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横穿过校园,经过希腊复兴式风格的心理学系大楼的转门,想起自己读大学的日子。逃脱囚笼之后,我又重返校园,这次是独自去纽约大学念书。

回顾往昔,我在大学时好像一直都只顾盯着地面看,三年里将自己完全孤立起来,在晚上和暑期拼命补课,以创纪录的超快速度完成了学业。

第二次上大学,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渴望过正常的大学生活了。我不想参加派对,不去图书馆学习。事实上,我甚至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我从不与同学说话,从不在学校食堂吃饭,也从不参加任何一项课外活动。大学够大,你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察觉。我竭尽全力隐匿于其中。

我在纽约大学首次开始使用新名字,一个我永远无法习惯的名字,每次要在任何资料上签名时,我都得停顿一秒,训练自己工整地写出这个新名字。当教授在课堂上叫这个名字时,我从不记得抬头给出反应。他们一定觉得我很迟钝,直到我利落地交出完美考卷,他们才意识到我毕竟还有一个强项。

我主修数学,这是一个只提供解答的可靠领域,我从中得到不少安慰。我很喜欢数字整齐排列的那种方式,有时一道题目要花六七页演算,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一个符号接一个符号,sine接着e。

在我的房间里,我将所有课堂上的笔记本放在床边触手可及的书架上,晚上睡不着时,我就抽出一本,慢慢扫过整齐的数字,欣赏这些至少每次我都能算出相同答案的数学题。

我以自己的方式保持着对詹妮弗的忠诚——专心研读统计学。我在一年内便拿到了硕士学位,教授们求我攻读博士,可我已经受够了,不愿再和其他同学一起坐在课堂上。那时,每天必须进行互动的人数已经开始让我烦躁不安,我的各种恐惧症逐渐浮现,就连最大的阶梯教室也会引起我的幽闭恐惧症。我可以非常清晰地听见房间内的每声咳嗽、耳语或铅笔掉落的声音,而且那些声音在我脑海中回荡,让我心惊胆战。

下课时,突然会有大量身体在晃动,大家穿外套戴围巾时,难免有些不必要的碰触。这时候,我总会独自静坐在教室里,等所有人离去,等走廊被腾空,让我的身体能在不被碰触的情况下,有足够的时间穿过宽敞的时空。

我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俯望心理学系长长的走廊。廊道里星星点点地站着三两个学生,还有几个独自在廊道边晃悠。他们看起来都是那么无忧无虑、充满朝气,有些人聊着天,有些人醉心于自己的世界中,或在钻研课业,或想着昨晚的约会。你无法从他们表面的喜悦看出他们内心的创伤。我知道,从统计学角度看,创伤必定存在,但仅从外表上看,你永远不会知晓。

明媚的阳光透过天窗,洒落在大楼翻新过的部分,麻烦似乎不会找上这些皮肤光滑、高声大笑的学子。学年即将结束,大家都在准备着去实习,去找暑期工作,去读研究生。我永远不会知道他们需要克服些什么困难。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或许事情本该如此,又或许这就是适应能力强的人会做的事,他们能适应一切。这意味着他们年轻,能抛开一切过往,放松自己,从容面对生活。

我擦掉泪珠,从他们身边走过。正在看报纸的前台保安员并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我摇摇头,想到他可能遗漏的所有危险状况,同时又庆幸他没注意到我。这次,我注意到一个小标志,上面用工整的字体指明了教职员工办公室的方向,我顺着标志走回先前经过的走廊。

我经过一排传统风格的橡木门,每扇门的上半部分都镶嵌着一块磨砂玻璃,上面用黑色字母写着名字。正如阿黛尔所言,大卫·斯蒂勒教授的办公室就在她的隔壁。他的办公室门微微敞开着,我轻轻推门,发现里面没有人。

办公室很大,高高的窗户面向院子,窗前有一张偌大的橡木桌,面向办公桌的墙上全是书架,上面的书籍和文档资料都快满出来了。我用手指拨弄着书,大部分都是各种深奥主题的心理学书籍,有些是我认识的标准统计学手册。

然后,我不经意地瞥见办公桌后面的地板上有个低矮的书架,上面的书看起来颇为迥异,不像是教科书。我探身凑上去,目光快速扫过书名——《罪恶之地100天》《朱丽叶》《眼睛的故事》《尼采与恶性循环》。这是特雷西喜欢看的书。

正当我拿出笔记本要写下书名,打算把它们拿给特雷西看时,我身后的门开了。

“对不起,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一个深沉的声音问道。

我惊得跳了一下,手一松,眼睁睁地看着笔掉到地上,滚到沉重的办公桌底下。我转过身来,面向大卫·斯蒂勒。他个子很高,可以说长得比较帅气,棕发黑眼,几乎看不出瞳孔,给人一种紧张不安的感觉。

