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我和特雷西一起在波特兰下了飞机。我开始感觉自己像个旅行惯了的人,学会了应对各种状况,恐慌症已经不再来烦扰我。我买了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型滚轮行李箱,只允许它在接受登机安检时片刻离开我。我胸前斜背着一个更小的包,贵重物品都放在拉链内袋里,我每隔半小时准时检查一遍。至少,我的随身行李都安全地放在身上。

自从离开新奥尔良后,我和特雷西几乎没说过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不知她是否在和我说过那些话后觉得尴尬,离开伤心地后又有些懊悔。或许特雷西一直希望我能做出更多回应——一种我不知如何表达的理解或同情。又或许,无论她说些什么,她都和我一样,仍无法和过去彻底告别。

我告诉自己,反正我也不是特别想和特雷西重修旧好。但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也知道自己实际上并不相信这点。我不能再把自己禁锢在泡泡里了,奇怪的是,我也不想再待在泡泡里。

不过像这样与特雷西一起待在外面,没了墙壁的包围,感觉很不真实。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一起到了俄勒冈。以前我们绝不会相信会有任何事情能让我们再回到这个鬼地方。

为了分散注意力,我掏出手机来查看。我看到西蒙斯医生又发来了一条短信,在公共场合给她回电应该没什么。

西蒙斯医生立即接起电话,“萨拉,你在哪里?”

“我在度假,西蒙斯医生。”

“萨拉,吉姆跟我谈过了。你在哪里?一切都还好吗?”

“我很好。听着,你一直以来都很帮我,但有些事情需要我自己去搞清楚。到时候我们再一起详细讨论吧。”

“我明白,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承担一切,那并不全是你的责任,一定要记住这点。”

我停下来,行李箱的轮子在机场平滑的地上慢慢停止滑行。西蒙斯医生总有办法碰到我的痛处。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给了自己很多压力,这件案子还涉及许多人,他们也有责任让杰克·德伯继续蹲在监狱里。你不必承担一切。”

“嗯,我当然知道。”或许我说得太急了。

“那好吧,我只想说这些。祝你旅途愉快。回来后打个电话给我。如果需要我,早点打来也没事。”

我挂掉电话,凝视着一家烤肉店的灯牌。西蒙斯医生说得对,我不必承担整副担子,但事情并不尽如此。即使我不用为每个人的痛苦负责,但对詹妮弗有责任,我还亏欠她一些东西。

我的思绪飘到两人当初被绑架时的熟悉情形。如果那晚我没有劝她陪我去参加那个派对就好了,詹妮弗本来想为考试做准备,我却软磨硬泡地催她出门。我的脑海里还浮现着当时她脸上的犹豫,还有为我做出的妥协。如果我没有催她,我们现在会在哪里?

我怎么又来了?我摇摇头,让脑子清醒过来。

特雷西径直朝出口走去。她用眼角瞥了我一眼,问道:“是西蒙斯医生吗?”

“是的。”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让她看诊。她基本上就是州政府的工具。”

“是因为她与吉姆如此密切地合作吗?”

“是因为俄勒冈州政府给她付薪水,因为她一开始就为我们三个人看诊。拜托,萨拉,他们是在监视我们,以确保我们不会再跑到立法院门前要求索赔。我当时就立刻改看私人心理医生了,一年只见西蒙斯一次,免得吉姆来烦我。吉姆喜欢借口说是签到,他说得也没错。他相信他会来签到。我敢肯定这就是个信息转移的过程。”

“你是什么意思?”

