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江水打算继续睡觉,以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躺在床上,闻着被单上林林身上残留的余味,想象着今晚她又要和怎样一个男人共度良宵,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睛。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梦被打断的那一刻,他感到屋子里有一种异样。

是女子身上刺鼻而廉价的香水味道。

黄江水睁开眼吓了一跳,是林林,不知何时回来的,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愣愣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有些凌乱,妆容也花了,衣服好像还被扯坏了,露出白嫩的肩膀。她一边呆呆地卸妆一边哆嗦着,看样子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怎么了?”黄江水起身走到林林身后。

林林转身一把搂住了黄江水的腰:“那个男人他不是东西,他是变态!他……他虐待狂!”

黄江水一下就明白了,他紧紧揽住林林的肩膀:“好了,不说了,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忘了。”

“江水。”林林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你说,那些有钱人是不是根本不把我们这种女人当人看,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玩物,就是可有可无的一只狗。江水,假如有一天你也变成有钱人,你会不会也会像他们一样。”

黄江水的眼睛酸了,这是他第一次见林林如此难过:“不会的,不会的……”

替林林擦干眼泪,黄江水将林林扶到床上。林林的情绪依旧不高,根本睡不着。她一直在念叨着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黄江水已经听了不下一百遍。无非是她的出身,她的家乡,她为什么出来做了这一行。这一点也不稀奇,“好再来”里每一个女人的故事,都能拍成一部催人泪下的悲剧电影。

“我十四岁出来,为了那个家,为了我妈我弟弟妹妹们做了这一行。难道是我自己愿意的吗?可又能怎么办?家里什么都要钱,弟弟妹妹上学要钱,我妈的病也要钱……”林林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为自己的悲剧命运感到极其不公平。

黄江水深知女人难过时千万不要阻止她们唠叨,否则她们会没完没了,他安静地听着,不时劝慰几句:“别想那么多了,人吗,哪个过得容易。”

“那为什么偏偏让我过得这么惨?”林林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说,“哼!我现在是真的看透了,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只有抓得到的才是有用的。无论如何我以后一定要做个有钱人,过上我想要的生活。”

“是是是,我们以后都会成为有钱人的。好了,睡吧。”

黄江水刚躺下,又被林林一把拉了起来:“江水,我有个事想求求你。”

“说。”

“我……”林林犹豫半天,才说,“我想戴戴那些首饰。不是要,只是戴戴,在你没有还回去之前,我想尝尝做有钱人的滋味,就今天一晚上好吗?求你。”

黄江水迟疑了。他不清楚该不该答应林林这个有些不必要的请求,但看着林林一脸不平衡的模样,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坚持。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将包裹从枕头底下拉出来,全部交给林林。林林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她极尽欢喜地抱着包裹又坐到了化妆台前。

她开始仔细化妆,从未有过的一丝不苟。小心地从包里一样一样地拿出那些首饰,戒指、耳环、镯子、项链、胸针……一件一件地佩戴着,一件一件地试着。最后,她的十根手指上戴满了戒指,耳朵、脖子、手腕上也应有尽有,珠光宝气地挤在黄江水旁边。

“干什么?”黄江水不解地问,“你不摘下来了?”

林林满足地闭上眼:“别说话,我要这样睡一个晚上,做一个美梦。”

“可是……”

“怎么,你还怕我戴着这些东西跑了不成?”

“不是……”

“那就睡觉。”林林搂着黄江水的脖子,搂得很死,拼命地勒住他的喉咙,生怕他再提出什么异议。

黄江水挪动了一下身子,无法动弹,他偏头看了林林一眼,刚才还哭得脸色泛白的女人,此时俨然变成了一个熟睡中的小女孩,脸膛红润,面带微笑,甚至头发丝都透漏着一丝满足之感。难道,金子、宝石对女人的诱惑力就这么厉害吗?

