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误闯咖喱山木匠谋杀案现场之后,杰利·潘科只想推掉所有的客户,请他们另求高明。他甚至考虑回老家,这是他有幸离开汉川姆克之后,第一次动了返乡的念头。

“我怎么还能待在这里?”他有点激动,“这个地方的人都快死了。”

“谁能不死呢?”路易丝告诉他,“在汉川姆克,有人长生不老吗?虽然我同意你的看法:那边的人好像从没变过似的。除了蟑螂跟水虫,你有杀过别的生物吗?”

“没有,但——”

“别忘了蜘蛛。你知道女人要男人干什么吧——杀蜘蛛。贾姬就是看到我杀了一只蜘蛛,才愿意跟我在一起。你最近的运气是不大好,杰利。你的一个客户挑错男人,把他带回家;另外一个呢,开门让一个不该进来的客人进来。不过,他们应该是不一样的凶手,警方确定杀死玛丽琳的是那个作家,也确定他跟妓院三尸命案没有关系。”

“三尸命案。”他说,“不要再跟我谈这件事情了。”

“别想蒙混过关,杰利,跟我一起把问题谈清楚。记好,这是我们戒酒成功之后,最重要的一课,你一辈子的信仰不要动摇:这世界转它的,跟你没有关系。”

“意思是……”

“你告诉我。”

他想了一会儿。“意思是:我是玛丽琳命案与妓院血案的唯一联系,纯属巧合。她们死了,是因为运气不好,跟雇我打扫是两码事。”

“非常好。现在去参加聚会。”

“可是我刚刚从聚会回来。”

“那又怎样?”

“再参加一个聚会也无妨嘛,是不是?路易丝,如果它又发生了怎么办?”

“又发生了什么,我不……喔,你是说,如果你又碰上第三具尸体了,是不是?”

“那算起来是第五个了,你刚刚怎么说的?第三起?第三起命案?”

“我告诉你怎么办。”她说,“如果你真的命中带煞,你就回汉川姆克好了,机票钱我出。但是,杰利,不管你撞上多少具尸体,你都别喝酒。”

到头来,他连休一天假都不敢。他没那么富裕了,妓院关门,对他来说,又少了一大笔收入。所以,他每天早上起来,还是乖乖地去清理三个酒吧,再按照时间表,逐一打理一般住户。空档时间,他就尽量参加各种聚会。

这个早晨,星期六,气象预报说,天气湿热,逼近历史新高;他才一出门,就发现这个预测绝非空穴来风。星期六跟星期天,是比较轻松的日子,除开早上的三家酒吧,就没别的活计了。只是星期六的酒吧,经过一个“谢天谢地,今天是星期五”的折腾之后,杯盘狼藉,会脏乱得难以下手。有的酒保被整得受不了了,一下班就匆匆逃离,该他们本分的事情都不做,椅子照样放在地板上,没洗的杯子往吧台一搁,清理起来分外棘手。

他先去死之列,还没看到那个地方,就有一股味道钻进鼻孔,像是一场大火被水浇灭之后的味道。起初,他没怎么在意,在这个城市里,什么怪味道没有?哈得森码头,尤其是靠泽西那边,经常着火,浸着木馏油的木头一旦烧起来,就是这个味道,还会一直冒黑烟。

他又走近了些,看到四五个人聚在死之列的对街,这是很不寻常的景象,因为这般时候,街头平时还是一片冷清。他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看到建筑物上方楼层的玻璃全部破了,门楣上满是黑色的油灰,还有一条条的水痕。

他只得去找对街那四五个人,他们很快地把新闻告诉他,尽管每个人的版本都有点不同。这栋建筑着火了(废话!),火苗是从底楼的死之列冒出来的,很快地吞噬整栋建筑,救火队赶到,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控制住火势。

“他们把一个朋克模样的人赶出去,这家伙回来之后,带了把枪,朝里面扫射,然后就放火。”

“没有听说有枪,只是几个心怀不满的同性恋过来寻仇罢了,佛陀不让他们进去,就被杀了。”

“拜托,哪是被杀那么简单?根本就是血洗。”

“一个同性恋断根指头,大家也会说是‘同性恋遭遇血洗’。”

“是吗?昨天一口气有三家同性恋酒吧被烧,该怎么形容?难道都是被雷劈到了吗?”

