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邢深的声音,聂九罗松了口气:这语音语调,中气还都挺十足的,应该是没事。

她放慢脚步,手电加档,向着邢深的所在照了过去。

还行,身上湿湿嗒嗒,沾了些草灰,人有点狼狈而已,蚂蚱缩在邢深身后,匍匐着基本不动——大概是怕动了会惹她注意。

邢深微笑:“我就说蚂蚱是见了谁吓成这样,闻着你的味儿,隔了十米远,它也会吓尿裤子。”

就如同少林弟子想下山闯江湖得先打“木人巷”,要想成就疯刀,最后一关就是拿地枭喂刀,古时候顶着“疯刀”名头的,至少要单人匹刀放倒三只以上的地枭。

聂九罗在蒋百川的安排下,寒暑假高强度集训,练身手、练刀,十三岁耍诈压过了老刀,十五岁刀成——蚂蚱在她手上,“死”过三回不止,于蚂蚱来说,她是真正的索命阎罗。

所以条件反射,见她就怕。

邢深曾经观战过一次,那时他眼睛还没瞎,整场看下来,血脉偾张,他最欣赏聂九罗的不是她的技艺,而是那股狠烈的劲头。

然而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了雕塑、需要长年累月的磨性子,他觉得聂九罗身上的那股烈性逐渐消失了,她只想做个普通人——邢深觉得太可惜了,普通人不多你一个,你有这天赋,为什么白白浪掷呢?疯刀蒙尘,还叫疯刀吗?老话说,疯刀遇上狂犬,必有传奇,可疯刀都归鞘藏匣了,还能成就什么传奇呢?

他曾请蒋百川想办法,蒋百川拒绝得很委婉:“现在这种情况,又没什么特别的事,只要聂二肯时不时帮个忙,也就足够了。邢深啊,时代不同了,人总得融入生活嘛。”

融入生活,三餐饭饱倒头就睡无聊无趣的生活,有什么好融入的?

有时候,邢深觉得自己真是生错了时代,能成就传奇的人,如今只能在游戏里过过传奇的瘾——因为这双眼睛,他还没法过瘾。

……

聂九罗走过来:“早知道你自己就能搞定,我也用不着赶这么急过来了。”

说话间,目光四下掠扫:“老刀呢?”

***

老刀倚躺在河滩边上,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得吓人,伸手在他鼻端探很久,才能探到微弱的一丝呼气。

听说是脑袋受重击,聂九罗也不敢做什么:这要是皮肉伤,她还能帮着裹扎处理一下。

但脑袋……

算了吧,交给专业急救人员好了。

聂九罗先给蒋百川发了条消息,说了一下这头的态势,然后淌水进到车里,找到邢深的手机,让他以车祸的名义拨打急救电话——这地方距离市区太远,她估摸着,救护车再快,也差不多得四十分钟。

候着电话打完,她才问邢深:“炎拓的那个同伴,是人是枭?”

邢深沉吟了一下:“没有枭味,应该是人。大概率跟炎拓一样,也是伥鬼。不过那人挺狡猾的,闭气装死,把我和老刀都骗过去了。还有蚂蚱,该上的时候畏畏缩缩,不然也不至于那样……”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躺着的老刀。

聂九罗差不多对发生的事有个大体的轮廓了:“那个炎拓……没动手攻击你们吧?”

“蚂蚱放倒他了,他想动手也没机会。应该就在附近,你过来的时候没注意吗?”

聂九罗:“没有。”

停了会又补了句:“忽然看见蚂蚱蹿过来,就跟来了。”

邢深俯下身子,向着蚂蚱伸出手,蚂蚱温驯地把右爪搭上去。

他闻了闻气味,并不着急:“跑不远,估计倒在哪了,等蒋叔他们到了,周围找找就是。”

聂九罗没吭声,孙周被狗牙伤了之后,虽然跟个树懒似的反应迟钝,但好歹“撑”了一段时间,还能自己开车去医院和回酒店,这或许跟狗牙已经“人化”、兽性变弱有关——蚂蚱不同,它就是兽,被它挠伤或者咬伤,生理上的不适会出现得很快。

邢深就是仗着有蚂蚱这张牌,才会有恃无恐、突兀挑衅。

她顿了顿才说:“你放蚂蚱伤人啊?”

