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我和特雷西飞到伯明翰。我们在那里租了一辆车,沿着一条四车道的高速公路开了数个小时,最后来到一个美国小镇的中心。这里分散坐落着农民居住的合作公寓,半废弃的商业区,还有海外退伍军人开设的邮局。回到南方的故乡,特雷西似乎很放松、很开心。

或许因为心情好,特雷西忍受了我的许多怪癖。当她用力关上后车厢时,我会吓到惊跳。我有条不紊地数我的行李,检查手机,再三看皮夹里的信用卡,系好安全带,而且还要拉三遍,以确认安全带没问题。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对特雷西这个司机指手画脚,仿佛我们在参加德比赛马大赛一样,紧张地瞄着所有其他骑手,生怕他们把我们挤出路面。

特雷西选择将这一切视作笑话,对此我感激不尽。我能想象得到,和我一起旅行一定很讨厌。可我如果不用西蒙斯医生所谓的应对机制,我的焦虑感就会飙升,最后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我需要完成清单上的所有事项,才能平复心绪。火炉关了,前门锁了,闹钟也设定好了。

六月的亚拉巴马州出乎我的意料。当然,这里闷热潮湿。但这沉重的湿气压得人真想遁地而逃。我将车里的冷气调到最高,就像特雷西将收音机的音量转到最大那样,我想她是为了避免和我说话。

我们打算直接开到西尔维娅的父母家,他们住在亚拉巴马州东南角塞尔玛附近柏科转运站的小镇。

当我们终于到达时,发现这座小镇死气沉沉。大街两旁排列着大萧条时代的古雅红砖建筑,已经褪色,除了窗户上张贴的“出租”招牌之外,什么也没有。小镇中央有个银行,我们还经过了一个邮局、市政厅和一个连锁药房。每个停车场的车子不超过两辆。有一家小餐厅虽然挂着“营业中”的牌子,透过窗户却能看见椅子都翻放在桌上,灯也没开。

“这里的人都以什么为生呢?”我凝视着空荡荡的建筑说道。

“有野心的都跑去制造冰毒了,其他人则吸毒,抑或跑到镇上新区的快餐店打工。欢迎来到美国的别样地区。”

我们绕过街角,行驶到一条岔路上。路上空无一人,但特雷西肯定地对我说,到了星期五,这里的人就会很多,因为这条路直通墨西哥湾的海滩。

我们按照GPS导航指示,来到一间砖砌的农舍前。房子坐落在绵延起伏、混合种植着棉花和牧草的农地中央。我们开上车道,那其实就是一条浅红色的泥沙路。下车时,太阳再次烘烤在我身上,真希望穿的是比灰色棉裤和白色亚麻衬衫更轻薄的衣服。

我才踏出第一步,便听到特雷西喊道:“当心!”我低头一看,看到一座巨大的蚁丘,比我平生见过的大七倍,足足有一英尺高。我俯身研究疯狂地爬来爬去的蚁群,有些扛着细小的白色物体,有些停下来与同类轻快地碰触,然后继续赶路。

“是火蚁。”特雷西说。我做了个鬼脸,小心翼翼地绕过蚁丘。

我们事先并未打电话,因此不知道西尔维娅的父母是否在家,不过我们知道他们是农民。正如特雷西所说,由于南方的炎热,农夫们必须提早收工。

现在是四点钟,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我们敲了敲门,立刻听到里面有人应门。一个六十岁出头的男人打开门。我发现门并未上锁。男人像是刚从午觉中醒来,因为他身上穿着牛仔裤、白色T恤,光着脚站在我们面前。我好希望他能邀请我们进屋,我能感觉到屋内的冷气有多么清爽宜人,让人不禁想进屋去。

“有什么事吗?”男人用友善客气的语气问道,但没表现出欢迎的意思。他肯定以为我们是来推销东西的,但未显出一丝粗鲁无礼。而且他似乎对特雷西的奇怪打扮并不在意,尽管她脸上的钉环在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特雷西率先说道:“邓纳姆先生,我们是为您的女儿而来的。”

