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姓蓝,他说他也不清楚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不清楚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他是被人在乱草丛中捡来的。他跟着他师傅长大,他师傅也姓蓝,也是干这行的。他记事的时候,他师傅已经三十多岁了,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孤身一人。

他们住在北方一个破败的小山村里,那里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食不果腹。他们却是村子里唯一吃得饱的人家。因为他师傅有手艺,有能耐。村里的人都很敬畏。那时他才知道,师傅的工作很古怪,按照当地的风俗,村民们管他师傅叫阴媒。

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替死人结亲的媒人。

这门营生,据说是师傅家祖辈传下来的,传到师傅这代已经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了。他只记得,他小时候曾在师傅床底下翻出过一本书,那是一本很厚很沧桑的书,上面的字迹斑斑驳驳,似乎是手抄本,全是繁体字,里面还有各种图画。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画画的是地狱十八景。

他对那本书充满了畏惧,也充满了好奇。可师傅好像并不打算教他什么。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师傅才开始传授他怎样做一个阴媒。这其中有很多规矩、很多忌讳、很多顾及。他跟着师傅走南闯北,生意很红火。那个年代由于世道不好,死人很多,再加上他们收取的费用很少,穷人们活着的时候结不起婚,死了反倒能成门亲事。

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上门求阴亲的人总是络绎不绝。有钱的就适当给些钱财,没钱的就管上几顿便饭即可。那时人们还不兴火葬,每一次到一户新人家,等待他们的总是两具冰凉的尸体,盖着白布,静悄悄地躺在木板床上。

老头说,那场合是很肃穆很庄严的,当然,也是很恐怖的。

他记得,有一次他们到了一个叫萨洛村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偏远很偏远的小村子。村里一户大户人家里死了一位小姐。那小姐是殉情而死的,她爱上了家里的一个长工,可家里人都不同意,把她锁在了屋子里。他们爱得轰轰烈烈、坚贞不渝。

那个年轻的长工每天都要来小姐家哭闹,老爷和太太找来打手想将他轰走,他就跪在小姐家大门口不走,任打任骂。久而久之人们也懒得管他了。他就像个木头人似的,一跪就是一整天。那一天,天降大雪,气温骤降,冷得人连脖子都不敢伸出来。

翌日清楚,当家丁发现那个长工时,他真的冻成了一具木头人,连发丝都是硬的。

这消息还是没能瞒得住小姐,得知噩耗之后,她一天一夜没吃饭。她在房里燃着灯烛疯了似的唱戏,每天晚上大家都能听到她如诉如泣的唱戏声,她唱的是昆曲,咿咿呀呀、断断续续地,没人能听懂她唱得是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是她情郎的最爱。

那声音就像一只软软的小手,飘到谁耳朵里,谁就痒痒得发冷。

终于,有一天小丫头去送饭时尖叫了起来——小姐自尽了。她在那个深夜,静悄悄地登上了板凳,拴上了绳子,套住了脑袋,去另一个世界寻找她情郎去了。只是,她死得很难看,披头散发、骨瘦如柴,舌头吐出老长,眼睛充血,金鱼一般。可是她却在笑,她对着那些站在大门口瑟瑟发抖的人放肆地笑着。

小姐死后老爷和夫人悲痛欲绝,他们很后悔,原以为长工死了,小姐会渐渐忘了那个死人,却没想到还赔上了自己姑娘的性命。他们决定安抚女儿的亡魂,为女儿和长工举行一场冥婚。

老头说,那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奢华的一场冥婚。小姐的父母找人扎了马车、丫鬟、佣人,甚至还有房子,这些东西在小姐的厢房里堆得满满的。那都是她的陪嫁。家丁把小姐和长工的尸体摆在床上,男左女右。屋子里点着许多白蜡,日夜不熄。

那本来是一笔好生意,可那次老头和他师傅却搞砸了。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老头的师傅站在床前,燃香、念经,待到一切程序都走完之后,便趁着夜色,选良辰吉日,将这对新人入了祖坟。他们离开时那户人家为了表达谢意,给了不少盘缠。那已是年尾,做完这笔生意之后,他们师徒二人也踏上了归乡之旅。