“我觉得他们在‘同性恋自豪周’的表现张狂了些,现在果然遭到报应了。听说单单在死之列就死了三十个。”

“我听说是四十个。”

“我听说是二十七个,包括楼上的住户。”

“下面有这种酒吧,上面还有人敢住?”

“我有一个朋友,他是圣文森医院烧烫伤部门的护士。他说,送进来几个身体百分之八十三度灼伤的伤患。伤势非常严重,看来是活不成了,也许活不成还轻松些。”

“我记不清楚了。烧烫伤一级,是不是最糟的?”

“一级谋杀才是最糟的,烧烫伤是三级。”

“没有第四级啦?”

“消防队倒有个说法,他们管这种情况叫‘烤巧克力饼干’。”

“我的天啊。”

“听说其他酒吧更惨。”

“不,死之列是最惨的。”

“真希望警察能抓到这批坏蛋!凶手至少有两到三个,要不然,哪有办法把五十加仑的汽油罐子,一口气倒到里面?”

“五十加仑的汽油罐子?你什么时候变成英国人啦?”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汽油(Petrol)?她还以为她是卡米拉呢。”

“撂倒佛陀至少得三个人。”

“一个人的话,就得带枪。是不是有法律规定,剃光头的大个,一定得叫佛陀?”

“他叫艾力克,其实人很好。”

“你认识他吗?”

“他是我朋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其他几家酒吧……”

脸颊,他们说。还有一家在比较东边,没有听说过,好像叫做海力曼之类的名字。

他懒得告诉他们正确的名字,也懒得跟他们解释,那家不是同性恋酒吧。为什么?为什么要费事呢?

他掉头回家。

切尔西三家酒吧连续纵火案,死亡人数相当惊人——七十三人,外带十二个没有什么康复指望的严重灼伤病患——很快的,警方就证实这是单一攻击事件,送交重案组侦办。纽约市消防局几小时后才正式认定这是一场纵火案,不过警方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目击者的证词相互矛盾,莫衷一是,只有一点例外:三起纵火意外,都是人为预谋犯案,使用爆裂物或是引火装置攻击酒吧。

距离九一一还不到一年,加上近日来以色列天天有炸弹爆炸事件,所以不能排除是恐怖分子的攻击行为。美国联邦调査局协同纽约警方重案组全力侦办,国土安全办公室也从华盛顿派出专家支援。

有一种说法是:三家酒吧同时遭到攻击,展现了精确的组织协调与规划能力。不止一名死之列的幸存者说,攻击歹徒有好几名,都穿着迷彩装。

这种说法立刻引发质疑。有人说,攻击事件绝对不是同时展开,从第一起哈力根到第三起死之列,起码间隔四十五分钟。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歹徒可以步行从容抵达。至于迷彩服,经过查证,发现也是误传,目击者把两名穿着迷彩装的顾客,看成是凶手了。由于这种军人装束很简便,皮靴、绑腿,在拥挤的酒吧中,行动自由,又符合酒吧的服饰规定,所以很多人上酒吧的时候,都穿这种衣服。

