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还是一个人飞去了波特兰,这也是数周内第二次去这座城市。特雷西对我们的计划再次失去信心,或者也许是她自己失去了勇气。总之,她借口工作忙,当晚就开车回了北安普顿。结果,我大概是唯一有足够勇气敢于重访故地的人了。想到这里,我还是蛮开心的,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能力和决心与日俱增,尽管事情和开始一样毫无进展。

这次去找线索给了我一种目标意识,也是我十年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并未抛弃詹妮弗。我明白,如果我能找到她的尸体,将她安葬在俄亥俄州古雅的教堂墓地,她的先辈身旁,整个经历便不再那么令人恐惧。世上总不缺少英年早逝的人,我可以接受詹妮弗死亡的事实,但无法接受她的死亡方式。现在,找到她的尸体是我摆脱地窖阴影的唯一方法。

我和上次一样,住进了波特兰的同一家酒店。他们的安保系统在上次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当我要求住顶层房间时,他们也非常体贴配合。酒店礼宾人员还记得我,知道在我入住期间取消客房服务。我不想有人来敲我的门,更不想有人进房间碰我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我便开车到了杰克曾就职的大学,我已经在网上研究过,大概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我想找的那两个人。

克里斯汀提到的那个女人实际上叫阿黛尔·辛顿。我敢肯定,克里斯汀一定记得她的全名,但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很了解参加庭审的人。

尽管她们都主修心理学,但阿黛尔读大二时,克里斯汀应该已经读大四了,因此克里斯汀是在阿黛尔上大学前就被关进杰克的地窖里了。阿黛尔后来继续深造,读了研究生课程,并为杰克·德伯当了两年研究助理,直到他被FBI探员逮捕的那天为止。当时,他正在给三百名男女学生讲课。学生们自然震惊不已,学校也被迫对媒体和校园做了不少危机公关工作。在其他人看来,这简直就是一场公共关系的大灾难。

我记得在庭审时,检察官非常惊讶,或许甚至有点佩服。事件发生后,系里的其他女研究生都立即转学了,阿黛尔不但继续留校就读,而且在出庭作证期间,其他课程也几乎没有缺课。

几年后,阿黛尔接任杰克离开后一直空缺的教授职位。当时我还觉得有点奇怪,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操心,便未去深究。而今我倒是真的很好奇,这女人如何能够丝毫不受那些恐怖事件的影响。我无意中听到律师们说,阿黛尔当时似乎并不害怕。她虽然和杰克密切合作进行研究,在实验室里与他逗留到深夜,却没有与死神碰面。

甚至连现在,阿黛尔的事业都与她当初从杰克那里学到的相同,同样的病态。我从大学网站上了解到,阿黛尔专攻变态心理学,研究行为异常、心理有问题的人。换言之,她感兴趣的就是那些会对别人做出可怕事情的人。

在我向心理学系走去的路上,我看见阿黛尔抱着一小叠书,离开教学楼穿过院子。我在学校网站上看过她的简介,认得出她,不过她本人更漂亮。事实上,阿黛尔是个绝色美女,高挑的身材,棕色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背后,样子看起来更像个学生而不是教授。她充满自信,故意扭腰摆臀,微扬下巴,看上去好似目空一切。她走得很快,我只得跑过去追她。

“对不起,请问您是阿黛尔·辛顿吗?”

她继续走着,也许以为我是个学生。她肯定没兴趣和学生在草地上谈话,人家可是个大忙人。

“是的,我是辛顿教授。”

这回我早已备好一套说辞,在酒店里上网查资料时我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我上前一步,开始说道:“我叫卡罗琳·莫罗,我是社会学系的博士候选人。”我的语速很快,明白台词背得有点过了,而且如果她愿意,事后可以去查我的情况。不过,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只希望能查到我需要的线索。阿黛尔仍未停下脚步,不过我知道如何引起她的注意。

“我正在写关于杰克·德伯的论文。”

听到这句话,阿黛尔立刻停下脚步,谨慎地看了看我。

“他的事我无可奉告。谁是你的指导教授?不管是谁,他都不该派你来和我谈这件事。”阿黛尔站在那里,期待地等着,仿佛她发出的每道命令都永远会被立即遵从。我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当年的阿黛尔那么不屈不挠,没想到如今却连提他的名字都成了忌讳。