“行啦,萨拉,我确信西蒙斯把一切都跟FBI说了,他们已经将我们的信息放进某个大型数据库保存起来。有一天,他们定会找上你,让你成为一名受过训练的神秘刺客。他们有可能还在我们脑袋里植入了某种芯片。杰克·德伯没有实现的目标,他们说不定能实现。”

我无法分辨这是特雷西的黑色幽默,还是世界真的恐怖得超乎我的想象。我决定先将这事记在心底,日后再好好思量。

我们的第一站是基勒镇,西尔维娅家。一切如旧,信箱仍然塞得满满的,邮差曾试图关上信箱,但只能关上一半。我们将车停在房子附近。我跳下车,四处张望,确保没人瞧见我。

我从邮件顶端抽出一张纸,是一份通知,上面告知西尔维娅以后她的邮件会被扣在邮局里。我又往里翻了翻,只找到更多垃圾邮件。没有杰克寄来的信。我猜测他也许知道西尔维娅在哪里,或者至少知道她不在哪里。

“好了,走吧!”我回到车里,几乎是对特雷西大嚷道。

“又有人在跟踪我们了吗?”她问。我听不出她是否是在戏弄我。

“没有,但我得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这里令我毛骨悚然。”

特雷西体贴地快速开车离开了这里,往镇子的另一端去找瓦尔和雷。我已经事先约好他们一起吃晚饭。当我们把车开进他们整洁的平房车道时,我告诉特雷西,我们在此停留期间,她需要用假名莉莉。特雷西听后做了个鬼脸,问我下次能不能让她自己挑名字?

雷在前面门廊的摇椅上坐着等我们,他挥手示意我们进去。他们家十分温馨亮堂,色调柔和。屋里一定在炖什么东西,扑鼻的香气让我们想起,自从中午在飞机上吃过差劲的盒饭后,我们还没吃过任何东西。

我介绍特雷西是莉莉。看到她没有抗拒,我心中松了口气。雷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说她那些钉环一定很痛。特雷西点点头,宽容地笑笑。我想,她至少已经尽力表现得最好。这时瓦尔过来了。

“收到你的消息真好,卡罗琳。”瓦尔开始说。听到这个名字我惊跳了一下,我的身体仍然无法接受它。瓦尔与特雷西握手,“你当卡罗琳的研究员有多久了?”

她确定没人注意我们时,对我翻了个白眼,低声含糊地说:“没多久。”

“你们能留下来用餐,让我感到很高兴。”瓦尔接着说,几乎没有停顿片刻,“吃完饭后,雷有些东西想给你们看。”

享用过甜点后,雷借故离开。几分钟后,他拿着一本大大的相簿回来,得意地将相簿放到我们面前。

瓦尔咯咯地笑道:“噢,他想向别人展示这本相簿很久了,我对这个一点都不感兴趣,通常我也不让他跟其他人分享,免得人家以为他是怪胎,不过我觉得你们会感兴趣。”

特雷西伸手翻开相簿第一页,里面不是照片,而是悉心保留下来的简报。每张简报旁边,都有一张写满字的索引卡,字迹纤细,向左偏斜得厉害。

“这是我的笔记。”雷注意到我们的目光落在了那些卡片上,“我会将电视上的新闻报道记下来,然后加上自己的评论。我总认为每个案子都还有待探究。你们也知道,媒体的报道都很片面。”

我看看特雷西。她整个人都呆了。我知道媒体报道了我们的事,但我一直没看过任何报道,因为那时候他们不许我读报看电视。父母将我关在家里,避开媒体的疯狂追击。我只记得在那段日子里,我不断用妈妈做的菜或邻居们用保温盒送来的热菜塞满肚子,一直塞到快吐为止。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当时我在父母家几乎形同囚犯。我耐心地静静躺在沙发上,父母则高兴得难以置信,可以几个小时盯着我看,为我提供我想要的一切。新拖鞋、柠檬姜茶,任何我小时候爱吃的甜点,应有尽有。

但是,以前的最爱而今已不再是我喜欢的东西,我的味蕾已经被那段囚禁的经历彻底改造。事实上,我开始好奇妈妈是否在怀疑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因为我已彻底改变。妈妈想知道我们发生的一切,但我只会和她说经过精心剪辑的片段。