男人立即露出茫然恐惧的神色,我想他肯定以为我们是来报丧的,连忙插话道:“她很好,先生。”老先生脸上立即露出轻松的表情,“呃,至少我们希望她很好。其实我们并不认识她,但我们想联系上她,我们需要问她一些问题。”

“她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老先生痛苦地问。

我的心都要碎了。

“不……不是,先生,据我们所知没有,她可能只是……目睹了一些事情。”

“一些她丈夫做过的事吗?”他用粗哑的声音说道。

我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收紧,担心他会哭。

“确实和他有关。”我说,“但我们现在无法多谈细节。”这也算是实话。

“你们是警方的人吗?”他斜眼看着特雷西问。

“不是,不完全是。”特雷西回应道,“不过警方……知道我们在调查。”

他仔细打量我们,好像这时才注意到特雷西部分剃光的头,凑上去看了看。不过,老先生只迟疑了片刻,便邀请我们进屋了。

“艾琳,”老先生用轻快的腔调喊道,“我们有客人来了。”

我们肯定搅动了他的痛处,但他却亲切地对我们微笑。我本能地喜欢上了这个老先生。这种男人怎么会有嫁给杰克·德伯的女儿?

他的妻子到门口迎接我们,边走边在围裙上擦手。我们做了自我介绍,但都没有用真名。

“什么?丹竟然让你们站在外面晒太阳?!快进来,姑娘们!进来坐。”

我们走进明亮的客厅,坐进大花布沙发里。满屋的地毯给人一种置身于子宫的感觉,完美的空调将这里变成一个小小的生物圈。整洁的客厅飘着室内除臭剂淡淡的人工清香。

我十分困惑,我原以为西尔维娅出生自一个破碎或有家暴问题的家庭,而不是来自美国乡村小镇的温暖人家,因为从小自尊受到践踏,才会容易受杰克这种人的毒害。

丹·邓纳姆转向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的妻子。

我突然希望我们没有跑来打扰这对善良的夫妇,女儿的不知去向显然让他们十分伤心,就像那些年我的父母一样。我望着特雷西,知道她也有同感。这对夫妇也是杰克·德伯的受害者,尽管受害的方式不同,但本质一样。

丹开始说道:“艾琳,她们是来谈西尔维娅的。”他又急忙补充说,“她没受伤。不过她们想找女儿问些问题,她们认为我们女儿也许目睹了一些事情。”

“呃,”艾琳挺起身望着远方说,“请原谅我们也帮不上忙。她最近也不太和我们联系。”

丹帮她把话接下去说:“事实上,她离家去参加那个宗教团体已经七年多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跑那么远,我们这附近也有很多宗教团体,毕竟这里是基督教盛行的地区。”

“西尔维娅是怎么……她怎么会跑那么远参加那个宗教团体的?”

丹叹了口气,说道:“都是电脑害的。我们家没有电脑,她就经常到镇上的图书馆去用几个小时。”

“她是在网络上找到那个团体的吗?”我惊讶地问。

丹点点头,“西尔维娅一旦下定了决心,谁也拦不住她。她离家时已经二十岁,我们已经难以管束她的言行。”他摇了摇头,“我本来希望她至少读完大专。”

“她主修什么专业?”特雷西问。

艾琳叹了口气,说:“宗教。那时她一心扑到宗教上,我看得出她越陷越深,对那个年龄的女孩似乎不是很健康。可你也知道,每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的路,你无法替他们生活。”

“但也太走火入魔了。”丹接着说,“成天祈祷、参加宗教复兴活动和教会内部活动等诸如此类的事情。起初我还以为她爱上斯威特沃特那个年轻牧师了。他虽然是个牧师,人却不错。”丹勉强挤出笑容,“可那个牧师后来娶了来自安达鲁西亚的苏·坦娜瓦尔。”

丹和艾琳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思念他们的女儿。我不知道西尔维娅在图书馆的电脑上究竟找到了什么。

接着,艾琳拉回思绪,说:“我真是太失礼了。两位小姐一定是大老远从城里跑来的。我能邀请你们留下来吃晚饭吗?”