我原本打算向她隐瞒我的真实身份,想借此掩盖情绪。再说,我那悲惨的遭遇就是一段消遣,一个余兴节目,是我万万不想再提起的事情。但是,阿黛尔正怀疑地眯着眼,她或者不相信我的“研究”说辞,或者打算直接冲到校长办公室,把我那个不存在的论文课题终结掉。

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她正在等我回话,我却无从答起。十年来,我不曾向任何生人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我讨厌这样藏匿,讨厌使用假名字,但这样能让我有安全感。

但是,这对阿黛尔不管用。杰克的名字已经触碰到她最深处的神经,为了詹妮弗,我必须摘掉面具,这次,我别无选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我的真名不是卡罗琳·莫罗,我也不是这里的学生。我叫萨拉·莫若。”虽然是在这种情况下道出真名,但这种感觉出奇地棒,我感到心里坦荡了不少。

阿黛尔一脸惊愕,显然立即明白了我是谁。我想她脑海中一定浮现出了种种回忆。她一时不知所措,但这种表情仅维持了一会儿。紧接着,她便镇定地将那叠书放在地上,向我靠过来。

“你说你是萨拉·莫若,拿出证据来。”她不耐烦地说。我很清楚该如何证明我的身份。我拉起衬衫,稍稍卷下短裤,露出左臀骨上方的皮肤。那布满红疤的皮肉就是最好的证明。

阿黛尔看了一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弯身迅速拿起她的书。在她的眼睛迅速地左顾右盼时,我似乎从里面看到了一丝恐惧,仿佛我身后拖着过去的影子,杰克即将像希腊神灵一样,从我头顶上跳出来,现出真身。

“跟我来。”阿黛尔快步往前走去,眼睛直盯着前方,有好一会儿没说一个字。在与世隔绝的这些年,我已经丧失了一些判断人们表情的能力,此时我深受其苦,甚至看不出阿黛尔在想什么。是在思索我的问题吗?这个女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她的脸看上去真的很像石刻。

“你……你还好吧?”她终于说话了,语气相当生硬,不带一丝怜悯或同情,仿佛只是刚刚想起自己应该表现出一点人情味来。

她的话虽然没有丝毫温暖之意,却令我欣慰地一笑。这个问题我再熟悉不过。多年来,所有人都会这么问我,我的答案早就背得滚瓜烂熟。

“我吗?噢,我很好啊,十年的心理治疗加自我隔离,没什么治不好的。”

“真的吗?”她听了突然感兴趣地转过来看我,“不会有焦虑、沮丧?不会闪现过往的回忆或在夜里盗汗吗?”

我别过头去,渐渐放缓脚步,“这不是我的来意,请别担心,我有专业的支持系统帮助我,我会活下去,不像詹妮弗。”

她点点头,仍盯着我看,她大概明白或许我其实一点都不好,但她没有深究。

“那么,你的真正来意是什么呢?”

“我想找到詹妮弗的尸体,想证明杰克杀了她,那样他就不会被假释出来。”

“假释?他们打算假释杰克·德伯?”有一瞬间,她好像完全惊呆了,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也许吧。”我回答,“我不知道,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但从理论上来看,是有可能的。”

阿黛尔点点头,眼睛望向远处,陷入沉思之中。

“世上大概不会有更坏的事了。”她终于说道,“若能帮上忙,我会尽力的。那个男人应该永远被关在监狱里,但我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新消息,当初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警方了。”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心理学系大楼的台阶上,她停了一刻,示意要我跟她进去。我感觉终于初战告捷。

我们沿着走廊往阿黛尔的办公室走去时,她一言不发,我则乖乖地跟在后面。

我们俩坐下来,她坐在办公桌后,我则坐到对面的一张破旧小沙发上。

“其实,”我开始说道,“我不期望你回忆过去更多的事情,只是希望和你聊聊杰克的学术工作,当时他在研究什么。我觉得有可能从中获得新的线索,我知道你曾是他的研究助理,而且你现在的工作似乎……与他的研究也有点关联。”