他以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等我表明身份和来意。我受惊不小,无法集中思绪,只好趴在地上,笨拙地摸寻滚到桌下的笔。

“噢,嗨……”我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我叫卡罗琳·莫若,正在做一项研究,不知您能否拨冗与我谈谈?”我很轻松地便抓到了笔。但为了拖延时间,我又将它向墙边弹远了些。

“等等。”我听出他似乎有点不高兴,“让我来吧。”他走到桌后,优雅地捡起地上的笔,利落地递给我。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追问道。

“哦,是的。”我抚平身上的衣衫,拨开脸上的头发,试图恢复一丝镇定,“我刚才说,我叫卡罗琳·莫若。”我没有主动和他握手,他也没有,“是社会学系的学生。”我指着校园的另一端说,好像他不知道社会学系的地理位置似的,“我在写关于杰克·德伯的论文,我知道他被捕时,你刚刚担任学校的初级教授。”

大卫·斯蒂勒听到杰克的名字时与阿黛尔的反应不一样,他似乎很感兴趣,露出讽刺的微笑,然后坐下来,指着对面的椅子。

“请坐吧,这里再也没有人想谈关于杰克·德伯的事了。我很好奇,想听听你的计划。系上会批准你的研究,这让人颇为惊讶,不过我想时代变了吧。你的观点是什么呢?”

“观点?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观点,我只是觉得这个案子还有些尚未彻底探索的元素,我打算做个原创性的、纯粹从事实角度出发的研究,因此我选择了这个主题——您知道的,事情就发生在这所学校里。”我东拼西凑地为自己圆了谎,很为自己的撒谎能力震惊。他鼓励地点点头。

“我了解到他是您的朋友。”听到这里,大卫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

“朋友?不,不,不,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听来的,我们是同事,但我几乎不了解那家伙。我们的研究领域是两个极端,我们从没有一起出席过同一个座谈会,不过他确实颇有造诣,是位明星。”

“明星?”

“拜托,你现在肯定已经了解学术界的运作方式了吧。你必须成为明星,才能功成名就,举行无数的演讲、报告、座谈会,真正地进行一轮一轮的会议马戏表演,我是说巡回会议。你将面临一种十分严苛艰苦的生活。”

“那么阿黛尔·辛顿呢?”

听到这儿,大卫的脸色一沉,“噢,她啊,她只会谈杰克·德伯。”他摇摇头。

“您何出此言?”我催问道。

“呃,那件案子的风波平静下来后,阿黛尔的演讲排得满满的。要我说,那些人更多是冲着她的恶名,而不是她的学术见解。我觉得每个人都等着听杰克·德伯的花边趣闻。可别说是我讲的。不过坦白说,那个案子成就了她的职业生涯。”

“所以她获得了不少关注?”

他大声笑道:“可以这么说吧,当时《波特兰太阳报》甚至还为她做了专访,荒谬地奉承讨好她。不过她毕竟长得不赖,所以记者想在她身上花大把时间,也不足为怪。”

大卫稍微靠近了些,眯眼看着我,确保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才靠回椅子上,轻轻左右旋转,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真想做原创性的研究,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杰克的工作量很大,做了很多研究,不断四处出差演讲,他的办公室摆满了各种报告、档案和文件。杰克极度珍爱这些东西,只有阿黛尔能拿到它们。我知道FBI逮捕他后,迅速封锁了他的所有研究资料,但我敢肯定,阿黛尔一定留有某些东西,我知道她肯定有。”

大卫将椅子转向窗户,盯着外面看了一分钟,独自思忖着。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呃,当然,对她而言,目前还不够,她想进常春藤联盟,不是吗?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她还背负着许多期许。”他回头看着我。

“你可能不知道,阿黛尔的父亲是西雅图最著名的外科医生之一,颇有成就。”他假笑了一下,摇摇头,坐在椅子上向前移动身子。

“我跑题了,回到你的论文上吧。我虽然无法证明,但我敢肯定阿黛尔在利用杰克·德伯的观点和研究,你应该找她谈才对,一定有些尚未被发掘的事实。如果我可以,我愿意立即协助你进行这个研究。如果有任何我可以做的事,请告诉我。”

大卫几乎毫不掩饰他对阿黛尔的嫉妒,在我看来却更像是蔑视。

我又试了几次,想将他拉回杰克·德伯的话题上,但都徒劳无功,最后只好起身准备离开,结果差点被椅子绊倒。我心里暗想,我进来出去的样子一定都狼狈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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