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点亮整座地下酒吧, 帅气的服务生在人群中端着托盘往来,吧台后的穿制服的调酒师头发梳得服帖光亮。

舞池里的男女疯狂跟着摇滚乐摆动身体,乐声震耳欲聋, 每一段旋律、每个节拍,都让人血液加速涌动, 燥热起来。

乔微是头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在这座城市夜幕降临之后, 跟着一个不讨她喜欢的公子哥。

人群太挤, 她不习惯和人身体接触, 险些迷失在舞池里找不着方向,还是霍崤之又折回来,把她的手腕扣在掌心。

“跟我来。”

乔微没听清他的声音,但瞧懂了口型, 这次没有甩开,任他拉着自己往前走。

越过人群,前方玻璃地面的舞台便出现在视线里。话筒前那位拨着电吉他的主唱,才瞧见霍崤之便兴奋地吹了声长哨。恰巧一段结束,他后退一步,让开主唱的位置, 飞快招手示意霍崤之上台。

“你在这儿等我,哪儿也别去。”

霍崤之低头叮嘱, 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 故意脱了外套给乔微抱上,这才满意地上前去。

双手撑在舞台边缘,他只一个利落的翻身,便站上台。

台下猛地爆发出欢呼与尖叫。

后头有人扔来一把电吉他,霍崤之稳稳接住了他的乐器。此时旋律时值太长, 他干脆随性地弹了一段合声伴奏,修长的左手指在六根弦上几乎成了一道残影。

再转过身正面台下时,他低头靠近话筒,歌声几乎没一点突兀地切入,很快成为整支乐队的主旋律。

舞池里的灯光摇曳,很奇怪的,霍崤之临时赶过来,既没有打理头发,也没换服装,就穿着那件黑色卫衣,却依旧成为了舞台上最闪耀的聚光点。

他洒脱率性到极致,一举一动都扣动人心弦。

鼓点越来越密集,他的吐词也越来越快。

那音乐叫人血液倒流,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开始不甘地叫嚣。

那是一种极致狂热的躁动,越是喧嚣,才越是叫人抛开一切将自己释放。

“主唱!我爱你!”

乔微旁边的女人大概是他的狂热粉丝,她涨红了脸大喊,仿佛为了让霍崤之听见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乔微的耳朵被炸得突突响,却到底没有移开脚步站远些。

这是离舞台最近的地方。

音乐永远是共通的,也许她和这地方每一个人一样,都在被感染着。

待到一首唱毕,霍崤之忽然将右手高抬,所有乐声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下一首《Fighting》,是我送给一位朋友的礼物,祝她今晚愉快。”他俯身对话筒道,漆黑的眼睛灼灼盯着她所在的方向。

乔微不确定地左右看了一眼,才确定了,霍崤之说的这个朋友确实是自己。

全场又是一阵喧嚣与躁动,这一刻,乔微忽地敞开笑起来。

她跟着所有人,为歌曲的前奏打起了拍子。

滑弦过后,霍崤之踩着拍开始唱。

那声线穿过话筒,低沉却轻透,磁性中带着慵懒的意味,仿佛重力的吸引,引人沉沦,轻易勾起身体最深处的原始荷尔蒙冲动。

“Said I'd moved on and I'd lea/ve it alone,But before I walk out there is something.”

……

乔微在这一刻到底意识到,霍崤之是宋教授的孙子,他的血液便流淌着音乐的分子,吉他弹的极好,轻而易举便将人振奋。

乔微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喜欢这样震耳欲聋的音乐了。

与她学的古典乐截然不一样,它是年轻而自由的。

三和弦与强硬持续的鼓点,离经叛道,冲动而疯狂。然而它的情感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无论是恐惧或愤怒,无论是喜悦还是渴望,都能在那触手可及的地方找到对应和宣泄。

“What am I fighting for?”

一遍遍唱到最高亢的地方,他的高音游刃有余将所有人情绪带到最高处,那种感染力即便是录制得再好的CD也无法与之相比。

全场跟着他一起合唱,霍崤之抬手比划了个圈,台下的人便一起跟着转圈跑起来,气氛达到顶点。

他就在这时降低音量,微微偏头看着乔微的眼睛,唱道:“You were all that i had.”