黄江水突然异想天开起来,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孤儿院里和小朋友们玩的游戏。

那时孤儿院条件很差,大家一年到头也就能吃上一顿肉,女孩子还好,活动力小,热量和能量消耗也小,可男孩子就不同了。像他们那种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正是能吃能喝的时候,一天三顿素,常常让他们觉得肚子里塞了一团棉花,毫无实物。

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逮鸟。

一般都是抓麻雀。那时市里麻雀还格外多,不像现在难得遇见一群。总是呼啦啦的成群结队、数不胜数。他们捉麻雀的工具很简陋,一个竹筐子,一条绳子,一把小米。小米要在烧红的砖块上焙出香味,将竹筐子用木棍支起来,一头拴根绳子,把香气扑鼻的小米洒在里面。

这种办法百试不爽,有时一个下午他们能捉到几十只。

这个时候他们是最快乐的胜利者,他们会欢呼着将那些捉到的麻雀开膛破肚,燃起熊熊篝火,在上面架上一口大铁锅,锅里倒上水,等锅里的水翻滚起来后,将那些剥得干干净净的麻雀放进去,待香气四溢,便能大快朵颐。

他们连汤汁都不会剩下一滴。

吃饱喝足后,他们便躺在草甸子上,睡大觉。

那时他们只有饥饿和饱足感,只有满足和缺失感,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后来,他们长大了,分道扬镳,失去了联系。

可在成长的岁月里黄江水对这些回忆却渐渐升起一丝恐惧感。有一次,他在另外一个城市中,无意之间发现了两个孩子,那是两个小乞丐,那两个孩子像他小时候一样,在路口架起一口大铁锅,身旁摆放着许多死鸟。

不同以往的是,那些鸟种类繁多。

他很好奇,上前询问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喂,小孩儿,你们这些鸟都是从哪捉来的?”

那个孩子根本不理会他,只是全神贯注地对着火口吹气,以便让火势更旺一些。倒是那个小一点的孩子看上去很愿意和人交谈,他扑闪着两只童真的大眼睛,举起一只死鸟,对黄江水解释道:“这些都是我和我哥哥一起捉来的,没有偷。”

黄江水乐了:“这都是些什么鸟啊?”

小乞丐很认真地回答道:“有麻雀,有鸽子,有鹁鸪,还有喜鹊和乌鸦。”

小乞丐一边说一边一只一只地举起来给黄江水展示,很是得意。这时他哥哥催促着他做什么,他便扭过头去不再理会黄江水,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他在杀鸟。他的技术非常娴熟,放血、开膛、剥毛,一只刚才还活生生的鸽子,眨眼便在他手里变得光溜溜了,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

这场面对于黄江水来说太熟悉了,可那一次,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

他望着那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像个刽子手似的,麻利、迅速、熟练地解决一只又一只的飞禽。他忽然发现自己小时候其实很可怕,特别是时隔多年再次目睹这样一种血腥场面时。也许一个大人杀鸡宰羊没有什么可怕的,可一个小孩做这种事,总让人心头发毛。

但那次黄江水并没有走远,他钻进对面一家小饭馆,专注地盯着那两个小乞丐,看着他们用脏手将那些煮得发白的鸽子、麻雀,甚至乌鸦和喜鹊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吃。那天他的晚饭变成了空气,一想到那个场景,他就有一种想要干呕的冲动。

后来,黄江水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做过凶手,做过死神,做过掌管命运的独裁者。甚至,是每一种生物。这是一种诱惑力,就像老鼠对猫充满了诱惑力,羚羊对狮子充满了诱惑力,大马哈鱼对棕熊充满了诱惑力。

男人对女人充满了诱惑力,女人对男人充满了诱惑力……

谁也难于幸免。

这种诱惑力总会披上迷惑人心的外套,让你难以辨认,甚至难以察觉,再甚,根本就不知道。然而它的杀伤力却足以致死。同理,就像宝石、裘皮、房子、车子对女人的诱惑力一样,有多少年轻的女子,终生奋斗地不就是这些吗。

黄江水想到这里,脑海中渐渐显现出一幅画面。

成年的他,和一群成年的伙伴,七、八个大男人像儿时一样,举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竹筐子。他们兴高采烈地将那只竹筐子架设在地上,支起一根小木棍,拴上一根粗绳子。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枚金戒指放在竹筐子里。

几个人开始抬头翘首以盼。

天空上,不时有生物飞快地掠过,不是鸽子,不是麻雀,不是乌鸦和喜鹊,是人,一个又一个的女人。终于,有一个女人发现了地面上金光闪闪的金戒指,她不顾一切地俯冲了下来。站在竹筐子边沿,谨慎地看了又看。那枚戒指太漂亮了,充满了无法抵抗的诱惑力。

最终,她奋不顾身地走了进去。

几个大男人见机行事,狠狠拉下了绳子——一个女人捉到了。他们欢呼,故伎重施,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纷纷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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