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黄江水在旅馆里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今天天气不错,外面阳光普照、阳气盛兴,从窗户望下去,马路上行人如织,几角旮旯都透着生命力,每个角落都在像世人诉说着生命的活力——这是一个活的世界。只要是活着的就没有什么可怕的。黄江水心头的阴霾消散了不少。

转身,黄江水进了厨房,他饿了。他泡了一碗方便面,坐在客厅里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活动着手臂。右手的五根手指灵活地转动、弹跳着,应该完全没有问题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琢磨着,该是重新投入工作的时候了。

黄江水喜欢他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属于工作狂。尽管做的是人人喊打的营生,但他时常想假如自己是一名办公室白领,那绝对是提拔最快、工作最卖力的一位。只是由于这一阵子“花裙子”事件搅得他惶惶不安,根本没有心思去工作。

想到这里,黄江水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窗帘缝隙间那张模糊不清的女人脸。

尽管那张脸让他很不舒服,但现在他确定那是一个活人的脸。他想,那或许是别墅新的女主人,也可能是张美丽的姐姐、妹妹、朋友等等,也许,她是借宿一夜,总之,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活人。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见过了许多生死,黄江水的内心也变得夯实起来。不再像以前似的疑神疑鬼。但不可否认在他内心深处张美丽依旧存在,只不过是暂时藏了起来,藏在了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就像是捉迷藏。

这个游戏我们小时候几乎都玩过。你蒙起眼睛,面朝大树,一声一声数数,周围的小朋友们便鸟兽一般四下散开,各自躲避起来。这时你才能睁开眼寻找他们。有时候,你很容易就会找到他们,有时候,直到游戏结束你都找不到一个人。

这取决于那些“做鬼者”的智商高低。

也可以说他们想要你找到你才能找到,不想让你找到你就是找不到。

在黄江水的内心深处一直没有放松警惕,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他总觉得张美丽这只鬼藏在了一个很秘密的地方,只是,游戏没有结束之前,她不会轻易露面。没准,她就躲在他的身后,只等时机恰当时,偷偷地拍一拍他的肩膀。

现在回忆起来,黄江水觉得捉迷藏是一个很恐怖的游戏。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无论你最终找到还是找不到那些“鬼”,在过程之中你总是避免不了被人吓一跳,那些“鬼”可能会突然蹦到你面前,从漆黑的地窖里,从朦胧的窗帘后,从死气沉沉的壁橱里……

黄江水感觉自己现在正在和那个张美丽玩捉迷藏,只不过他们玩得很大,他们在和整个世界玩,在和所有人玩,在和全部的活人和死人玩,在阴间和阳间玩。输赢谁都不知道,但都竭尽全力地隐藏着。

但一生为人总难免痛苦、生老病死,医院一趟让黄江水明白了一些大道理,活着就要快快乐乐,和尚的话不谓箴言,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做一天人就要快活如初,否则死了也悔恨不已。他真的不愿意去想这些乱七八糟影响情绪的事情。

可有时人总会受外力影响,不是你想怎样过就能怎样过的。

当天晚上,黄江水就出去踩点了。

今天的天有点阴,云层很亮,压得异常低,似乎就盘旋在人脑袋顶上,随时都会从十万八千里之遥狠狠地砸下来,将这个世界砸成一滩烂泥。黄江水选择了一处城中村。这个村子坐落城市中心,是典型的小康村,家家户户都盖有三层小楼。

初来临江城时,黄江水就听说那是一块肥得流油的土地。

据说,很多开发商都想拿下这块风水宝地,盖大楼、盖商业中心,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可村子里的村民很难对付,开发商来了一拨又一拨,提出的条件也非常优厚,有的甚至答应他们按照原有面积在郊区再为其盖一座别墅,且每家赔偿几十万的拆迁费外加一辆小轿车,村民们仍旧不同意搬迁。

无奈,这块地皮一直没人翘得动。

不过,最近听说,有一位地产商拿下来这块地皮,价格高得惊人,给村民们的赔付却不见提高,反而比过去还不如。可见这世上没有办不成的事,现在社会,只要你有门路、有钱有势、阎王见了都要惧三分,何况是块地皮。

有人说,物质社会,有价钱的东西都能买到手。

只是苦了这些村民,大家怨声载道,纷纷表示不公,找村办,找市领导,找省领导,甚至有人带头要去北京告状,折腾了几年,却不见有什么改动。村子里大部分村民也因此默认倒霉,该搬的搬,该签合同的签,现在整个村子一半的房子都已夷为平地。

另一半的钉子户,也渐渐在停水停电中缴械投降。

这样一来的局面是,以前干净整洁、物业尽职的村子变成了一个三无地带,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乱得很。不过,有失者必有得者,像黄江水这样的梁上君子倒因此得了便宜,自从拆迁开始之后,这个城中村盗窃案件频繁发生,俨然成了“君子”们的天堂净土。

黄江水就很喜欢这块净土。

打从第一步踏进这个村子,他就发现,剩下那一半的钉子区的确很容易得手。这里的环境简直乱透了,拆迁人员,三无人员,还有租住房子的外来打工人员齐聚在此,每天川流不息,你根本就不知道哪位是村民,哪位不是,也懒得有人管理这些。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地形简直是上天特意为他们这种人安排好的。

房子是一幢连着一幢,成排连脊,从这一座房子的房顶可以很轻松地跳到另一座房子的房顶。地面基本成胡同形小巷,四通八达,每一个转角都是出入口,都是逃生口,而且小巷很窄仄,也就一辆三轮车宽,汽车根本就进不来。

