拐杖咚咚地敲打着门廊的橡胶地砖。

他一瘸一拐地进来,走几步停下了。桌边围了许多人,因此,从他那个角度看不到沃尔夫。他看了看那群人,又看了看周围坐着的人,头扬了两次,下巴抬高,活像一匹企图挣脱缰绳的紧张的马。他说:“大家好。”又往前拐了几步,直到能看到沃尔夫,但他先迅速瞥了我一眼。他距离我不到八英尺,身着晚宴服,不算高,还略微偏矮。称不上皮包骨头,但脸部骨骼轮廓清晰可见——双颊扁平,没有特色的鼻子,浅色眼睛。当他背对我,面朝沃尔夫时,我看到他的外套没能完全盖住右侧后兜,我把跷着的腿放下,脚收回,以防不测。

无人回应。他又环视一圈,目光重新落回到沃尔夫身上,微笑着说:“您是沃尔夫先生?”

“是的,”沃尔夫的手指交叉在他的肚子上,“您是蔡平先生。”

保罗·蔡平点点头。“我从剧院过来,他们把我的书改编成了戏剧。然后我想,来这儿看看吧。”

“哪本书?我都读过。”

“您都读过了?没想到……《铁蹄》。”

“哦,那本。祝贺您。”

“谢谢。希望您不介意我的造访。我当然听说了此次聚会。三个朋友告诉我的。利奥·埃尔克斯、罗雷·伯顿和亚历克斯·德拉蒙德。您可别怨他们,也许除了利奥。我想利奥的用意是好的,但另外两位是要吓唬我。拿妖怪吓唬人,受害者总得知道那妖怪有什么慑人威力,才能被吓住呀。不幸的是,我没听说过您。您挺厉害,是吗?”

蔡平一开口,就盯着沃尔夫,根本不顾别人。这些人看他的表情则各不相同:波士顿来的米歇尔是好奇;鲍恩板着脸,毫无表情;卡伯特怒气冲冲、坐立不安;迈克·艾尔斯拉长着脸,一副厌恶的神情……我逐个看了一遍。突然,伯顿大夫离开椅子,大步走到桌前,一把抓住蔡平的胳膊,对他说:

“保罗,看在上帝的分上,走吧!真是可怕!走吧!”

花商德拉蒙德插进来,由于过分紧张,他那受过训练的男高音变成了刺耳的尖叫。“太过分了,保罗!我们已经——我已经——你这只臭老鼠,杀人犯!”

众人的紧张情绪顿时一泻而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沃尔夫厉声呵斥他们:“先生们!蔡平先生是我的客人!”他看着靠在拐杖上的蔡平说:“您不该站着。拿把椅子,阿奇。”

“不必,谢谢。我马上就走。”蔡平微笑着环顾众人,那本该仅仅是个恬美的笑容,但他那双浅色眼睛毫无笑意。“我已经站了二十五年,靠这一只脚站着。你们当然都知道,无须再说。如果我的造访令你们不快,请原谅。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搅你们的局。你们每个人对我都那么好,这一点你们很清楚。说句文绉绉、肉麻点儿的话——你们为我减轻了生活的重负。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已经跟你们说了一千遍了。当然,既然我好像已找到自己的事业,既然我已独立——单脚立,”他再次微笑着环顾众人,“余下的旅途,我将走自己的路,不再需要你们的帮助,但感激之情会长存我心。”他转向沃尔夫,“就是这样。但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说这些话,我是来找您的。我想您也许是位理智的明白人,是吗?”

沃尔夫看着他。我自忖道,当心,保罗·蔡平,当心他那半闭的眼睛,听我一句,闭嘴,赶快走。沃尔夫说:

“我有时能到那个高度,蔡平先生。”

“但愿我能信您,能到那个高度的没几个。我只想说。有人狡猾地布下迷魂阵,我的朋友们为追寻幻影,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和金钱。跟您直说吧,沃尔夫先生,我很吃惊,他们竟然怀疑我,他们知道对他们的好心肠,我是多么感激不尽!真的,不可思议。我对您说这些,是不想让您也浪费时间和金钱。您不会傻到去追寻幻影吧?

“您放心,先生,我不好动,什么都不会追。但也许——既然您已把自己完全择出去——也许您能解释一下这些令您的朋友们忐忑不安的事?或许对我们有所帮助。”

“恐怕不行,”蔡平遗憾地摇了摇头,“当然,这看起来实在像场恶作剧,但我不知道——”

“谋杀不是开玩笑,蔡平先生。死亡不是玩笑。”

“哦,不是?真的,不是?您肯定吗?打个比方。拿我来说吧,保罗·蔡平。您敢肯定我的死不是玩笑?”

“为什么是玩笑?”

“当然了。一场鬼哭狼嚎的反高潮。想想我的经历,死亡在恐惧面前还有什么可炫耀的,真是可笑至极。所以我才对我的朋友们感激不尽,感谢他们的周到,他们的关切——”

后面传来一声吼叫打断了他。那是一声痛彻心扉的吼叫,是伯顿大夫的声音:“保罗!保罗!看在上帝的分上!”

蔡平以那条好腿为轴,转过身。“什么?”他的声调丝毫没有提高,却多了份轻蔑,由浓转淡,渐行消退,“什么,罗雷?”