两名穿着迷彩装的顾客,一个是兼职流行服饰摄影师,一位是库房经理,案发的时候,正流连在死之列恶名昭彰的小房间里,跟其他被困在死亡口袋的消费者一样,并没有逃过一劫。

星期六下午,哈力根酒吧攻击事件之后的十四个小时,警方有了重大突破。

丹尼斯·贺利跟老婆、三个小孩正在孤立农庄(他那自以为是的内弟说,这是情感上被孤立的农庄)度假。农庄位于纳索郡皇后线上,靠近汉姆斯德收费公路,只消走几步路,就可以到贝尔蒙特马场。对喜欢骑马的人来说,这里简直是人间天堂;可是他比较喜欢乘上捕青鱼的船只兜风、欣赏电视转播的运动比赛(就连高尔夫也成)、在后院支个架子烤玉米、牛排或者是肉串。就在材料齐备,他正准备大显身手的时候,他老婆叫他去接亚瑟·潘德的电话。

“叫他一块过来。”他说。

“你自己跟他说。”他一接起电话,才发现潘德并不想谈后院烤肉,或是老虎伍兹的大满贯。

“切尔西纵火案。”他说,“你在那里听说了吧?”

“我距离皇后线不到一英里,”他说,“这里跟纽约唯一不一样的是学校,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我当然听说了。我们收得到‘纽约第一频道’,更别提一早就在大报特报了。”

“你注意过这些酒吧的名字吗?”

“我注意到案发地点,再往东几条街,我们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反正也归重案组,这不是重点。我把酒吧名字报给你听,哈力根、脸颊、死之列,有没有印象?”

“没有,都是同性恋酒吧,是吧?最后一家听起来好像很好玩,但是……等一等,亚瑟……”

“想到了,是吧?”

“那个波兰小子……害我们以为查尔斯街命案跟我们手上的妓院命案有关,查了之后,却没有收获,因为嫌犯整晚在家,又有不在场证明。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克雷顿。”

“对,跟克雷顿打过交道之后,我们俩对他都很不爽。这些酒吧,死之列什么的,都在他的清单上吧,我不是说克雷顿,我说的是那个小子。”

“潘科。”

“名字都在舌尖上了,就是说不上来。”

“这些酒吧不只是在清单上而已,他每天都会到那几个地方去,打扫、拖地,七天如一日;其他的都是一般住户,一个星期去一次。”

“天啊,我刚刚听到过这些酒吧的名字,不过,心不在焉,满脑都是新闻报的体育版,早就该想到的。”

“你应该想得到。再听个一两次,你就会把这些名字串起来了。”

“也许吧。妈的,亚瑟,我们应该去看看,对不对?我可不想打电话去问,也等不到明天。”

“恐怕很难。”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刚刚才点上煤油?算了,让我老婆去烤吧。她老是烤不好,反正我也不在这里,就算出了什么差错,我也看不到。”

“我们在你喜欢的那家马来西亚餐厅会合。”

“如果我们有时间吃饭的话。你要我去接你吗?”

“不要,我有车呢。”亚瑟·潘德说,“我们在那里碰头。”

在潘德与贺利举出纵火案与咖喱山木匠谋杀案之间的关联之后,侦办方向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专案小组扩大侦办范围,跟原先负责调查咖喱山命案的十三分局,携手合作。

证据逐渐累积,特别是在脸颊酒吧的火场,发现一枝崭新的黑色橡胶手把的不锈钢拔钉锤,更是证实了两起案件的联系,让专案小组振奋不已。目击者早就说过,先是有人砸碎玻璃,汽油弹才扔进来的。原先,纵火案与木匠谋杀案有关,只是臆测,如今,法医也证实,咖喱山谋杀案凶嫌所使用的凶器,就是这种榔头。“就算不是同一枝,”鉴识组的人说,“也差不了多少。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判定拔钉钩的部分,因为他没有使用那一头,但是,锤头的部分,十拿九稳,就是这种榔头。”

目击者众说纷纭,一时之间很难理清,警方投注大量人力,终于有一些共通点浮现出来。焦点集中在一个白种老头,中等身材,脸部与服饰都很一般。在案发地周围与酒吧里都有人见过他。在脸颊与哈力根,案发前几小时在场的人都记得之前有个老头来过,点了份饮料,但动都没动就走了。

