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砸了, 人也打了。霍崤之再从公司出来,却并没有感觉心里松快几分。

上车前,他靠在门上, 点燃了一支烟,云雾缭绕中沉默了许久, 最后打开通讯录。

几年来,他几乎没有过主动拨通这个电话的时候。

响铃不过两声, 那边便接起来了, 女人的声音明显带着意外。

“崤之?”

霍崤之一时没出声, 那边女声又接着问道:“有事吗?怎么忽然想起来给妈妈打电话?”

“这边新商圈规划,要拆掉西亭的事你有耳闻吧?”

“是,我前两天听说了。”

“如果我没记错,规划委现在那位管事应该是你的老熟人了, ”霍崤之掐灭烟头,缓缓从倚着的车门上起来站直。“如果是他,就算现在找个借口要求G市设计院更改规划图纸,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崤之,别闹了,”那边安抚道, “环海的项目已经开始推进,这里边的门道, 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不就是绕开一个马场吗?我知道你能做到。”

整个G市, 朝中关系最硬的就要数徐家,徐家大半的资源人脉更是都握在长女手上,父亲远在帝都鞭长莫及,只要她肯花功夫打通其中关节,这件事根本就不难。

那边果然缄默了。许久, 她才重新开口。

“崤之,这次妈妈帮你了,以后呢?”

“你也应该清楚,只要他们母子还留在霍家,这决不会是最后一次。”

“妈妈知道你聪明,收收心,别玩儿了,很多东西,以后你得自己争取。”

***

才下飞机,席越的手机便响个不停。

挂掉电话,乔微偏头瞧了他一眼,开口道:“你有事就先去忙好了,我在前面下车,自己可以过去。”

大概是真的有事,席越犹豫了半晌才道:“等到了公司,我下,车再送你回学校。”

就算司机把她送到G大,乔微还得自己转车,相当于绕了一大圈子。只是席越不放心,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颔首应了。

环海的楼又高又大,盘踞在市区主干道一侧。席越下车后,司机将车子开到路口才掉头,拐过弯等红绿灯的当儿,乔微抬头看向车窗一侧,忽地愣了一下。

席越还没走进环海正门,就站在绿化带里侧,有个年轻女人伸手去挽他,模样很是亲热,他似乎稍微侧身避了避,很快,两人便说着话,并肩一齐走进大楼内。

G市的寒风里,那女人的身形玲珑窈窕,被丝袜包裹的小腿格外纤细修长。

乔微转头,收回视线,双手规矩在腹前交叠。

女人的轮廓有些面熟,可一时间,她却如论如何也记不出来,那人究竟是谁。

***

越过十二月中旬,音大的学生们大多开始为每学期末的考试做最后准备,琴房顿时紧张起来。

外面的天才蒙蒙亮,虽然是早晨,但为了不影响视线看谱,室内还是开了灯。

“嗯……昨天晚上练的是什么曲子呢?”一侧的朱教授帮她翻着谱。

“练了《西班牙交响曲》,”乔微有些羞赧,“还拉不太好。”

“那就先听听这个看,有问题我告诉你就是了。”教授将谱子在曲谱架上放好。

乔微的小提琴启蒙是父亲,然而他却是个天才级演奏家,二十来岁的时候便几乎演奏过从古典到现代的所有小提琴曲目,录制的曲子也无一不成为经典的诠释。

乔微幼时学琴,几乎只能靠理解和悟性,因为天才不会详细地教你怎样调整速度、力度、角度,那些仿佛是他生来自然而然便会的。

朱教授便截然不一样,许多东西,是打乔微进入音附后才开始系统地学习,如练习方法、演奏技巧,很多习惯都是朱教授培养而成,也是教授纠正了她不少坏毛病。

《西班牙交响曲》事实上是首协奏曲,技术上对乔微来说并不难,但要求有很强的乐感,得拉出韵味和力度。

乔微试图触碰到那西班牙的节奏与旋律中迷人的情调,昨天连续练习了很久,才稍微找到一点感觉,回去的一整晚都在回忆琢磨。

此刻看着教授鼓励的眼睛,她的心终于痒起来。

给琴弓上完松香,乔微站直身子,下颚抵在腮托,瞧了眼谱子,便闭上眼睛。

乐曲一开始采用巴哈涅拉舞曲的节奏,乔微的情绪很投入,三连音极具个性。

听得朱教授微有些诧异。乔微的性子很沉静,原本想着她拉好这样明朗又奔放的曲子,应该需要一段时间。

然而真的听她拉出来,真是愉快又新鲜。

她的乐感与生俱来,重音揉弦热情,大连弓强弱均匀,快的地方很敢冲,右手对琴弓的控制也到位,起伏的旋律就这样在她手下流动。

从柔情似水的吟唱到欢快热烈的狂欢,她悠然自得地在快速与慢速间转换,欢笑与沉吟轮替,悲喜交加。

从第一乐章到第五乐章完,乔微松开琴身,知道自己有处快的地方没拉清楚,漏了几个音,她忐忑地侧回身去看老师的神情。

不曾想,教授却并没有提到这一点。她合上曲谱,看着许久,轻声唤她:“乔微。”

“老师,怎么了?”乔微不解地看她。

“真想给你找个更好的老师。”教授似是在低叹。

没想到听到的会是这样一句,乔微明显错愕,“老师已经够好了。”

“不,你不明白,还不够。”朱教授摇头,“还不够。”

她话题一转,“你有过去欧洲深造的想法吗?”