我只透露一小部分,不希望让她受到事实的全面冲击。我相信只有我能衡量她的承受度,我需要保护她免受那些她无法承受的事实的冲击。

我回到家后,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明亮而不真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活在自己的天地里,推开其他一切事物,难以活在当下。所以,尽管妈妈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我们仍然很疏离。

我永远不知道如何跨越那道鸿沟。让妈妈最伤心的是,当她只是想抱抱我时,我却几乎无法忍受被她拥在怀里的感觉。对我而言,我与外界的所有连接都已切断,只有一名埋在俄勒冈某个地方的女孩除外。

妈妈对詹妮弗的事当然十分难过,不过女儿能活着回到身边陪伴她,减少了她对詹妮弗的哀痛。我以为,而且也知道,詹妮弗应该享有更多哀荣,应该有人真正为她哀悼。我觉得我是唯一能做到这点的人。

詹妮弗与她父亲断绝联系时,我们还在读高中,她父亲也从没再试着与她联系。他对媒体畅谈自己的丧女之痛时,当然把这段掐掉了。他来看望我时,我警惕地看着他,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其实只是想获得关注而已。在我看来,他的眼泪都是虚情假意。

此时此刻,我在基勒镇的舒适厨房里,仔细阅读着恍若隔世的新闻简报,空气中飘着餐后的浓浓咖啡香气。我浏览着,不时读上几段内容,发现随着案子每日的进展,报道变换着语气。

我在这些内容中嗅到了熟悉的职业性热切,但这次是来自记者,他们发现了这个正在展开的故事背后令人激动的元素。

接着我发现,大部分报道的署名都是同一个人——斯科特·韦伯。他一定就是大卫·斯蒂勒提到的那位对阿黛尔很着迷的记者。我大声问特雷西我们是否应该去找他。她回答道:“当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报道,眼中泛着泪光,连她都受不了了。

“雷,”特雷西仍看着报道说,“你为何会对这个案子如此感兴趣呢?”

雷咧嘴微笑地说:“噢,不只是这个案子,不过这确实是比较夸张的案子之一。后来,当西尔维娅搬到这一带后,我确实对这案子有点痴迷了。”

我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呃,姑娘们,请跟我来。”我们随他来到屋后的一扇门前。我犹豫了,突然觉得幽闭,和别人的身体靠得太近。我不喜欢走进狭窄的走廊,即使是在这么温馨的家里。

我与他们保持着几步距离,随他们走进雷的小书房。绕过转角时,我倒抽一口气。四面墙上都贴满了报纸,上面全是最可怕的罪案的醒目标题和照片。镶在框架里的历史文件副本靠立在桌上的墙边,全部与臭名昭著的犯罪有关。显然,雷费了不少心思来布置这个精致恐怖的陈列室,他挖掘出了很多人类相互虐待折磨的档案。

有一面墙的长架上摆满了相簿,与他拿给我们看的几乎一样,每本相簿上都标示着不同的名称,不知道它们是受害者还是罪犯的名字,想到这里我有点难过,不过大家一般都只会记住罪犯的名字。

我回头看看雷,看到他流露出自豪的表情,丝毫不以自己的癖好为耻。想来也是,这些对他而言只是故事而已。他是否曾想过这些受害者真有其人?他是否了解那些相簿里所包含的悲剧和恐怖?受害者的生活永远地被毁了,而在他这里却成了一种爱好,就像集邮一般。

我不用看,也能感受到特雷西对此也很反感。我们两人都说不出话来了。我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如此着迷于我拼命推开的东西?雷看着我们惊讶的表情,试图开始解释。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有点,呃,奇怪吧。请别误会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问题。不过我觉得……我觉得……我只是想弄明白,想弄明白人们为何会做这些事,都是怎么发生的。

“人常常会执迷不悟,做出他们从没想到会做的事,他们的人生也会瞬间改变。有时仅仅是因为疯狂——心理有病——那不是他们的错。不过偶尔,只是偶尔,好像真的有恶魔在搞鬼,就像杰克·德伯那种十足的恶魔。”

