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崤之是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醒过来的, 眼皮太过沉重,他艰难挣扎着掀开眼帘的时候,猛地想起来了乔微。

是了, 微微呢?

力气瞬间涌上来,霍崤之嚯地起身, 眼前从模糊逐渐清晰。

他突兀地坐起来,还把众人吓了一跳。

目光越过围上来的医生护士, 他在病床尾端瞧见了严坤。

“崤之, 你觉得怎么样?”

“我睡多久了?”

“一天了, 到中午了,要吃点东西吗?”

“微微呢?”

“崤之,你妈来过电话了,说现在飞机没办法飞G市, 让我先照顾你。”

“我不想听你那堆废话,微微在哪儿?”

窗外全是又灰又沉的阴云密布,暴雨肆虐滂沱,千万个雨点拍打在透明玻璃窗上,一道惊雷劈下来。

严坤几番欲言又止,神色为难。

“在哪?”

霍崤之眉心锁紧, 唇角下抿,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重症监护室。”

“她现在怎么样?”

“感染, 发烧不退。”

霍崤之掀被子的手下一颤, 连滚带爬下床。

“诶,点滴还没打完呢,回血了!”护士惊呼。

他恍若未闻,三两下拔了针头趿着鞋往楼上跑。严坤知道拦不住,只能抱了外套跟上。

重症病房的走廊, 所有人都还在。他一口气跑到这儿,竟是不敢再朝前走。

全身心都被恐惧填满,攥紧了拳头,他太怕了,太怕了。

霍崤之一生都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只要不往前走,他就不会看到乔微是怎样脸色苍白、毫无意识地躺在床上。

从乔微被诊断的那天陪她走到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医生,没有人比霍崤之更清楚乔微的状况。她的身体像是一艘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的船,靠匠人精细的修补和养护勉力维持,一旦下水,所有的问题就会暴露出来。

受一次伤便恶化一次,所有的伤害都不可逆,到达临界点之后,一切便无可挽回了。

霍崤之身体好,打小没进过几次医院,连药都极少吃。是认识了乔微之后,他才知道人参黄芪能抗癌,优福定药每天吃三次,康宁口服药对身体的副作用较轻……

他们相处的时间里,有大半是在病床跟前度过的。有朋友甚至调侃他跑医院比跑家里还勤快。可只要乔微能好好的,他愿意把医院当做家。

霍崤之想尽了一切办法维持现状,到今天,这样的平衡还是被打破了。

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腿上像灌了铅,艰难又无比沉重。

“二哥?”还是徐西卜先发现了他,“你醒啦!”

众人的目光朝他移过来,纷纷起身。

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霍崤之这个样子,半点不见了从前的不可一世。他额上敷药贴了纱布,眼睑下发青,拔针的地方落得满手血,十分狼狈。

他的眼睛只往病房的方向移了一下便收回来,不敢多看,“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在这儿等她。”

大家都担心乔微,坐在外头守了一夜,可这个时候,又不能违了霍崤之的意思。也许乔微也想跟他单独待会儿?

人走干净了,最后剩下席越没动。

“我真恨你,崤之。”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席越望向他的眼神深沉复杂。

霍崤之永远不会知道他夺走了他多珍贵的东西。席越有时候甚至后悔,如果那时候没有介绍乔微给霍崤之认识就好了。稳沉惯了,他竟不习惯自己这样幼稚。

比起内心的想法,他当然更清楚,这圈子何其小,绕过自己,也许终究还是会殊途同归。

乔微是个很难讨好的人,如果她不是真的爱着霍崤之,不会为他做到这一步。

他恨他,嫉妒他,可是也感激他。感激他在乔微这样难熬的时候,陪着她走到了今天,给了她一段温暖难忘的日子。

两个男人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之间最平和的时候,谁都没有心情吵闹说话。

***

乔微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很久,那地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折磨得她精疲力竭。一开始,她急迫地寻找着光亮和出口,可随着时间推移,她越走越远,竟慢慢懈怠下来。

她很难受,胃里像是被火灼烧,一路烧到喉咙里,牵着脊椎和五脏六腑都开始痉挛,想要唤人,却始终也没把人等来,床头的药呢?她伸手去够,却怎么也摸不着。

赶紧睡着吧,她想,睡着就不会疼了,才生出这样的念头,四肢便开始瘫软无力,乔微疲惫至极,干脆往后一躺。

这一放松,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她忽然喘不过气了。

……

监护室乱作一团抢救,仪器鸣声大作,医院下了病危通知。

霍崤之没想到,收到的人生第一张病危通知书,不属于亲属,而是女朋友的。

“……目前病情趋于恶化,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特下达病危通知,尽管如此,我们仍会采取有效措施积极救治。”