可回到家之后,老头发现师傅变了。

起初,师傅晚上会说梦话,说什么却听不明白,后来,师傅便开始梦游。老头说,以前,他师傅从来不梦游,总是躺到床上就睡,一觉到天亮。可那一次回到家之后,他师傅开始频繁梦游,每天晚上他都能听到师傅打开大门,走到院子里的声音。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师傅梦游时在干什么。他悄悄摸出了房间,跟在了师傅身后。师傅走得很慢,也走得很近。他并没有走出院子,而是坐在了院子里的井口旁,他对着月亮,抬起头,微微笑,似乎在看什么,可眼睛却是闭着的。

突然之间,他看出了一丝异样,师傅好像变了,变得好像一个女人。他的举手投足都像极了一位大家闺秀,在白森森的月光下,他不时举起手来挑一下头发,或微微歪倚脖子,将脑袋探到井口,看井中倒影。很快,他的猜测便得到了应征——师傅开口唱戏了。

是昆曲!是女人的声音!是那期期艾艾的调子!

他的头皮一下就炸了开来。这时师傅好像发现了他,他扭过头来对着他伸出了手去,轻轻柔柔地呼唤着他:“建郎!建郎!建郎……你怎么不要我了?”这自然不是他的名字,这是那个长工的名字。

他吓呆了,木木地贴着墙根,一动也不敢动,愣了许久,才掉头跑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他师傅死了,跳井死的。村里人帮着他葬了师傅,大家都想不明白,大过年的,他师傅怎么就想不开跳井自尽了。他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说出来也没人信,但他心里清清楚楚,他师傅不是自尽的,他是身不由己的——他撞鬼了!

蓝老头讲到这里,竟然流下了一滴浑浊的眼泪。黄江水蓦然有些同情,不知该说什么,但还是劝慰道:“师傅,人死不能复生,这世上但凡是活人,总有一天要死的,穷的、富的、残的、好的,都逃不脱。”

“是啊。”蓝老头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只是,我师傅他老人家死得太不值得了。”

黄江水打住了这个话题,转到了最费解的问题上:“师傅,那你说,你师傅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说呢?”蓝老头眯着眼睛,望着黄江水,满脸的褶子挤在一起,“我都说了,这世上有好多东西不是你没听说过、没见过就不存在。至于我师傅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其实很简单,那一次我们请错了新娘,那附近村子里刚好也死了个姑娘,我师傅没有把小姐引回来,倒把她给引回来了。”

黄江水恍然大悟。

蓝老头继续说:“结错了亲是会出大事的,我说过,轻则祸事连连,重则殃及性命。”

黄江水笑了:“师傅,你是故意吓唬我那吧,这世上哪有这种事。”

“我没开玩笑。”蓝老头一字一顿地说,“你觉得我有必要和你开玩笑吗?你我非亲非故、萍水相逢,我只不过是把我经历过的事情讲给你听罢了,信不信自然由你。但是,年轻人,我还是那句老话,我在这世上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有句话不是说的好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黄江水顿了顿,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示赞同,只是继续说:“师傅,那你相信科学吗?”

“科学?”蓝老头脸上的褶子一下就舒展了开来,好像这个问题正中下怀似的,“什么叫科学?探索出来的就是科学,没探索出来的你能叫科学吗?年轻人,我并不是老顽固,要知道在英国很早就有一门叫灵魂学的学科,他们一直以来都致力研究人的灵魂是否存在,如果存在究竟又是什么?”

“那研究出来了吗?”

蓝老头高深地闭了闭眼睛:“前段时间美国的一个研究小组,成功地进行了一项有关灵魂的实验。他们利用科研技术,将两个人的灵魂互相调换,他们发现,只要是有生命的生物,都存在一种类似灵魂的能量。”

黄江水有点吃惊,蓝老头看上去像是一个乡村莽夫,原来脑子里懂得这么多。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黄江水油然而生一种敬佩,这种敬佩是年轻人对长者的敬佩,是无知者对大智慧的敬佩,是失败者对胜利者的敬佩。

蓝老头似乎也看出了黄江水眼里的异样,他补充道:“有些时候科学是真的,但你不能否认它可能就是掩盖真相的罪魁祸首。”

黄江水觉得,这句话太有哲理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深奥,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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