你曾是我的全部。

聚光灯下,他的眼睛看着乔微,恍若黑曜石般明亮,桃花眼微弯着,唇瓣的两个酒窝无辜而又纯净。

“You were delicate and hard to find.”

你如此精致,是这样难以找到的。

身边女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几乎要把屋顶掀翻,那眼睛带着魔力又或是魅惑。

乔微彻底放纵自己的心跳跟随鼓点的震动,露出牙齿笑起来。

“Got lost in the back of my mind,And I can never get back' no I never got back.”

我的心迷失了,我永远不能回来。

“……And I will never give up, no,I'll never give up.”

但我从不会放弃,不,我不放弃。

那乐声像一支肾上腺素,把活力注入血管,重新赋予人力量。

像是一场大汗淋漓的运动之后,所有东西都在此刻宣泄一空。乔微甚至看到了身侧有人眼里闪烁着的泪光。

***

霍崤之摘了电吉他再下台时,乔微还是走了,把他的外套交给了舞池里的侍者。

“什么时候走的?”他把那外套往沙发上一扔,满脸的不高兴谁都能看出来。

白白费力唱半天,他难得耍次帅,她怎么能先走了?

这个不讲信用的女人!

侍者将酒杯放在他跟前的桌子上,顿了顿回忆道,“应该是快要结束的时候。”

“什么话都没留?”

霍崤之不死心。

“没有。”

他顿时再提不起半点兴趣,失望地踢了踢脚边的琴盒,往沙发上一倒,心不在焉吩咐:“你下去吧。”

侍者走到包厢口,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道:“对了,她问了——”

“问了什么?”他紧张坐起来。

“问了乐队的名字,我告诉她是Bell。”

钟声乐队。

霍崤之破碎的心总算有了少许慰藉,唇角满意地翘起来,挥挥手叫人下去。

总之,问了名字就是喜欢他的音乐,喜欢他的音乐就是喜欢他。

***

乔微再回到学校,是因为中信实习的事情。

“你真的决定放弃了?”林教授的神情难掩微诧。

乔微点头,行下一礼,“抱歉,教授。”

他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敲打了几下桌面,思量片刻,又问:“是什么原因让你忽然决定不去了?是找到更好的实习单位了吗?”

对于金融应届毕业生来说,国内比中信更好的实习单位还真不多,既能历练自己又丰富简历。

果然,乔微摇头。

“那是为什么?”

她忽然笑了一下,开口,“教授,我其实不太喜欢金融。”

“不喜欢还能学这么好?”林以深挑眉追问。

“大概是因为喜欢的事情不能碰,其他学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吧。”

总要为心找到一样依托。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林教授点头,将她的名字从实习那一栏划掉,“只是你一走,这个名额又空下来了,总不好再选一次……”

“任秋莹您记得吗?教授?”

“哦,那个在你之前起来的姑娘,”林以深点头,“她说的也不错……”

“我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人选。”乔微轻声开口推荐。

***

谭叔帮她把宿舍的东西都拎上车,室友们下了课,便匆忙追出北门来。

“微微,老师说你办休学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林蕾最先问她。

“律静不来上课,快要被开除,这下你也办休学,咱们宿舍人一下就少了两个,都快毕业了……”

……

再怎么样,大家到底朝夕相处了四年。

乔微待她们都说完了,才轻声开口解释,“我有些事情想去做,一直没来得及,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什么事啊?”林蕾气问,一边抬手擦被泪光晕花的眼线,“怎么说得跟就快没时间了一样,再等半个学期毕业不行吗?”

“我想回去拉小提琴。”

小提琴?

室友们面面相觑,大学四年,她们从来不知道乔微居然会拉小提琴。

“我高中之前其实是艺术生,小提琴专业的。”她笑了轻轻笑了一下,“从前一直没跟大家提过,对不起了。”

她是这样说,可又有谁能怪她呢?