伯顿无言地看着他,摇摇头,目光转向别处。蔡平转身对着沃尔夫。沃尔夫说:

“这么说您坚持玩笑理论。”

“不是坚持,是有这种可能。沃尔夫先生,我所关心的仅仅是,我的朋友们误以为我对他们构成威胁。为此我很难过。他们竟然怕我。怕我!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要想造出一个比我还老实巴交的人,那可难了。我自己还害怕呢!什么都怕,这是我的天性。比如,由于我可悲的身体缺陷,我总是害怕这样或那样的袭击,我总是带着武器。您看——”

保罗·蔡平把我们都带跑了。随着他把右手背到身后,手指在晚装下摸索,人群中发出两三声惊叫,我噌地跳起来。我的动作较猛,他又是靠拐杖站着,差点被我撞翻,好在我抓住了他的右手腕,他才没摔倒。我用左手从他的后兜里掏出手枪。

“阿奇!”沃尔夫厉声对我说,“放开蔡平先生!”

我松开他的手腕。沃尔夫仍旧厉声说:“把他的——东西——还给他。”

我看着枪,三二手枪,老式的,一眼就知道没上子弹。保罗·蔡平伸出手,浅色眼睛毫无内容。我把枪放在他手里,他就那么张开手掌托着枪,好像那是一盘苹果酱。

沃尔夫说:“讨厌,阿奇。要不是你,蔡平先生就能好好表演一番了。我能理解,蔡平先生。很抱歉。我能看看那把枪吗?”

蔡平把枪交给他,他仔细审视,把弹膛拆下,又装回去,上膛,扣扳机,翻来覆去地看。他说:“丑陋的武器。我怕,枪总是令我害怕。我能拿给古德温先生看看吗?”

蔡平耸耸肩,沃尔夫把枪递给我。我把枪拿到台灯下,仔细查看;上膛,看到了沃尔夫所看到的,笑了笑。我抬头看见保罗·蔡平在看我,便收起笑容。你仍然可以说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内容,但在他眼睛背后,有某种东西,是我不愿看到的。我把枪还给他,他又把枪装到后兜里,满不在乎地半是对我,半是对沃尔夫说:

“就这东西,您看到了。心理安慰而已。从我的朋友安迪·希巴德那儿,我学到了许多心理学。”

场面有些乱。乔治·普拉特走上前,瞪着保罗?蔡平,手在身体两侧握成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这条毒蛇!你要不是个臭瘸子,我早就揍瘪了你,那样你就别想害人了——”

蔡平泰然自若:“没错,乔治。我是怎么变成臭瘸子的?”

普拉特毫不让步。“有我一份,那是过去的事了。的确有我一份。那是场意外,我们都有意外,也许不像你那么严重。天哪,你就不能忘了吗?你还算个男子汉吗?你是哪根筋拧了劲儿——”

“哪根都没有。男子汉?不算。”蔡平打断他,只是咧嘴冲他笑了笑,又看看众人,“你们这些人倒都是男子汉。不是吗?全都是。上帝保佑你们。说得不错,都是靠上帝保佑。试试吧。我曾试过。现在我要告辞了。”他转向沃尔夫,“再见,先生。我该走了。谢谢您的款待。我想我没太让您伤脑筋吧。”

他冲沃尔夫和我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沃尔夫叫住他之前,他的拐杖已在地毯上响了三次。

“蔡平先生,我差点忘了。能再耽搁您几分钟吗?就一个小——”

尼古拉斯·卡伯特插进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沃尔夫,让他走吧——”

“请不要说了,卡伯特先生。可以吗,先生们?帮个小忙,蔡平先生。既然您毫无恶意,而且像我们一样急切地希望您的朋友们摆脱困境,我相信您会帮我做个小试验的。我知道,这在您看来莫名其妙、毫无意义,但我还是想试试。能帮个忙吗?”

蔡平转过身。我觉得他看似很谨慎。他说:“请说吧。什么事?”

“很简单。我想,您用打字机吧?”

“当然。我的文稿都是自己打的。”

“我们这儿有台打字机。劳驾您能否坐到古德温先生的桌边,我念,您打。”

“我为什么这么做?”他犹豫了,显然很谨慎,他环顾四周,看到有十二双眼睛在盯着他,接着他笑了,若无其事地说,“这件事嘛,有什么不能做的?”他一瘸一拐走到我这儿。

我把打字机打开,上好纸,起身,把我的椅子拉给他。他摇摇头,我让到一边,他把拐杖靠在桌边,坐下,用手将那条坏腿搬到桌子下面。众人鸦雀无声。他回头看着沃尔夫说:“我打字较慢。要隔行打吗?”

“不隔行,这样更像原件。准备好了吗?”沃尔夫突然提高声调,以厚重的嗓音念道,“你们理应杀了我——逗号——看最后一丝卑微的叹息——”

全场寂静,足足十秒钟。然后蔡平的手指开始动,打字机嗒嗒作响,坚定而迅速。我看着打出来的字。四个字,到第五个字时,犹豫了。打到“killed”第二个“l”时停下了,彻底停下。又是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到羽毛飘落的声音。打破寂静的是保罗·蔡平。他动作并不快,但很决然。他把椅子向后一撤,站起身,拿起拐杖,咚咚地走了,从我身边擦过,阿瑟·科默斯不得不给他让路。快到门口时,他停下,转过身,似乎还是那么平静,从我的角度来看,他的浅色眼睛没有任何变化。

他说:“但凡真正的试验,我都不会拒绝,可我不想被愚弄。哦,我是指智力试验,不包括低级的、一目了然的狡诈。”

他转过身。沃尔夫咕哝道:“阿奇。”我出去帮他穿上外套,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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