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她觉得他的模样没她担心的那么惨;看了第二眼,她又觉得他也不怎么好。他的脸色好苍白,下巴都瘦尖了,连头发都显得格外的灰。他身上插满管子,旁边是一大堆监视仪表。

他闭着眼睛,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说,“法兰妮。”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珠闪过一丝光芒,嘴角无力地往上一掀,大概是个微笑。

“抱歉。”她说,“在这儿我不该这么叫你。”

“没关系。”

他的声音异常虚弱,但的确是他的声音,有他的个性贯注其中。他勉强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她的手盖在上面。

“我实在不想告诉你,”她说,“但是,我今天不能帮你口交。我必须骗他们说,我是你妹妹。喔,可恶,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屏住气,好不容易才冒出一句话,“拜托,别逗我笑,好不好?”又费了半天劲,总算冷静下来。现在轮到她不行了,憋了半天,硬要把笑声咽回去,当然徒劳无功,就像是在丧礼上拼命要笑一般痛苦。她狠狠地捶了自己一下,让自己正经点,但在他眼里,却好笑得要命,伤口被扯得更痛了。

她想,应该不是件坏事吧,花那么多钱,买了手铐跟假阳具,结果只需一句笑话就能让他痛得要命。

她成功地掩饰了这个想法,没让他看出来。

“你是英雄。”她告诉他。他们都已冷静下来,不再乱笑。“你单枪匹马抓到了血手木匠。”

“如果我有支援的话,”他说,“船坞到现在还好好的,环岛航线不会损失一艘船,也不会有这么多人丢掉性命。”

“有可能。但他也有可能趁隙脱逃。反正这城市已经把你当英雄了。外界议论纷纷,说你会出马参加二〇〇五年市长大选。”

“我宁可朝我自己开一枪。”他说。

“真的?”

他点点头。“可别打在肚子上。一次就够了。有一天,一个医生进来跟我说,他看不出我将来有性功能障碍的可能性。我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宁可等一等。”

“你是不是间接告诉我,现在不想口交?”

“球赛因雨暂停,我保留票根下次入场。你真的告诉他们你是我妹妹?”

“这是他们唯一肯放我进来的借口。你是不是累了?我待太久了,是不是?法兰妮。”她的身子靠过去,亲了他一下,“快点好起来,”她说,“有什么好笑?”

“我们终于重视接吻了。”他说,“真算不清楚这是用多少代价换来的。”

她招了一部计程车,离开医院。在她公寓里淋浴,换上牛仔裤、便服、平底鞋,一路走到格林威治村,到伟佛利旅馆跟约翰会合。从约翰住的地方,一路下来,就可以到这个地方。他们在花园中庭用餐,喝咖啡,看天变黑。然后,他们走路回家,先直直到布利克街,接着转到贝里街与格林威治大道。

“他没什么大碍。”她说,“只是我觉得,他不会跟从前一样了。”

“没有谁会跟以前一样。”

她细细咀嚼这句话,点点头。没有人是不会变的,她想。每一天都会改变每一个人,某一天改变你一点,另一天改变你很多,一点一滴地累积,在本质上,无法逆转。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血手木匠应该没跟他提过,他在查尔斯街遇到的那个女人吧?”

“我没问。”

“这两个人都急着把对方的脑袋轰掉,一个想要烧船,一个想要逃命,大概没有闲情逸致聊起这件陈年往事。现在可好了,这事成了悬案,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我们只知道一件事情:你是无辜的。”

“我们只知道现在我没被起诉,未来,大概也没我什么事。我们只知道我没罪,但却不知道我到底杀了人没有。”

“你真的觉得很困扰吗?”

“只是不确定有多困扰而已。我知道我这辈子肯定会不断地猜,我有点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有点?”

“我告诉自己,得想个办法查明真相;但其实,我只想确定我没杀死那个女人。如果我真杀了她,坦白说,我宁可装作不知道。别跟我说这没道理,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我觉得挺有道理的啊。”

“是啊,”他说,把她拉进臂弯,“这也就是你是我女人的缘故。”

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你的女人吗?”

“啊?”

“我是你的女人吗?”

“当然是。”

“好。”她说。

在床上。在他们温柔、懒洋洋地做爱,甜蜜的高潮过去之后,他下意识地想拿根烟,自己都觉得好笑。现在烟癮发作的间隔比较长,也没那么强烈了,但终究没连根铲除。跟烟瘾拔河结束后,他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我知道。”

“你知道?”

“那天晚上,还是什么时候,我忘记了。反正打从我要你把手压在我喉咙上,你就一直想问。”

“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

“你就一直在等我开口?”

“我担心你问,但又怕你不问。”她说,“约翰,我爱你。”

“不过……”

“不,并没有什么不过。在我迷恋你到难以自拔之后——没错,迷恋这个词,一点也不夸张——”

“这词你爱用就用吧。”

“你好像在跟我说话,透过你的书,我也好像能跟你交谈似的。从一开始,我就想要你,你不知道吧,至少没有意识到。约翰,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心里多少有数。”

“你只是不想说出口而已。这件事情你是明白的:我想要你杀我。”

“你当时应该没意识到才对。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我发现这不是真的之后。”

“那是什么时候?”

“在我把你的手压在我的脖子上,在我要你杀我的时候。”

“求你。”

“真的,我就是要你杀我。你没有下手,当然。我突然了解:我要的就是这个,走过这么一遭,我发现我再也不想要了。也许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或是我第一次去找梅蒂雅的时候,我就不再希望死去。”

“梅蒂雅就是那个穿洞的女人?”

“是的。”

“除去阴毛、剪了头发,在两个乳头上穿了小金环。”

“就是我开始用性的方式表达自己的那一天,”她说,“也是我用艺术的方式,抒发我的疯狂的那一天,更是发现我可以保持自我,而且仍然能活下去的那一天。只是有一部分的我,始终没有苏醒,不曾觉悟,一直希望我能死在你的手里。”

“直到我不肯下手,它才罢休。”

“直到你不肯下手,它才罢休。”

“所以,在查尔斯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不重要了。”

“可不是?”她说,“我不早就告诉你了?”

“你知道,”他说,“左思右想,只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我有杀人嫌疑。”

“那只兔子。”

“那只兔子。我总不可能去偷别人的东西吧。如果真是我拿的,那我一定陷入空前未见的混乱当中,再如果当时的我,已经到了那般疯狂的地步……”

她站起来,拿着小兔子回到床上。“实在是很可爱。”她说,“但我不相信你是故意拿的,应该是漫不经心吧。你看到了这个小玩意儿,觉得很有意思,顺手拿起来,然后,她要你上床,或是做别的事情,你往前走了两步,赫然发现手上这只小兔子,你又懒得走回头路,干脆先放进口袋。”

“等会儿再放回去。”

“然后你跟那个可怜的女士上床,完事之后,只想赶快回家,把兔子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回到家,发现了这只小兔子,然后,你想,妈的,我得把它还回去,那不是还得见到她?”

“也许可以寄还她。”

“这也是个方法。”她说,“如果第二天,你马上就发现这只小兔子的话,你大概会想还回去,等到你……”

他想了想。“你知道吗?”他说,“你的说法非常有道理。”

“我知道。不管是谁杀了那位女士,你都不大可能故意取走这只小兔子。”她端详手中的小兔子,转向他。“我是说,这只兔子不像你的图腾。你比较像熊。”

“对,我觉得我比较像一头大笨熊。”

“可爱的大笨熊。”她说,“要说谁像兔子,我觉得我还比较像。”

“没错,你干起来很像兔子。”

“那就说定了,”她说,“你是熊,我是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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