乔微没应声,教授又接着道,“如果你想去,我会尽力举荐,为你找个更好的老师。”

看着乔微茫然的眼睛,她又将她的手拉过来。

这双手柔软而干燥,小指纤长,这让她即使是八度、十度的演奏也能轻松应对。这些天,她左手指腹的血泡都已经结茧了,只是指尖还有些微肿。

“你的天赋不仅止于此,过去的那么多年荒废便荒废了,以后真的不能再浪费时间。乔微,你真的该对未来有个规划了。”

她语重心长地劝,“老师不能看着你在这蹉跎、糟蹋自己的天赋,你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更高、更广阔的平台去寻求进步。”

……

一整个下午,乔微的思绪都有些紊乱。练不进去,她干脆收拾了谱子,拎着琴盒离开琴房。

教授说,她该对未来有个规划了。

可是,她有未来吗?

自医院检查那天之后,乔微便尽力避开去深想这些问题。她胆怯,也恐惧,能活着一天是一天,只要当下是自由开心的,她就是这么打算的。

裳杨路上人流熙攘,车水马龙,红绿灯路口,还有小贩怀里抱着白山茶向过往的行人叫卖。

尽是人间喧嚣的烟火气。

乔微站在公交站台许久,转身往音大回看。

校园的高墙内,林木再没有了夏天的繁盛葱郁,却有几株蔷薇科的八棱海棠探出白墙,枝条柔软细长,层层叠叠,花瓣粉白,还有顽强的新芽可见。

连空气中都浸泡着香甜。

公交车进站,人流从她身侧穿过,风刺泠泠拍在她面颊。

乔微没有动。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心室里破土而出。让她忽然生出一点奢望来。

如论如何也想活在这世上的奢望。

从前的她被圈养在一小片天地里,生活单调乏味、周而复始。而现在终于跳脱出来,再没有什么能成为她的桎梏。

她还有更高的地方没有去攀登,还有那么多的领域没有去涉足,她还未见过许多东西,亲口尝过许多味道。如果她死了,将像所有籍籍无名的平凡人一样消失在这世界。

一年、两年?又有谁会记得她?

她忽然贪心地想要活下来了。

乔母便是在这时候打来电话。

月末是席家例行聚餐的日子。算起来乔微近半个月没怎么回去,脱离掌控这样久,她母亲的忍耐大概已经抵达极限了。

派来接她的车已经在路上,根本不待乔微拒绝,那边已经先行挂断。

乔微只得又将琴盒放到一边,给谭叔打电话,说了自己的地址。

乔微从G大退学的事,除了老谭心中隐有猜测,其他人至今没有听到风声。既然他开始一开始没往上说,乔微便也不再瞒他,时间来不及,她干脆直接将琴盒放进后备箱。

***

还没开饭,乔微进门时,才发现客厅里多了个女生,同席越一起,挨在他父亲的下首坐着,正认真说话。

乔微颔首唤人,再抬头,那女生闻声转过头来,瞧清她的面容,惊得乔微差点没退后两步。

林可渝。

她终于想起来,那天在环海楼下看到的身影就是她。

她是什么时候和席越认识的?

“微微,过来。”乔母笑起来冲她招手,“你们年纪差不多大,应该能聊到一块去。”

那边没有座位,倘若乔微过去,那就只能席越站起来让她。

乔微还迟疑着没动,席越已经起身了。

“过来吧,微微。”席越笑起来唤她。

林可渝瞧见她也是一脸惊疑的模样,“这……”

“这是我女儿。”乔微慈爱地抚了一下她的发旋。

“原来是席越的妹妹啊……”她一时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尴尬开口,“我都不知道席越的妹妹原来是——”

“我是乔微。”不待她说完,乔微开口打断她。

两人这段时间来在学校不大对付,眼下乔微忽然成了席越的妹妹,而且瞧着和席越关系还不错。虽然后悔,但林可渝一时间也放不下架子和她说更多,打了声招呼便再没什么话。

乔微心下松了口气,只求着今晚快点过完。

餐厅很快摆好了饭,席间,乔母又问起了林可渝的学校。

“我在上音大。”她放下筷子,落落大方答了。

“学音乐啊……”乔母笑了笑,随意赞道,“学音乐的女孩有气质,挺好的。”

话头一转,她又偏头问起乔微,“微微,年后毕业到环海实习的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闻声,林可渝便顿住了,视线探过来,神情有些错愕。

“她……乔微不是学音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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