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手木匠坐在河滨公园,距离圆顶与船坞餐馆不远。时间接近午夜,餐馆已经关门。一个小时前,下了一阵小雨,赶走了原本跟他一道在公园里散步或是闲坐的夜游神。血手木匠倒不在乎雨,这么点小雨根本引不起他的注意。

他坐在那里,打量这个城市最让人惊奇的角落,七十九街船坞。这个不起眼的建筑物群,包含了哈得森河沿岸的码头与船坞,可以让纽约客以低廉的年费在此停泊船只。每个取得租用许可的人,都抓得死紧,好像是抢到了租金稳定公寓似的。事实上,这里的抢手程度跟租金稳定的公寓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你有艘船,停泊在这里的码头,经济实惠,比在城岛方便多了,那里远在布朗克斯的东北边呢。在此停泊的船只,多半不曾出港,引擎根本发不动,全靠丙烷发电机提供照明跟电力。这些是屋船,重音在第一个字,主人都是超级幸运的家伙,可以在海浪轻拍的船上,过着逍遥的波希米亚浪荡生活,而且租金,天啊,比在曼哈顿停辆车要便宜太多了。

连血手木匠自己也觉得奇怪,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才想到这个地方。谁会注意到哈得森河上漂泊的破烂船只?他的公寓距离这里只消走十分钟,这个地方他熟悉得很。孩子还小的时候,他曾经一度幻想要在这里弄个船位消暑,父子一起泛舟,然后踩着夕阳,散步回家……

好几个晚上他都躲在这个公园里,避开巡逻警员,坐在街灯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从午夜到黎明的这段时间,他会在暗中仔细观察停泊在码头的船只。

他知道,船坞居民很团结,大家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虫,自然相濡以沫,组织严密。居民尊重个人的隐私,但是,遇到外侮——比如说老早就在打他们主意的房地产商人,连同被他们勾结的市政府——想把他们赶走,他们就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他知道,如果他选错船,恰巧碰上此地的社区领袖,绝对不可能应付不断上船串门子的船友。

看来还是得挑一个在岸上有住处,只是偶尔来这里过夜的人,挑个没人注意的时间,悄悄溜进去,就像是溜进贝壳里的寄居蟹。这样的话,他挑的那艘船多半还发得动,必要的时候,可以开到河上去。

他静静地等待机会,每天傍晚都很有耐心地在岸边等着,终于有一天看到一艘船在码头停靠。那是一艘挺好看的游艇,前天晚上他就盯上它了,发现今天傍晚早些时候它并没有回码头,还看到钓竿、鱼钩。看来,这艘船的主人在河上钓鱼或是赏月看星星。

灯关上,引擎也停了。一个穿着铜纽扣衬衫、戴着希腊渔夫帽的人,从码头出来,往公园东边走去。

血手木匠盯上他了。

第三天,血手木匠知道这个人叫做彼得·谢夫林,住在哥伦布与阿姆斯特丹之间西八十六街一栋战前的公寓里。大厅二十四小时都有专人照料,血手木匠无法潜入。

谢夫林在第六大道一栋很高的大楼里面工作,搭乘地铁往返于住家与办公室之间,看起来是单身,至少没看他跟什么人密切来往过。有一天傍晚,他出了地铁,在百老汇街角的墨西哥塔可饼摊买晚餐,更使血手木匠确定他家里没有妻子或是女朋友。

几年前,他进过谢夫林住的那个大楼,里面相当宽敞。他猜谢夫林的太太死了,如果是离婚,公寓应该会判给他太太,他就得窝在船上了(这还要法官大人施恩,别把那艘船也判给她了)。看他这年纪,太太死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的年纪,根据血手木匠估计,跟他差不多,这让他凛然一惊——这还是头一次,好古怪——他发现谢夫林跟他竟然有些相像。肩并肩站着,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两人身高、身材相仿,都是一头灰发,也都只有这么几个特征,说完这个人,等于说完那个人。

他觉得,这个人是老天送上门的礼物。又是一个丧偶的老头子,住的地方跟他的公寓相距两条街。他实现了血手木匠的梦想,有一艘船,停在七十九街码头上。一个静待牺牲的人。

血手木匠白天睡觉,随便找家电影院,一开门就进去。他买一张老人优待票、一盒爆米花。售票员都是拿时薪的年轻人,钱少得很,眼睛连抬都不抬。血手木匠垂下头,肩膀放低,佝偻着身子,谁都懒得看他第二眼。

他就这么把戏院当成旅馆,早餐是手上的爆米花,打个盹,小睡一下,总是在制作人员名单播放完毕之前醒来。小时候,他一进戏院,就是坐一整天,如果有力气的话,两部连映的电影可以看三遍。但是,现在两部电影之间有好长的间隔,电影演完了,你就得出去。幸好现在的电影院都有十来个厅,从这个厅溜到那个厅,又有谁管你?这当然是违法的,买一张票,只能看一场电影,但是,一般日子的午场,能坐四分之一的观众就不错了。有时候,连他也只有十来个人。管理人员干嘛费力气去抓这些占小便宜的观众呢?