“你不认为他是心理有病吗,雷?”特雷西振作精神地问道,好像突然感兴趣起来。我还以为她已经全部仔细分析过,彻底想开了,这时才发现她原来仍在寻找答案。特雷西好像总是知道一切,不过她可能仍然有自己的疑问与困惑,就像我一样。

“不,我觉得他心理没病,他——他很老谋深算,他做的一切都需要仔细的谋划和严密的控制。我向西尔维娅打听过他的事。”

雷打住话头。我觉得他不会往下说了,因为他扭头看向别处。

“请继续说,”我表示,“那会……帮助我们了解事情的真相。”

“呃,她只在我问到的情况下谈过他一次,后来她求我——真切地恳求我——别让任何人知道她谈论过他。我不能背叛那个可怜的女孩,我绝不能让她在书上看到她说过的话。”雷捏着鼻梁,紧闭双眼,可能是在忍眼泪。

“我不会…

…我保证不会在书中提任何一句话,但这可能会帮助我们找到她。”

特雷西也插话进来说:“是啊,雷,也许你知道一些可能改变事态的信息,你却未意识到这点。”

“真的吗?你们觉得她很久以前说过的话可能会有用吗?我确实比较担心她的下落。”

“雷,拜托你说出来吧,我们也只是想帮助她。”

雷望着窗外仔细寻思,然后坐到角落的躺椅上。我们在对面墙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来,将一叠写有某位最近失踪的女孩的简报推到一边。

“西尔维娅告诉我,杰克是个天才,所以她才会嫁给他。她说,杰克想象的世界非常罕见,只有少数能敞开胸怀体验各种可能性的人才能理解。她说完那话时,似乎瞬间露出狂喜与恐惧。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表情,她的脸色似乎散发着……光芒。”

我看看特雷西,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看出她正在努力思考。不知道她想的是否与我想的一样,觉得这不像是一个洗心革面,只想离开监狱,找处安静普通的街巷过平凡生活的人会说的话。他听起来像是肩负使命,而且是可怕的使命。

当晚开车回酒店的路上,特雷西将一直用来掩饰自己情绪的收音机关掉了。我们默默地坐了一分钟。

“理性小姐,你有什么高见?”她终于问道。

“关于什么?我好像有很多事情得消化。”

“关于最大的那个问题,杰克是心理有病,还是个真正的恶魔?”

“他能有什么心理疾病?”

“呃,至少《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会告诉你,他是一个‘有自恋型人格障碍的反社会分子’,至于从道德责任角度看有何含义,就不得而知了。他病了吗?是个该得到同情而不是被惧怕的人吗?我觉得这是有差别的。如果用他们说的‘勇往直前’来衡量,有很大的差别。”

“勇往直前?”我甚至不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我还没准备好向特雷西说明这趟旅程的唯一目的,就是弄清楚这点。

“是的,‘勇往直前’。斩断过去的情绪,不再纠缠于他在地窖里对我们做过的任何事情,过正常的生活,就是这种勇往直前。”

特雷西顿了一下,迅速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看向路面。我们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接着她又开口了,这次的语气更显迟疑,“你不觉得我们好像有……有义务……去了解这件事?去解决这件事?如果我们不解决,杰克仍然会在我们心里控制着我们。”

我们的谈话有点触及我的要害了,我感到自己封闭了起来,就像我对西蒙斯医生那样,我不想谈这件事。

“我想,对于‘勇往直前’,我并没有太多期望。关于我对杰克的想法与我是否能‘勇往直前’,我真的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何利害关系。”

特雷西摇头说道:“你真的连门都没踏出来。”

她更使劲地踩着油门,车子在偏僻的路上疾驰。特雷西又打开收音机,瞎摸着调节器,直到找到吵闹的快节奏硬摇滚音乐。后来的一路上,我们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两人之间那种压倒性的沉默远甚于音响中震耳欲聋的朋克摇滚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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