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直到傍晚才“逛”回来。

其实如果只去花市,是用不了这么久的,但甫一出门,冯蜜就偷偷跟他说,逛花市只是个借口,林姨希望吕现和林伶他们多去几个地方,增进感情。

于是逛花市安排在了最后,先去了钟鼓楼,顺带逛了回民街、看了皮影戏,走了圈古城墙之后,又去陕博打了个卡——这一下逛街、看戏、轧马路兼观展全齐活了。

花市也特别热闹,临近跨年,买花的人是平时的好几倍,炎拓起先想买白梅,但连看几家都不是那种感觉,觉得还是聂九罗小院里的那株最好、其它的都像山寨高仿,末了选了几扎蔷薇果、红梅、金龙柳和海棠花的鲜切枝条。

鲜切枝不是往瓶里一插就完了的,还得修饰修剪、搭配拗形,这些就是林伶的事了,她性子安静,喜欢做这些耗时的手工活。

回到别墅之后,几人把鲜切枝抱进三楼的小客厅,林伶立刻忙着找醒花桶、花剪、各类插花瓶器,冯蜜也从旁帮忙,只炎拓没什么兴趣,转身回房。

路过餐厅,看到晚餐已经在准备中了,厨房里传来煎炒烹煮的声音,还伴着诱人香气。

真好,这一天就这样安静过去了,回屋先洗个脸,再歇上几分钟,就能开餐了。

炎拓不觉微笑,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快走到门口时,心里咯噔一声。

他的门大敞四开,里头的灯也是亮着的。

炎拓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身穿家政围裙的阿姨拎着清洁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林喜柔,林喜柔原本是要交代阿姨什么事的,忽地瞥见炎拓,款款一笑:“小拓回来了,真巧,你屋子刚打扫好。”

想起来了,林姨早上说,今天请了阿姨打扫卫生。

他还以为,只是打扫公共区域而已。

炎拓面色有点发僵:“是吗,林姨……你不早说,我也好先……收拾一下。”

林喜柔笑他多此一举:“你屋里又不乱。”

没错,他屋里是不乱,但他屋里有东西,重要的东西。

炎拓的心猛烈跳起来,他微微侧开身,给林喜柔和阿姨让路,听她们两个说些什么还得多来几个人,元旦前床品要除螨、地板要打蜡之类的闲话,僵立了几秒之后,疾步进去,关门的同时反锁。

进了屋,先去看书架,一看之下,脑子里嗡声一片。

其实他并不记得书的具体排列顺序,但就是有明显的感觉:虽然书还都在架子上,看上去也跟出门前一样有竖放有横摞,但一定被动过,整体动过。

炎拓头皮发麻,赶紧把角落处的踏步梯拿过来,踩着上到最高层,移开其中一格堆放着的那摞书,手探进书后,小心地移开夹层,手指往里摸索。

摸到了,日记本,母亲的日记本还在。

炎拓如释重负,一头抵在了书架的层板上,双腿都有点发颤。

然而,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舒完,门上的把手忽然左右拧动,林喜柔的声音传来:“小拓,关什么门哪?”

炎拓浑身一激,飞快地下了地,迅速把踏步梯送回角落,脱掉外套拽乱衬衫的同时,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

门开了,林喜柔皱着眉头看他。

炎拓解释:“换衣服呢。”

林喜柔:“换衣服还怕人看,又不是换裤子。”

边说边往屋里走:“阿姨说工牌落你屋里了,哪呢?”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径直走向床边,弯腰从床脚下勾起一个带环圈的工牌:“这阿姨,也是粗心。”

炎拓找话说:“今天算是……打扫结束了吗?”

林喜柔说:“没呢,这才在哪啊,今天也就把客厅、走廊还有你这间给做了,明天还得接着来,跨年小清扫,过年前大清扫一次,各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才好迎新啊。”

说完了又催炎拓:“走,吃饭去。”

炎拓答应着说了句:“换了衣服就来。”

林喜柔走了之后,他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书架。

明天还得接着打扫。

这日记本揣在身上显然不安全,万一不慎掉落,可就糟糕了。藏去别屋也不行,谁知道会不会紧接着又被“打扫”到了——今天暂时还是先放这吧,毕竟刚被打扫过一遍,属于“安全区”。

***

晚餐很丰盛,但炎拓吃得食不知味。

打扫卫生这一出让他一颗心高高悬吊起来,一时间摸不清真的只是年前例行打扫还是自己被进一步怀疑了。

为了安全,凡事得往坏处想,就当是被怀疑了,至于是哪一处爆了雷,他说不清,就像之前对聂九罗说的那样“介入得太多,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完美”,经不起严查深挖。

他吃得很慢,缓缓嚼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林姨她们目前只是怀疑,没有切实证据。毕竟,最危险的那几次,比如狗牙行刑,再比如对付陈福和韩贯,是没有监控的。

如今,大事在进行中,为了让事情平顺,有两件事他得确保——

一是,不能让林姨知道他有名单,这个好办,都记在脑子里,书面的已经彻底粉粹了。

二是,不能让林姨知道他和林伶是有合作的。这个也还可行,因为自打当年林伶“表白被拒,离家出走”,他和林伶的表面关系,就一直不咸不淡,属于并不疏远,但也绝不亲近的那种。

……

对面的冯蜜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炎拓,你吃个饭像绣花,魂呢,飞哪去了?”