血手木匠于是有了充足的睡眠时间,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看电影。

连续三天,白天他在电影院里休息,晚上继续盯梢。木匠尾随着彼得·谢夫林从八十六街地铁站,一路跟到百老汇的越南餐馆,看着谢夫林点了一份外带晚餐。谢夫林没有回家,反而朝下城走去。他在八十四街口横过百老汇,带他来到一条叫做爱伦坡的街道,然后右转,往西来到河滨街。下了几层楼梯,血手木匠跟着他穿过地道,来到公园靠近哈得森河的那一边。

谢夫林上船的同时,血手木匠在岸上等待。等到谢夫林吃完晚餐,起锚,出航,停在不远的河上,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等着。

下雨就好了,他这么希望。下雨,谢夫林就会想早点回到岸上,公园里也不会有这么多闲杂人等。

天气偏偏好得不得了,血手木匠看着夕阳落到泽西的那一边。谢夫林一直到十一点,才把船开回来,血手木匠早就换到另一个地方,继续等待。他背上是那个深蓝色的背包——这几天,背包又重了些,添了几项很有用的东西——这时,他缓缓地拿出一把换轮胎用的钳子,这是他在十一大道一家汽车用品店买的。他偏爱榔头,但是,最近他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五金店店员看到一个老头上门买这种东西,难保不起疑吧。

他躲在阴影里,谢夫林从他身边走过,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上前几步,“谢夫林先生?”

听到有人在叫他名字,谢夫林转过身来,血手木匠指着地上,“你的东西掉了。”谢夫林低头,想看清楚他到底掉了什么东西,血手木匠冲上去,使尽全身力气,钳子砸向他的头部,打到耳朵后方。谢夫林像是一头被击中的公牛,当场摔倒,血手木匠又在他脖子后方重击了几下,把他拖进木丛里。

血手木匠按了按他的脉搏,没什么好意外的,他已经没有心跳了;但他还是不放心,捂住他的嘴,手指捏住他鼻孔好几分钟,就算是谢夫林有机会熬过钳子重击,这下子最后的一线生机也没了。

公园里没什么人。但是,血手木匠觉得时候没到。他先把钳子收进背包里,相当满意它的表现,接着拿出两个装落叶的大袋子,一个从脚罩到腰部,另外一个从头上套下去。就算有人瞥见,也只会以为这是两包垃圾,或是公园在帮木丛施肥,压根不会想到里面竟是尸体。

血手木匠相当得意,挑了个离尸体不远的椅子坐着,万一真有人发现了这具尸体,他也会在第一时间发觉。根本没有人靠近那个地方,偶尔有几个漫跑的人经过,也不会去打量二十码外的木丛暗处。

凌晨两点三十分,已经整整二十分钟,公园里看不到任何人了,血手木匠开始下半场的工作。他剥光谢夫林的衣服,先把他的外套、长裤、衬衫、袜子、鞋子、内衣裤,全部放进一个大塑的塑料袋内,再拿下他的手表,结婚戒指留在他的手指上,他觉得那玩意儿无关紧要。

他还在波威利的餐厅用品店里,买了一把剁骨头的大刀,刚好用来分解谢夫林的尸体,切成比较容易处理的小块。分尸当然很恶心,但是,血手木匠却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过程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工作罢了,快、有效率就行,肢解下来的肉块被他逐一放进塑料袋里。装得差不多了,就用胶带封好,先放到一边,接下来再处理。

他早就看好周遭环境了,在西区与河滨街间的七十七街,有个大型的垃圾箱。他一手拎着一个大袋子,里面各装一条大腿,往垃圾筒里一扔。看来附近有人在装修褐石建筑,垃圾箱里全都是砖瓦碎片。他拨了些碎石、塑料之类的废物,盖住那两个塑料袋。

还有一些小零碎,他沿路丢在垃圾筒里,经过百老汇的时候,顺手把衣物塞进潘布鲁克慈善商店二十四小时衣物回收筒里。最后两小包,他收进背包里,剩下的就是一串谢夫林的钥匙:一把让他打开码头的大门,另一把让他进到船舱。

他脱掉鞋子,摊开四肢,躺在船舱里。船舱不大,却很干净、舒服。他不想睡,今天早上他在林肯多厅影城已经睡够了,他只是想舒展身体,感受波浪轻轻撞击船身的摇晃,很愉快。

有两个东西,他得想想:谢夫林的头跟手该怎么处置?就算是有人发现垃圾筒里的尸块,他也不在乎,而且,有可能这些尸块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永远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个城市里,少了一个人,关谁什么事呢?只要他不让外界知道,少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也就不麻烦警方大驾了。

也因此,头颅与手掌的处理方式,就格外重要了。这两个地方,有齿模、指纹,是最容易辨识死者的两大关键。看来他得敲下牙齿扔进河里,再找个重物压住没有牙齿的头颅,往河里一扔;手掌切成碎片,剁下手指头,才能丢弃。

打通电话到谢夫林办公室,或许可以消除同事们的疑心。就算是有人特别想念他,找门房到公寓里面察看,也找不到什么可疑的地方。他不觉得有人会找上船来,至少现在不会。

他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就行了。

船只的晃动让人平静,有些催眠的效果。他昏睡了一会儿,醒来,继续享受船身轻微的起伏、享受这个小小的舱房、享受新家的一切。

他感受到无比美妙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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