乔微的笑容很轻很暖,不同于平日的标准矜持。皮肤有些苍白,唇色也浅淡,只有眼睛是明亮的。

让人心很软。

大家一一与她拥抱,轮到任秋莹时,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乔微,对不起。”

“林教授刚刚电话里跟我说,是你推荐我去中信的,”她抬手遮住眼睛,“我看了你的答案才站起来,你没有怪我,还这么帮我……”

“没事的。”乔微摇摇头,轻拍她的背。

乔微说话时,余光看到北门里。

G大的教务楼被冬日下午的阳光分成几道颜色,楼下柳树的枝条在风中摇曳,将阳光的明亮抖落。万物的模样都在那光线的影子里。

那光并不刺眼炫目,也不骄矜滚烫,柔和地洒了一点在她的手背。

今天办完了休学,她可能有生之年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然而这一刻,乔微心里却是坦然而平静的。

在G大近四年,那些记忆好与坏,笑抑或泪,都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难以分割开来。

自此离开之后,便是一段新的路途了。

***

近半个月没去过上林路,乔微本打算好了去探望外公,却又忽然接到季圆的电话。

“微微!我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

季圆兴致勃勃道,“咱们学校那位俞教授你记得吧。”

“他之前在国外一位制琴大师那儿订了琴,结果等了三年还多没等到,教授就又遇到一把意大利古琴,他一咬牙把房子抵押了,刚买下来,大师那儿的琴也制好了。这会儿两把琴一块在家,师母天天跟他闹呢,他好不容易才松口肯出售一把。”

乔微的琴在乔母那儿,不肯如她的意,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回来了,只能另购。所幸季圆托了朱教授,很快便打听到消息。

乔微闻言,面上终于有了些喜色。

俞教授和妻子就住在音大的小洋楼,听说乔微来看琴,热情的不得了,大概怕她不肯买。

“老俞啊,你这是做什么,两把都拿出来给微微试试看啊?”

教授不肯动,师母暗自抬脚,狠狠跺了一下他的脚尖。

瞧得乔微脚趾的神经都忍不住发麻,教授终于不大情愿地一瘸一拐回房拿另一把。

乔微先拿起面前的这把大师定制琴。

虎纹漂亮,做工完美。最重要的是,她试了试,很趁手。

总体音色细腻柔美,拉快时明亮,放缓又低沉令人悸动。

大概人总有先来后到的心理,俞教授偏爱那把先来的古琴,乔微却觉得,忽略掉历史价值,她更喜欢自己手上这一把。

用一把合心意的好琴拉起曲子,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

她试了又试,恋恋不舍放下琴弓:“教授,多少钱,我买了。”

俞教授刚拿着另一个琴盒从房间出来,见乔微试也不试自己手上这把,喜不自禁,忙开口:“我三年前订的时候是十四万美金,你是朱教授的学生,我也不多收你的,就还是十四万美金吧。”

乔微当场转了账,这交易便算是成了。

临走,教授又追上来,“你等一下。”

乔微连忙站定转身。

谁知俞教授又赠了一根琴弓给她。“这是我订了这把琴之后,专门为它准备的,琴一直没来,都没怎么用上,你试试,用不用得惯。”

俞教授准备的琴弓,当然比季圆借给她八百多块的弓效果好了不止一点,只是乔微不好意思收,想再把琴弓的钱也一并付给他。

教授却拒绝了。

“既然送你,你拿着就是了。”俞教授还要再说什么,似是觉得有点说不出口,犹豫半晌,还是压低声音问道:“我记得你父亲手上有一把阿玛蒂的小提琴,是赠给谁在用吗,怎么这些年都没有了消息?”

按照国际惯例,这些价值不菲的古琴通常由收藏家或基金会拥有,而为了让小提琴的音色保持活力,又会将琴赠给有实力的演奏家使用。

乔微笑了一下,唇角苦涩,紧了紧手里的琴弓,低头回答:“是我妈妈在保管。”