邢深反问她:“不应该吗?那是人吗,那是伥鬼。你想想华嫂子、瘸爹、我们丢了的那三个人,还有老刀。要不是考虑到还得留下他、去跟对方谈条件……”

聂九罗冷笑:“要不是考虑到这个,就杀了他了是吗?”

邢深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诮之意,面色一窘,岔开话题:“那倒也不至于。阿罗,你说……那个人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蚂蚱不攻击他呢?”

聂九罗也想不通:要说是蚂蚱老了、斗志渐退了,对付起炎拓来,可一点没手软啊;要说是那人身上带了什么克制地枭的利器,为什么厚此薄彼,不给炎拓也带一个呢。

她淡淡回了句:“不知道,问那个炎拓呗。”

邢深嗯了一声:“这小子嘴严,不过没关系……”

聂九罗心中一动,手电光微微上掠,笼住邢深的小半张脸。

他没戴墨镜,眼睛里一片漠然,毫无神采,嘴唇轻抿,唇角微微向下——印象中,邢深总是在笑的,笑得温柔和煦,很容易让人忽视他还有另一面。

上一次他出现这种表情,是在她发怒摔砸了塑像之后,那之后不久,他的眼睛就瞎了。

对自己都这么手狠的人,对别人,只会更残忍。

聂九罗手指微松,让那片光落到低处,说了句:“你们就是在这一块对上的是吗?我周围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

“四周”非常干净,除了车辙印和一双落下的童鞋之外,没什么新发现。

蚂蚱很想去把鞋穿上,但不敢,有聂九罗在的场合,还是紧挨着邢深站比较安全。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车声,救护车该从城里来,这方向是反的——聂九罗看了眼时间,蒋百川说过会迟她半个小时到,她跟司机约的也是半小时。

她把手电光调到强档,朝天划了两个圈,半为确认身份半为给出定位,过了会,不远处也打起朝天的电光,划了三个圈。

这叫“接二连三”,对上了,来的是蒋百川的人,两辆普拉多,一前一后,渐入视野。

聂九罗跟邢深交代:“我从南边走,我的车也快到了,车到之前,让他们别往南边去。”

这是不想跟闲杂人等打照面,邢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

聂九罗原路返回,快到先前见到炎拓的那一处时,听到手机的持续嗡响。

她加快脚步,近前时不觉错愕。

炎拓居然不见了。

手机就在脚边,她捡起了看,打电话的是个叫“熊黑”的,聂九罗略一迟疑,电话接通,送到耳边。

那头的熊黑暴跳,同时如释重负:“你丫肯接电话了?哪呢你在?我特么东头都转遍了。”

听不懂,也不便发声,聂九罗挂断电话,再一看来电记录,十九通未接电话,都是这个叫熊黑的人拨的。

她把手机关机,揣进兜里,循着血迹和断草的痕迹往前找:如果没外人帮忙,被蚂蚱伤过的人,走不远的。

果然,在离着原位置百多米的地方,她看到了炎拓,他蜷缩在地,呼吸急促,一直拿手去扒拉心口,然后踉踉跄跄,直起了身子向前,没走几步,又是双腿发软,滚倒在地,仰面朝着天大口呼吸。

聂九罗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

手电光太刺眼,炎拓被刺激得眼皮发抽,好在还认得出她,他抬起手,一把抓住她大衣的衣角:“聂小姐,我还有……要紧事做,不能出……出事。”

聂九罗拈起衣边一抽,就把炎拓的手给甩落了:“你不能出事,关我什么事。”

炎拓颅脑发胀,只觉得天晃地摇的:“你帮我……离开这里,你开……条件,我真的……不能再被板牙……关,关起来。”

他不蠢,聂九罗到了,远处又隐隐传来车声人声,这是板牙来人了。第一次落在这些人手里,他侥幸被救了;第二次,绝没有那么容易了,他也许会被关很久很久,三五年都不见天日,还可能会永远消失。