哈力根对街的咖啡店里,有个店员想起来她似乎也见过这么一位顾客。星期五晚上,他点了一杯咖啡,独自坐在咖啡馆很长的一段时间。店员记得很清楚,这个怪老头一直在望外面。他喝了几口咖啡,可是没喝完,就店员记忆所及,这个老头没有开过口;点餐的时候,他指着别的客人的杯子,店员问他是不是要咖啡,他点点头。

警察再接再厉,清查妓院附近的店面,一家咖啡馆的经理也证实见过这么个怪老头,言行跟店员描述得差不多,其他的线索,他想了老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经理记得这个人,是因为他完全不碰眼前的咖啡,店员找他去确认一下,咖啡究竟有没有问题。他还真去检查了,结果,不好不坏,跟以前一样。不管如何,这个客人没有任何抱怨,留下钱,早就走人了。经理面对面地见过这

个人,因为他刚巧站在收银机的后面,说不定还从他手上接过钱,但是,他只记得有这么个人,这个老头长什么样子、以前有没有来过,一问三不知。店员应该记得,可惜他到费城探亲去了。

纽约消防局稍后证实,纵火犯使用的助燃剂是普通的汽油。每个有车的人到加油站都可以轻易买到汽油,但是,有一个刑警却认为这名嫌犯并没有车子,靠步行也能在哈力根、脸颊与死之列之间来去自如。发现这点之后,他到附近的加油站打探消息,结果还真给他在十一街上的一家找到一个证人。证人说,他记得有个老头说他的车子没油了,停在几条街外,想跟他买点油。“我没有卖给他。”他很坚持,“我跟他讲,要有经过许可的容器才行。他就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加油站人员也说不上来这个男子有什么特征,不过,他概略的描述完全符合先前的认知——白人、中老年、中等身高、有些瘦削,没有任何会引人注意的特征。热心的刑警还是不肯放弃,到附近转了转,在十四街的盖帝连锁加油站——据他所知,这可能是全世界仅存的一家了——老板卡德曼·辛,记得他卖了两加仑的——无铅、一般——汽油,给一个老头。这个老头是白人,年纪在五十五到六十之间。老板还记得他来加油的时间,不是星期三,就是星期四。也不能怪老板没记性,常常有人没注意油表,开到没油的时候,才匆匆忙忙地去找点油应急。老头自备容器,付现,这也没什么特别,只加三块钱的油,谁会掏信用卡出来付?但是,在辛先生的陈述中,有一件事情倒是值得一提,这个老头是从右边过来的,换句话说,他是从南边,也就是城中心的方向,步行到加油站,却是朝左边,也就是第八大道、上城方向离开。

就在专案小组全力出动清查火场的同时,另外一组人员负责处理木匠谋杀案与三起纵火案的共通点,简单来说吧,就是杰利·潘科。

经过长时间、反复的侦讯,警方早就完全排除他涉案的可能性,但大家也一致认为他知道一些线索,只是不自觉罢了。接二连三的侦讯,就是要强迫他搜索他的潜意识,就算是毫无所获,也不能不试。

另外一种可能性是预防这个杀人狂魔下一次的行动。没有人会认为这家伙玩了《邮报》所谓的“帽子戏法”之后,就会欣然收手,退出江湖。一般认为他是那种标准的都市噩梦、连续恐怖分子。专栏记者将他比为乔治·麦特斯基,半个世纪以前的疯狂炸弹客。这位老兄专门在公开场合放炸弹,费尽工夫才抓到他,结果只是因为他跟爱迪生电力公司有私怨,害得这么多无辜的牺牲者跟着陪葬。也有的人不相信咖喱山木匠命案只是这个杀人魔的初试啼声之作,所以把千禧年以来所有的悬案,都推到他的头上。