其实她也快记不清父亲那把琴的声音了。

***

瞒着母亲从G大退了学,乔微借着朱教授的关系,在音大暂时办了旁听。

老师总爱惜那些天资过人又肯努力的弟子的,教授尤甚,她甚至每天都抽时间到琴房里指导乔微练习。

一来二去,乔微也认识了教授如今在带的学生——林可渝。

正是期末汇演那天,与季圆二重奏《加沃特舞曲》的女生。年纪比乔微大一岁,五官精致秀美,很得教授喜欢。乔微早年不认识她,据说是她从音附退学之后,才从国外转回来的。

同一个老师,两个弟子间免不了被比对。乔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学校里那些“提琴天才”的言论又被传得沸沸扬扬不说,还抢走了朱教授一半的精力,林可渝自然和她看不对眼。

几次老师前脚一走,她后脚便沉下脸,也不与乔微说话,看那脾气和做派,应该是哪家的大小姐。

乔微自然用不着看别人脸色,旁人也干扰不到她,只自己闷头练习。

***

拿到琴没几天,乔微再打开电脑时,忽地瞧见律静弟弟头像右上角多了几条红色消息通知。

她的手握着鼠标顿时愣在原地。

消息发出去半个多月,乔微自己身上都发生了这么多事,就在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会得到回复的时候,消息来了。

再三犹豫,她打开了对话框。

三条回复,每条都很短,简单地叙述,内容却叫人一个字也不敢信。

“乔微姐,我是律书。我姐在刚才病逝了。”

“卵巢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

“姐姐叫你们别牵挂她。”

时间是两天前。

他应该早早看到了乔微的消息,却直陪着律静到最后一刻,才将这个消息告诉乔微。

她反复盯着那三行字看了许多遍,直到指尖无意识抖动了一下,关掉了对话框页面。

风从窗棂里吹进来,桌上的乐谱被吹得散落一地。

乔微静坐着,许久没有去捡。

似是一块悬在头上许久的大石头,直到这一刻终于砸了下来。

她说不清是为律静伤心,还是在为自己恐惧。

乔微一直给自己催眠,试图忘掉那天医院的检查的事情,力求把每一分钟都过得快乐些。

然而直到这一刻,惊惧与痛苦还是似阴云般将她彻底笼罩了。

一切都是悄无声息而又毫无预兆地,与她大学相伴四年的室友,因为癌症离开人世了。

这些噩耗到来之前,又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有迹可循。

短短几个月,好友的音容笑貌犹在,而她离开时候呢?又会是在哪一天?

乔微忽然觉得周身一阵冷,牙关咬稳也忍不住颤。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十指这些天被琴弦磨出的肿胀不堪的血泡。

指尖已经麻僵了,其实并不感觉疼。

那冷,似乎是从骨子深处冒出来的寒意,充斥着在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纵使拼命穿上最厚的外套,靠近火炉,得来的暖意还是如同杯水车薪。

“微微!”

季圆下了课便从琴房飞奔过来,想和乔微一块回家,笑意融融推门,却只瞧见一地的曲谱。

“怎么了?是不是没练好?”季圆急了,慌忙蹲身去捡,“你才刚回来,别着急啊微微。”

“不是。”

乔微缓缓蹲身,与她一起捡,“风吹的,你别担心我。”

作者有话要说:  PS:1.文里的《Fighting》不是韩国人叫火的Fighting,是Yellowcard的曲子,朋克乐队,有兴趣的小仙女可以搜来听听看。

2.Yellowcard同样是个很有意思的乐队,乐队成员有,小!提!琴!手!这也是我在写文之初想让女主组建乐队的灵感来源,当然,其他乐器女主也会开始学。

3.另外,这章的乐队是霍霍早年自己玩的,Bell,我说的组乐队,是女主后来和男主一起组建的,Bells N’Roses,钟声与蔷薇。

4.我真的超喜欢在流行乐里加小提琴,我小时候听过最早的F.I.R.《Lydia》那段小提琴前奏,简直完美!网上也有很多吉他和小提琴合奏的视频,真的很好听。啊,想起来看过一个合奏《冰与火之歌》主题曲的,最喜欢的版本没有之一!!!

5.女主目前不想治,大家也别骂她,过两章会改主意的。每个人对待生命最后一刻的态度都不一样,有的无论多艰难、花多少钱、多痛苦也要活下去,有的人只想从容一点,好好享受人生最后的时光。(这就类似植物人到底拔不拔管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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