他不能出事,他们家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聂九罗站起身。

炎拓抬眼看她,视觉已经扭曲的关系,他觉得她好高,又很远,远到不可及,带给他沉重的压迫感——命运真是喜欢播弄人,他第一次栽进板牙,是她送的,第二次,走向如何,又在她一念之间。

他尽力说了句:“聂小姐,我真的没害过人,也没伤过你的……”

胸腔内一股气血翻腾,伤口处像是有群蚁纷爬,后头的话,难受到再说不出来了。

聂九罗垂眼看他,心里头天人交战。

从理论上说,对方绑了板牙那么多人,板牙留下一个炎拓,去跟对方讲条件,也无可厚非。

但他连地枭是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真就是一个小角色。而且,真把他丢给蒋百川他们,他一定会很惨,不止掉一块肉那么简单了。

最重要的是,以他和她现有的接触看来,他确实恪守着什么,并不像是真的在为虎作伥……

不远处,突然传来车笛声,她的车也到了。

这声响像是一下子推涌着她做了决定,她回身看后方:这里距离老刀出事的地方很远,中间又有禾草掩映,即便是邢深的眼睛,也鞭长莫及。

她向车子招了招手,又往路堤下一处位置指了指。

那个位置,恰好截断那头的视线。

这是要开下来吗?好嘞!

司机很高兴地照办了,只要钱给得到位,他的服务就可以很到位。

聂九罗俯身跪地,在炎拓伤口处抹了一手血,又扯下几条衣裳碎布,然后把大衣脱了扔给他:“我拖不动你,想走自己起来,把上身包上,别引人注意,马上上车,快!”

炎拓本来已经觉得没指望了,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有转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裹紧大衣,又趔趄着爬了起来,聂九罗拖拽了他一程,几乎是把炎拓搡撞在车身上,然后打开车门,把他推进去。

又吩咐司机:“上路之后慢点开,尽量慢,但别停,我大概五分钟后能追上,上车再付钱。”

司机先还莫名,听到“付钱”两个字,又踏实了,还提醒她:“我就开20码,不过你也得跑快点啊。”

***

这辆车一走,很显然,那头的人就要过来了。

聂九罗轻吁一口气,手电光重又调弱、再次用手指堵住灯头,先踏抹了就近的痕迹,然后弓下身子,向另一侧跑了一程,中途间或齐根踏折杆身、估算着身高把血抹在禾草上,又择机扔下、刮勾布条,布置出一条足够远足够偏离的路径之后,才掉转身,快步循车子的方向而去。

再说司机,虽然一切照办,但还是有些犯嘀咕,再加上看到炎拓状态不对劲、头脸处还有血迹,更是心惊肉跳,生怕女的遁走,扔个半死不活的人在他车上。

直到聂九罗重又上车,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聂九罗上车之后,第一时间安抚司机,先从大衣里摸出手机,给司机转账,账还没转完,炎拓身子又是一抽,脸色苍白如纸,大衣一角滑落,露出他锁骨处一片血糊的伤口来。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吓得瞠目结舌,没敢动。

车内响起电子语音:“支付宝到账一千元。”

聂九罗拈起大衣衣角,很细心地给炎拓盖回去,然后直视前头的后视镜:“这是我老公。”

司机目光犹疑不定,在后视镜和路面间来回切换:“哦,哦,般……般配的。”

“在外面乱搞女人,被人给砍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男的这副状态,身上还有血!

阖着不是罪案,是风化案,司机一下子觉得彼此间的距离被拉近了。

“我原本是接到电话、去带人的,后来实在气不过,刚也砍了那人一刀。”

为了自己乱搞女人的老公去砍人,这年头,女的真是心胸宽广且……勇猛,司机咽了口唾沫。

“所以师傅,待会到酒店,帮我把人扶进去,他这死沉的,我弄不动。你拿钱走人,咱就当没见过。这两天,你也别往那附近去,免得节外生枝,被当成我共犯了。”

司机心中十分感激,觉得这姑娘真是,事儿拎得清,人还很有担当,将来她事发被抓的话,希望能判得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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