炎拓一惊,林喜柔瞥了冯蜜一眼:“多什么事,还不许人家走个神什么的了。”

……

炎拓最先吃完,碗筷一推回房,起身时说了句:“林伶,待会到我房里来一下,有事跟你说。”

***

回到房间,炎拓先在各个电源处检查了一下,确信都没被动过、不会安装什么窃听摄像。

他关了大灯,只留书桌灯,倒了杯水,又摸过纸笔开始写字。

林伶过了会才过来,过来的一路都感觉怪怪的:以前不是没跟炎拓约过,但都是私底下、避着人的,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还真是让她心里没底。

门没锁,她开门进屋,反手带上时,问了句:“要锁吗?”

炎拓摇头。

林伶莫名其妙,走到近前:“你喊我过来,聊什么啊?”

炎拓食指竖到唇边,轻嘘了一声,举起第一张纸给她看。

上头是一个电话号码,后面写了个“邢”字。

底下写了一行字:记住这个号码,如果我出事,联系这个人,想办法跑。

林伶脑子里嗡的一声,刹那间,眼泪几乎涌出来,炎拓皱了皱眉头,以眼神示意她快记,同时不住往门缝底下瞥。

内暗外明,如果门外有人走动,从缝底可以观察得到。

暂时没人,他低声说了句:“未必有事,只是以防万一。”

林伶鼻子吸了一声,盯着那串号码看,同时不住默念,刘长喜的号码她已经记熟了,而今再记一个也不是难事——只是炎拓的话让她心里害怕,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的。

过了会,她点了点头,以示记牢了。

炎拓把纸揉了,塞进杯水里,又倒插入笔杆搅了搅,墨字很快洇开。

他拿起了第二张纸,这一张上,字比较多。

林伶紧张地看着。

***

林伶离开餐桌之后不久,林喜柔示意冯蜜:“过去听听,说了些什么。”

冯蜜皱眉:“听墙角啊?林姨,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老土?你就不能在他屋里装个针孔摄像头什么的?”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这些都是对付没准备的人的,他要是有防备,装了也没用,赶紧的,利索点,小心点。”

冯蜜没再说什么,起身就去了,再说了,她也挺好奇。

林喜柔又吩咐熊黑:“从现在开始,尽量别让小拓出门,但凡出门,跟林伶一样,私下里派人盯着。”

熊黑正喝汤,闻言一惊,差点呛着,咳了两声之后,他扯了张纸巾擦嘴,看看左右,压低声音:“为什么啊,不是没查出什么来吗?”

电脑给专业的人看了,说没什么东西,也就存了一些小电影和照片。

屋里也都翻查过,连书架上的书都搬下来倒腾了一回,再搬上去。

林喜柔轻轻放下筷子。

“有,我们没找到而已。”

***

冯蜜走到炎拓门边,左看右看都觉得束手,这硬邦邦的一扇门,让她怎么听啊,真是愁人。

末了,她把耳朵凑到门边缝处。

不由得又怀念起在黑白涧的日子,那时候,她鼻子灵,耳朵敏,夜视力也出类拔萃——当了人就差远了,人生也真是的,怎么就不能两全呢?

她听到点声音了。

是林伶带着哭腔的声音:“凭什么啊?”

吵架?

冯蜜的侧脸努力往门边缝上压实。

“你是林姨养的狗啊,她说什么,你就跟着使劲?我一开始就不喜欢吕现,你非让我试试,说不想林姨生气。我给足你面子、已经在试了,你又嫌慢,是不是今天订婚明天结婚才行啊?你谁啊你,林姨都没催,你着什么急?”

呦,真吵了。

林伶说的倒是心里话,能看得出她不喜欢吕现。

没听清炎拓说了句什么,林伶更火了:“你放心,我跟吕现就算不成,林姨也不会把我塞给你的。我自己什么条件我懂,这些年,我已经够避着你了,你怕什么啊!”

脚步声径直往门口过来,冯蜜赶紧急退几步,又装着正往这头走,才刚抬脚,门被大力拉开,林伶满眼是泪地冲了出来。

冯蜜故作惊讶:“林伶,怎么了啊?”

林伶就跟没听见似的,抽泣着跑回房了。

冯蜜觉得好笑,她走到炎拓门边,探进半个身去:“怎么了啊,兄妹俩吵架了?”

炎拓垂着眼坐在电脑椅上,屈起手指摁了摁眉心,淡淡回了句:“为她好还不领情,吕现多好的条件。”

也是。

冯蜜也觉得,相对林伶来说,人家吕现是多好的条件啊。

***

回到餐厅,阿姨已经把碗盘都收拾下去了,另切了些果盘上来,还泡了壶花茶。

林喜柔抬眼看冯蜜:“怎么说?”