在我感谢艾琳的盛情时,特雷西几乎难以察觉地朝我轻轻点了下头。

趁艾琳准备晚餐的空当,丹带我们简单参观了农场。我们步入依旧酷热的空气中,探索西尔维娅成长的地方。我希望能感受到与她的共通之处,看看她童年生活的田野,她憧憬未来的地方。

我和特雷西遥望连绵起伏的山丘时,丹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折刀,捡起一根棍子削起来。他埋着头,全然无视地平线上逐渐沉落的美丽夕阳。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我们家西尔维娅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学校说他们给学生出的标准测验从来没有人考过那么高的分数,而且她性情温和、乐于助人、充满爱心,与周围的人相处得都很开心。但到了青春期,她整个人都变了。人们都说孩子到了青春期就会这样,我们却不信,总觉得她会上个好大学,住在纽约那种大都市,或者甚至是欧洲。即使将来我们俩不能经常看到她,应该也能接受,因为那是我们所期望的。我们从未料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

“事情是怎么开始的,邓纳姆先生?”我问。

他沉默片刻,将棍子凑到面前,检查刚才的削工。

“她从高三开始迷恋宗教,刚开始时还会与我们谈论——想和我们深入探讨哲学。我告诉她我对这个真的不感兴趣,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和她谈,她会永远将我关闭在她的心门之外。于是,我去图书馆借了一堆书,晚上试着去读,可是大多数时候都忍不住睡着了。

“直到西尔维娅开始上网后,我才担心起来。不久后,她开始跟我们谈到她的‘宗教领袖’。我不知道他们的真正底细。是某种诈骗集团吗?他们想要钱吗?但西尔维娅没钱,我们也没有。”

他扔开第一根削尖的棍子,又捡起另一根。

“她与我们日渐疏远,吃饭时也几乎不跟我们说话,而这是我们家庭生活的重要部分。

“西尔维娅真正离家之前,已经和我们疏远很长时间了。她最后终于收拾行李,告诉我们她要去城里的车站,与她的领袖会面,叫我们别担心,她会与我们保持联系。我们想和她一起去,可是她不肯,似乎很害怕我们会跟着去。所以我们只好让她走了。

“她只给我们留了她的电子邮件地址。当天我就在图书管理员的帮助下设了个账号,西尔维娅确实也发了几封电子邮件回来,但很快就杳无音信了。”

“她……她结婚时有写信给你们吗?”我犹豫地问道,深知此事会触到他的痛处,但又希望他知道一些事。

他摇摇头。

“我们有两年没有她的消息,之后确实听到了她的消息,却不是她捎来的,而是从报纸上看到的。报纸上说她一直写信给一名囚犯,还说要嫁给他。我们知道那男人的身份后,艾琳哭倒在我怀里。老实说,我也跟着哭了。”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将折刀放回口袋,望着山丘。

“简直无法解释。难以想象在这片由她祖父母和先辈耕耘的土地上长大的小女孩竟会嫁给一个变态男人,一个会伤害其他女孩的男人。想到孩子舍弃你为她描绘的美好蓝图,去选择那种生活,简直让人痛不欲生。”

我看到丹的眼中噙满泪水,只好转身走开几步。我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应对这种情绪,更无法目睹我的父母在我被囚禁的所有那些夜晚所受的相同煎熬。在那些夜晚,我多么希望能向他们报个平安啊,嗯……尽管不是完全的平安,但我还活着,并时刻想念着他们。

特雷西盯着地面。眼前这个男人的真情流露让她体会到了从未感知到的父爱。我只能想象到,特雷西一定很痛心,这样的爱竟然会浪费在一个将其弃如敝屣、自愿投入恶魔怀抱的女孩身上。

丹挺直身子,擦干眼泪,“我想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她长大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我转身走回丹身边。

“邓纳姆先生,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很冒昧,但您是否还保留有西尔维娅那些年发给你们的电子邮件?”