警方更想制敌机先,预防他继续犯案,试图理出杰利·潘科所有剩余的客户都住在哪儿。

“我哪还会有什么客户?”他跟警方说,“我打电话给他们,说我不干了,这行不适合我。我的房租是五个商业客户合付的,其他的五家,一天二十五块,当做零用钱。你倒算算看,我现在还活得下去吗?我想要一个真正的工作,有办公室,有老板,跟人一起工作,而且这次要跟活人一起工作。”

他们先后查访他的客户住处——精确一点说,前客户住处——安排警力,预做防范。

刮胡刀是另外一大线索。

它被压在艾力克·“佛陀”·卡塞林尸体下面。卡塞林,现年二十八岁,住在卢德洛街,喉咙被割断,血流满地。对验尸的鉴识人员来说,是一大挑战,在除去血迹的同时,不容破坏刀上遗留的微量迹证。费了不少力气,他们在现场采集到两枚完整跟一枚残缺的指纹,送回总部进行电脑比对。

电脑比对的结果毫无所获。嫌犯(如果刮胡刀上的指纹真是他留下来的话,从目前的状况看来,可能性非常大)并没有指纹建档记录,意思是:他没有前科、没有申请过政府工作,也没有当过兵。这也意味着:刮胡刀上的指纹,现在还派不上用场,等抓到他之后,才能再次进行指纹比对,让他无可辩驳。

除了指纹之外,刮胡刀说不定也有隐情。第一种可能性是:这把刀是嫌犯私人用品,可能用了几十年了,平常用来刮胡子,异常顺手,甚至对这把刀有感情,只是情况紧急,才借来一用。真是这样,这条线索就算断了,但是,如果,这把刀是他为了犯案特别购买的呢?这就有戏唱了。

刑警调查发现,在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在用折叠式刮胡刀,有人用,当然就有厂商生产。主要的客户是理发师傅。现在没什么人会到理发店去刮胡子,去的人多半是厌恶电动刮胡刀嗡嗡作响,或是不喜欢用罐子挤出点刮胡膏,就用塑胶刀片硬干,而是想过过复古的瘾,要师傅在皮砥上来回磨两下,用刷子刷上泡沫,再用折叠式刮胡刀细细打理。

他们在布鲁克林区大西洋大道上找到一家剃头用品批发商,他们当然也卖折叠式刮胡刀。他一眼就看出那把刀是德国索林根一家老店的产品。这家公司在二十几年前已经关门(要不就是转行做别的了)。没有人把刮胡刀当做古董,顶多就是件旧东西。折叠式刮胡刀的样式,数十年如一日,可能有些零售商手上还有库存。在一些乡下老式的理发厅里,师傅还是惯用这种刮胡刀,至今不肯放弃。

批发商调出出货清单,有两家零售店,距离凶嫌出没的地方不远。这两家店卖的东西很杂,从同类疗法药物到复古商品,什么都有。一家在第三大道与十九街交叉口,另外一家在靠近格林威治村、第八街与第九街之间的第六大道上。

但是,这两家店在过去一个月里,并没有卖掉任何一把折叠式刮胡刀。

于是有人想到了二手店。在附近有好几家,警员四处调查,结果发现的确有一两家二手店在卖折叠式刮胡刀,只是这些店家最近也没有卖出这种老古董。除了第八大道救世军慈善二手店之外。老板娘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要不,她的仪态、长相实在很像是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她说,没有人跟她买,不过有人偷了一把。

“如果被我瞧见的话,”她说,“我说不定会叫住他,要他付钱。不过仔细想想,我大概也不敢,他手上已经有凶器了,不是吗?不过手上有凶器的人,未必长得凶神恶煞就是了。”

如果被她瞧见了?如果没看见,她怎么知道他偷了一把刮胡刀?她怎么知道他看起来不像凶神恶煞?