冯蜜亲热地坐到林喜柔身边:“你干儿子为你操心呢,今天出去逛,林伶跟吕现又是那种,你懂的,往一处推都推不拢,炎拓大概是说她了,说她不让人省心,林伶犟了几句,哭着跑了。”

林喜柔没吭声,不过很快想明白了:林伶和吕现都是一开始死活不愿意接触,也都是经了炎拓的“开解”,别别扭扭地开始。

她沉吟着说了句:“他操心这事干嘛?”

冯蜜想了想:“听林伶那意思,好像是炎拓怕她跟吕现不成,自己被拉郎配?”

林喜柔嗤笑一声:“那怎么可能,我要是想撮合这俩,犯得着等到现在?”

熊黑拈了块切瓣的苹果吃:“要么就是孝顺,给你分忧。哎呦林姐你到底怀疑什么,尽快确认了行不行,别总这么让人吊心——我这两天说真的,都分裂了,一会看他像王八蛋,一会又觉得是冤枉他了。”

林喜柔擎起小茶碗,慢慢呷了一口。

熊黑说得没错,她也讨厌这样吊着心,是或者不是,明明白白一刀,烦透了刀子在颈边厮磨。

她心一横,重重搁下茶碗,里头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

炎拓把浸饱了水的字纸倒进马桶冲掉。

林伶刚刚的发挥挺好的,不过她最后还是流眼泪了,看得出来,她是心里害怕。

或许应该说得更委婉点,一直以来,林伶把他当作精神支柱,他即便真倒了,也该让她觉得没倒才对。

正思忖着,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熊黑。

熊黑脸色很阴郁,说话压着声音:“赶紧换衣服,有急事,要出去走一趟。”

炎拓一愣:“什么急事?”

熊黑含糊其辞:“路上说。”

说完了倚住门,一副火烧火燎不耐烦的模样,都是男人,也不好让他回避,炎拓很快就换好了衣服,跟着熊黑出来。

摁电梯时,看到冯蜜也匆匆忙忙过来,边走边理着围巾,炎拓看熊黑:“她也去?”

熊黑嗯了一声。

“去哪啊?”

熊黑凑近他,低声说了句:“板牙那头有消息了。”

炎拓心头一凛,不易察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板牙那头有消息了,是邢深他们的举动被察觉了呢,还是只是邢深跟林姨联系了、商讨换人的事?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

夜晚的别墅,安静中还透着死寂。

喝完最后一杯茶,林喜柔从容地站起身,向着炎拓的房间走去。

钥匙插进匙孔,轻轻转了两圈,就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林喜柔抬手揿着了灯,缓步走到屋子中央。

炎拓傍晚回来,进屋之后,马上反锁了门,她特意隔了一会去敲的门,说是要取阿姨的工牌,然后,四下环顾了一圈。

踏步梯不在原来的位置。

或者说,还在角落里,但摆得没那么平整,有点歪——下午,是她督促着阿姨清扫的,每件东西,放在什么位置,她有印象。

炎拓用过踏步梯。

很有意思,一回来、知道自己的屋子清扫过,就用了踏步梯。

这屋里,只有一个地方需要用得到这东西。

林喜柔把踏步梯拿到书架前,打开支撑条稳住,然后弯下腰,侧身眯着眼睛,看梯面上浅浅的踩痕。

依炎拓的身高,踩在第二级上,那就是……能触到书架最顶层了。

林喜柔踩了上去。

真奇怪,书架上的书,都曾经搬下来,一本本仔细翻过,即便有蹊跷,也不会是在书里。

林喜柔伸出手,在书架格的隔板上摸、敲、试,这一格没问题,就换另一格。

终于,又一次敲击时,书格的背板出现了空声。

林喜柔身子僵了一下。

是有东西,果然有东西。

她的目光渐渐阴毒,阴毒中还掺了些许凶残,这一格里堆满了书,不方便她取物,她心头暴躁,手上一抹,那摞书就重重砸落地上。

背板被移开了。

里头有一本硬壳的笔记本,32开大小,很破旧,封面是砖红色。

林喜柔愣了几秒,恍惚间,她总觉得,久远的过去,某一个时刻,她曾经见过这个笔记本。

她把笔记本拿出来,翻到扉页。

发黄的纸页上,有几行娟秀的蓝色水笔字。

——坚持记日记,让它成为伴随一身的良好习惯。这是生命的点滴,这是年华逝去之后,白发苍苍之时,最鲜活灿烂的回忆。

落款……

触目及处,林喜柔的脑子一下子炸开了: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她和曾经的那个林喜柔,以这样的方式,隔空再会。

林喜柔僵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像是和脚下的踏步梯长在了一起,血肉渗进金属里,金属又扦进骨髓中。

她拿出手机,拨打熊黑的电话。

通了之后,只说了一句话。

“不用把他带回来了,动手。”m.w.com,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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