最重要的一点是,到了夜里,由于环境不好,大都关门闭户,巷子里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黄江水觉得自己捡到宝了。他一个人在小巷子里东串西串,看到不错的人家就停下来,先观察一下院墙高度,再试探地敲一敲房门,如果有狗叫就直接排除,如果没狗叫就在院墙外画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以此为印。

此时,天越来越沉、越来越黑了。黄江水走得慢悠悠地像在散步。他已串了一大半的房子,剩下一小半本打算明天继续串,可今晚夜风袭袭,状态非常不错,小巷子里也空无一人,他决定既然串就串完,权当是遛弯消食儿了。

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黄江水一闪身钻了进去。

这是另外一条小巷子,不长不短,目测大概有四百米左右,依稀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巷子口。黄江水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左邻的一幢房子建得颇为豪华,连院墙都贴着进口的白瓷砖,院墙大门外摆放着两尊栩栩如生的石狮子,一看就是非富即贵。

黄江水不会放过这样的大户人家,他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大门,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一阵死寂,他又加重力量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回应。看来这家人是睡死了,也没有养狗。他很满意,捡其地上一块砖头在院墙上画下标记。

随手丢掉石头,黄江水转身打算离开,转头的瞬间他愣了一下。

不远处,巷子口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只能看到一袭惨白的衣裙,应该是个女人。

黄江水的心跳一下快了起来,如今,他本能地对女人有一丝忌惮。特别在这样一个黑夜,这样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里。他站在巷子里不知该退出去还是继续往前走,退出去会遇到什么,继续前进又会遇到什么。

那个女人也一直未动,似乎在僵持着、等待着。

隔壁院墙里,猛地传出一阵狗吠声。

刚刚还毫无回应的房子里,突然钻出了一条狗。那狗叫得很凄凉,声嘶力竭地,好像有人勒着它的脖子,要它的命似的。它一直吼,吼得嗓子都哑了,仍旧拼了命地吼着。这声音一下一下打在黄江水身上,让他很不舒服。

他总觉得,这狗叫得很是意味深长,又非常准确。

黄江水不打算冒险,这个女人的出现太让人多疑了。这个时间,这个夜晚,这个环境,但凡是个女子都不该独自一人出现。不合常理的事总让人感到不踏实。就好像汽车不在马路上跑了,飞机不在天空上飞了,人不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

院子里的狗叫得越来越凶狠了,把主人叫醒了。

黄江水听到围墙内有人起来,连骂带打地吆喝着那条死狗住嘴,可那条狗像是疯了一般,几步跑到大门后,隔着铁门对门外的世界疯狂地吼着,铁门振动的声音嗡鸣不止。那应该是一条大型犬,沉闷而富有爆发力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一声紧过一声。

像是催促着门外的人赶紧逃命似的。

黄江水终于转过身去,快步走出了这个不详之地。他在曲里拐弯的小巷里转来转去,想要尽快离开,可越是着急越是转向,越是转向越是走不出去,越是走不出去越是着急。这里像极了一个迷宫,进去就出不来的迷宫。

四周黑压压的,没有一点声音,连那只疯狗都销声匿迹了。

黄江水累了,他停下来茫然地向四面望了望。远处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嗡鸣声,他一阵激动,看来穿过前面的巷子口就能走出去了。他大踏步地向前方跑去,可刚跑了几步,他又一次顿住了——又是那个女人。

这一次,女人离黄江水很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白裙子、黑头发。

但头发太长了,大部分都挡在脸前,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那张脸。

黄江水咽了口唾沫,他感到一阵似有似无的杀气逐渐氤氲开来。突然,那个女人动了,她缓缓地挪动双腿一点一点向黄江水走了过来。黄江水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如此害怕过,他觉得这个女人不像一个女人,更像是神——死神!

终于,女人走近了,很明显,她并非想要通过这里,她的方向、她的动作、她的一切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她就是来找黄江水的。在女人距离自己三、四米远的位置,黄江水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喝一声:“你要干什么?”

女人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好像被吓倒了:“对不起,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谁?”黄江水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XXX。”女人的声音柔柔的。

“我不认识。”

“那三排六巷十八号怎么走,您知道吗?”

看来是个迷路的女人,黄江水放下了心来:“我不知道,我不是这的人。”说完,他绕过女人,向巷口走去。可刚走几步,他猛地打了个哆嗦,他的手被女人拉住了,那是一双冰凉的手,颜色像刚从河里捞出的鲜藕,“你干什么?”

女人的声音忽然有些委屈:“那……你认识一个姓黄的男人吗?”

黄江水的骨头狠狠地颤了一下,他一把甩开女人的手,贴在了墙上:“你……你找他做什么?”

女人矜持地向后退了两步,竟嘤嘤地哭了起来:“他是我未婚夫,拿了我的嫁妆就不要我了,我得找着他,我得找着他……”她越说越激动,身体渐渐躬紧,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依旧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我得找着他……”

黄江水腿软了,他想跑,但双腿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一点一点顺着墙壁瘫软下去,发出男人特有的哭声,沉重、压抑:“你……你到底是谁?”

女人不语,猛地转过头来,微微垂着肩膀和脑袋,细声细气地反问道:“你说我是谁?”

黄江水的心已经到了嗓子眼儿,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都把东西还回去了。”

女人听到这话忽然直起了,僵硬地向前迈了两步。然后,她再次静止不动了,黑色的长发垂在脸前,像一道严防死守的帘子。天太黑了,夜太静了,四周的风便发出了细微的声音。黄江水看到女人的头发被风撩拨着动了起来,露出了一张猩红色的嘴。

那张嘴微微开启,说话了,“你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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