丹将自己拉回现实,“呃,我知道我们当时有把邮件打印出来,可以找找。但我觉得那些邮件对你们并不十分有用。”

吃完烤火腿和几种炸蔬菜后,我们将餐桌收拾干净,然后丹拿出他的旧文件盒。盒子背面标示着:“西尔维娅。”他取出文件夹。西尔维娅二十岁前的生活立即在我们面前展现开来——她的出生证明、预防针注射卡、成绩单,还有放在一个粉红小信封里的班级照。

我拿起一张照片。

她是个漂亮的女孩,沙褐色的头发,碧蓝的眼睛,笑容率真可爱,看起来自信又讨人喜欢。丹告诉我,这是她高二时的照片。

在接下来的一张照片里,西尔维娅仍留着相同的发型,只是年龄稍显大

点,但笑容紧绷,眼神定在远处的某个东西上。丹没再多说什么,但他看了一会儿照片,然后叹口气,将照片放回信封里。

我们三人翻阅这些往昔的回忆时,艾琳一直待在厨房里。当我们通过官方记录研究她女儿的生活时,她独自待在厨房里,站在漆黑的窗户前,痛苦地使劲刷洗锅碗瓢盆,双手被洗碗水泡得又红又肿。

最后,丹用拇指翻阅文件夹最后几页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我和特雷西仔细阅读,但没有发现任何有意义的内容。这些信让我想到了杰克的信,充满诗意,但全是在扯胡话。不过西尔维娅在信中显得很乐观,对自己与领袖的全新生活充满了理想的期待。

最后一封信读起来不像是再无音信的感觉,因为西尔维娅的语气就像个充满热情的十四岁孩子,从营队写信回家,谈论她终于游过湖面的事。她十分激动和兴奋,因为即将“融入这一神秘神圣的体验”,“通过真正鲜活的奇迹让梦想成真”。

我倒真希望这是从营地寄来的信,一封盖了邮戳的信,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她最后所在的地址。

丹和艾琳留我们过夜。我和特雷西都婉拒了。我们开了一个小时车,才在高速公路边看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汽车旅馆。特雷西瞥了我一眼,我摇摇头,我做不到。她只好继续开车,寻找更大更安全的旅馆。最后我们整整开了两个小时,回到伯明翰,在市中心找到一家坚固的、具有历史感的大酒店,而且还有代客泊车服务。

身处堡垒般的酒店大厦里,我感到无比放松,将行李放到柔软的米色地毯上。酒店房间给人的感觉像圣所,床单整洁,被子厚软,房间钥匙卡的纸盒上写着酒店的无线网络的密码,让我犹如置身天堂。

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然后开启笔记本电脑,搜索西尔维娅·邓纳姆。我立刻发现这是个很普通的名字,但第一页搜出来的信息就是我要找的西尔维娅·邓纳姆——俄勒冈地方报纸上的新闻,还有几个较大的新闻网站,全都是她嫁给杰克·德伯的文章。文章内容大多是关于这个恶兽如何通过电子邮件找到爱情的故事。如果这些故事是发生在正常人身上的,应该会很有趣。

其中一篇文章甚至充满幽默粗俗的愚蠢笑话——在标题中称他为“痛苦教授”——好像杰克只是漫画书里的坏蛋。看到这里,我重重地关上电脑,然后只得又打开电脑,确定屏幕没被我摔坏。我抓起遥控器关掉电视,静静坐着,凝视着电视屏幕上我自己的映像。

我不知道自己想从新闻报道中找到什么。可能是想看看她的近照模样——是高二还是高三的那个女孩。不过,报道中只有杰克诡笑凝视的照片,他才是报道中的明星。

西尔维娅真的能在杰克这种男人身上找到她高二时的幸福吗?

我当然能理解西尔维娅的魅力所在——她那严肃的学生照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据我对杰克的了解,遇见这样年轻、脆弱、活泼的人,他肯定会血液沸腾。我可以想象到他会如何珍惜她的热情和天真烂漫,何其享受地以除我之外几乎无人了解的残酷去浇灭她那特有的明亮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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