我不确定我的话会达到什么效果。此刻,她正直直地盯着我,弄得我很紧张。也许她在思索,又或许想赶我走。

我环视房间四周,躲避她的眼神。这里出奇地干净整洁,书架上的书按字母顺序整齐排列,她的笔记本也用彩色标签分类堆叠好,简直令人惊叹不已。最后,她终于开口了。

“他的研究?我不认为你能在其中发现什么。他的研究非常具有理论性,主题也十分广泛,涉及诸多领域,不过我觉得他会刻意回避可能透露他黑暗面的研究主题。当初他被捕时,正在进行关于睡眠失常的研究。他最后一次发表的论文《失眠与衰老》,就是我和他一起完成的。

“至于我的工作,其实与他的研究真的毫无关联,不过你可能会说,我的研究偏向那个方向,这是因为我一直想尝试去了解杰克·德伯以及那些与他一样的人。我侥幸逃过一劫,于是很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劫难。”

阿黛尔说完后,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努力思考还能问点什么,她则揉着额头,陷入沉思。我好失望,原本希望杰克发表的作品会揭示更多的信息,希望她会无意间留下一点线索,不过看来这又是另一条死胡同了。

就在我又开始感到无助时,阿黛尔站起来,快速瞄了一眼外面的走廊,然后关上办公室门,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显得有些警觉。她背靠着门,犹豫地开口说道:“听好了,我之前跟你说的不全是实话,也许我知道一些对你有用的信息。”她顿了顿,好像在挣扎要不要说出接下来的话,“我在进行学术研究时,发现了一些关于杰克的事情。这或许有点怪异,我不知道你能承受多少?”

“所谓‘承受’是指什么?”我很害怕她话中的意思,不喜欢这种影射。

“我是指你目前真正的心理状况到底如何,你有多想知道这件事?因为我有个想法,或许能让他继续关在里面。我可以带你去看个地方。

“是这样的,我的研究非常讲究现场时效性,以观察对象在自然环境中的不同反应为基础。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在那儿进行纵向人种志研究已经有好几年了,结果我竟然发现,杰克·德伯在很久以前就与这个地方有关联。有些事……有些人……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不过,根据我对杰克的了解,你还是别抱太大的希望。”

“当然。”我虽然明白,但仍抱着希望。

“今天是星期四,今晚去最合适,希望你没有别的事——否则就得再等一个星期了。”她拿出黑莓手机,拇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按着,“如果我给你地址,你可以在今晚午夜去那儿与我会合吗?那地方有点……偏僻,而且坦白地说……”阿黛尔抬起浓密的睫毛望着我,边说边打量着我,“那地方肯定会把你吓死,可能还会勾起你的一些精神创伤,但是从好的方面想,”她乐观地说,“在治疗角度上,那对你也未必是最坏的事。”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无论是什么地方,我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喜欢,而且我也不会半夜跑去那种地方,更别提那种可能把我吓得尿裤子的地方。

“是一间俱乐部,非常特别的俱乐部。我一直在研究……某种亚文化群的心理影响和效应。杰克以前常去那儿。”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能够想象到杰克会喜欢哪种地方,也能猜测阿黛尔研究的是哪种亚文化。

“好吧,一间特别的俱乐部,我大概明白了。但是,我觉得不论从治疗角度还是其他方面考虑,去那种地方对我都没有好处。”

她放下黑莓手机,将身子探过办公桌,直视着我的眼睛,然后点点头,用比平时略高的声音说话,像对小孩子一样。

“好吧,没关系。或许你只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让你去那种地方一定很困难,我完全理解。”

有可能是我的想象,但我肯定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丝激将的意味。她毕竟是个心理学教授,就算不是心理医生,也会懂得一些相关技巧。这些搞心理学的人都很懂得如何操控人。

我的头开始晕眩,脑子里像按了重播键一样,一直播放着一段不堪回首的片段。我能否承受再割深一点?能否承受更大的痛楚?能否救她?杰克的那张脸瞬间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即使他此刻被关在数英里之外的监狱里,他也再次击败了我,再一次让我无法承受疼痛和恐惧。我转向阿黛

尔,看着她的眼睛,心脏咚咚直跳。我鼓起勇气。

“我该穿什么去?”

阿黛尔微微一笑,看上去颇为我自豪,“很好,你显然进步了很多。”她上下打量我,看了看我这身悲哀的装扮,“我会给你带些穿的,融入环境很重要,千万不能在这群人中特立独行。我敢保证,你肯定没有任何适合那种地方穿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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