白字黑字,清晰的楷体四号。

每个字霍崤之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竟难得怎么也读不出它的意思,思绪像是搅成一团浆糊,堵塞了四肢百骸的血管,脑袋嗡地一声长鸣起来。

“什么意思,你在和我开玩笑?”霍崤之扔开那张轻飘的纸。

他晃了晃混乱的脑袋,揪住医生的领口,眼睛里竟是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意思?”

“霍崤之!”席越震怒,抓紧他,“你冷静点!”

“老子冷静你|妈冷静!”霍崤之一把将他甩开,青筋暴起,抬手指着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室。

“他们给乔微下病危通知!”

他的眼睛血红,一字一句从喉咙里逼出来,“上星期还说病灶缩小了,可以准备手术,今天就要我签病危通知,你他妈就是翻书也不带翻这么快的!”

“对不住,”医生无奈,“我们只尽到告知义务,您不签也行,我们上报医务处备案就是了。”

“我是乔微哥哥,我签。”

席越拿起桌上的笔,才动便被霍崤之把通知书劈手夺过来撕了个干净。

直到A4纸碎得不能再碎,霍崤之才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里,胸口的粗气还未喘匀,他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

“除了乔微自己,谁也没有资格断她的生死。她前几天才跟我说过觉得自己身体好多了,就是一场发烧,她从前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样,不需要你多事。”

他说罢,转身便出了办公室,他出了门便越走越快,几乎像在逃。

“给您添麻烦了。”席越头疼得揉了揉眉,低声喟叹。

事实上,他比霍崤之好不到那里去,办公室里的气氛沉闷压抑,他快要站不稳了。

“这点事儿在肿瘤科不算什么。”医生摇头,瞧着霍崤之远去的背影心里叹气。

在医院里,大多时候,心理倍受折磨的,并不是病人自己本身,而是周遭的人。

***

待到乔微生命体征趋于平稳,撤掉除颤仪的时候,一整晚又过去了。

即便渡过了最难的那关,可人没醒,谁也不知道乔微能不能闯过来。

她汤水未尽,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痉挛得厉害,护士注射了吗|啡之后,才勉强缓过来。

霍崤之消了几遍毒,穿着隔离服,几天来,才终于进到玻璃罩之内,乔微的世界里。

像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霍崤之连气都不敢喘粗,小心翼翼在床头坐下来,生怕破坏了这一切。

她更瘦了,头发在枕头上散开,微陷的眼眶,长长的睫毛,像是随时可能睁开来,对着他笑。

那眼波一定是湖水一样的温柔,告诉他她好多了,不用担心。

霍崤之几天来七上八下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此刻终于找到了地方缓缓停靠。

她的手和往日一般,是冷冰冰的,很瘦,一点儿也摸不着肉,手腕上蹭破的地方已经结了痂,很大一块。

他攥的紧极了,像是攥着自己的心跳。

倘若上帝要带走她,那便是带走他的命。

时至今日,霍崤之终于切身理解了奶奶当初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他再不会这样爱上一个人,深切到想要把健康分给她,代她承受所有的痛苦与磨难。

“微微……”霍崤之开口,觉得鼻子酸,便急促地带过又喊一声,“微微。”

“微微。”

一声接着一声,他不厌其烦,低头亲吻她的手指。

掌心就是这时候颤了一下,霍崤之起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起身来,才发现确实是乔微自己在动。

她似乎极力想睁开眼睛,却又被什么压得动弹不得。

霍崤之欣喜若狂,什么也不顾了,按了床头的铃,便一直拉着手唤她的名字。

直到医生护士涌进来,也不肯松开。

“病人家属请配合一下……”护士伸手朝门外请了他几次,霍崤之厚着脸皮不肯动。

他想让乔微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霍崤之想到这里,才猛地回神,抬头,在对面玻璃的镜面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冒出的胡茬没有时间清理,眼眶青黑,像个流浪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都在加班,每天熬夜做年报审计,头昏脑涨,非常对不起大家。杏杏本来以为已经在文案上请了假的,今天才发现,当时网络不好没加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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