“有监视录影机。我们有两具,只要一开店,就开始录影,每一天我都会把带子调出来看一遍。通常没什么好看的,只要快跑扫一遍就行了,如果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或者太明目张胆了,我就会用正常速度来看。有的人大胆着呢,就跟用抢的一样,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在看。”

看带子有个好处,可以预防惯犯不断来顺手牵羊。如果还有人想回来犯案,老板娘会想办法把他挡在门外,这样总比放他进来,看着他偷东西,再去拦他好些。不让人进去是店家的自由,被控诬告可就麻烦了;钱财的损失,倒不是问题,这些东西都是别人捐出来的,真正的好东西,早就被经手人偷走了,也轮不到放在二手店里。

有没有可能,她还留着当天的监视录影带呢?

幸好有。他们有两部录影机,三十卷带子轮流使用,每十五天轮一次,每卷带子要保存两个礼拜。她找了好几卷,才找到警察想看的那一天;不过这倒也不太难,她让录影机快跑,因为她很清楚要找的是什么。到点之后,她调到正常速度,两个警察看到一个白种老头,身穿格子呢衬衫、黑色长裤,从架上取下那把折叠式刮胡刀,打开、阖上,又打开,再用拇指试试锋利程度,阖上,故作镇静地看看四周,悄悄地把刀收进口袋。

他们给她一张收据,取走这卷录影带,送到鉴识组,让里面的专家强化影像输出与解析度,然后印了几份。录影机放在很高的边缘,脸看不清楚,但是意思到了。

盖帝加油站的锡克老板看了照片,认出他就是来买两加仑汽油的老头。还有一些酒吧店员,也向警方表示,虽然照片有些不清楚,没有办法百分之百认定他就是点了饮料却碰也不碰的怪老头,不过,感觉起来相当神似。一个住进圣文森烧烫伤病房的幸存者,当嫌疑犯在哈力根投掷第二枚汽油弹的时候,曾经瞥过他一眼,照片看了半天,只说他无法确定。他当时只觉得那个丢汽油弹的人,幻化成撒旦的面孔,头上生出角来,也许是他,也许不是,分辨不出。

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毛头小伙子有个主意。他说,应该把案发地点周遭所有的监视录影带——提款机、酒店、银行、公司大厅,不管是哪里,只要有录影机就算——全部找出来,全面搜查四十八小时前当地的动静。现在哪里都有监视录影机,只要出了家门,不管干什么,都可能在录影机里留下身影。除非出事——要不就得像是莎丽·安二手商店那位目光锐利的女士,有这个闲工夫——一般人根本不会去看这些监视录影带。一般来说,这种带子都会循环使用,但是,也许有漏网之鱼呢?也许偏偏被他们找到呢?也许血手木匠——报纸叫他血手木匠,现在,连警察都跟着叫了——的模样,可以在别的地方找到呢?

十几个警察奉命出动,搜集附近店家大楼的监视录影带;带着从二手商店录影带中印出的模糊相片,人手一张,坐在录影机前面,全面核对,寻找神秘的血手木匠。一个眼尖的老鸟巡警,亨利·吉尔法斯硬是在来德爱连锁药店的录影带中,认出了这个老头。大家一致同意,他找到的就是血手木匠,没有错。

来德爱的监视录影带经过放大、修整、强化之后,虽然还够不上巴赫拉克照相馆的水平,但是,交给媒体已经不成问题。照片一公布,电视台与各报头版,纷纷抢登,指认这个人的电话像潮水一般涌进警察局。

认识血手木匠的人,还真不少。

锁定!

这是《邮报》的头版标题。这一阵子,各种媒体连篇累牍的都是那张监视录影带照片,《邮报》突发奇想,找来艺术家重新诠释,一幅画里,只有一只手,握着一柄拔钉锤,定然是用来把钉子敲进血手木匠的人头,把他钉在墙上,牢牢锁定。

《每日新闻报》不甘示弱,也刊了一幅漫画。漫画里的木匠,一手握着榔头,另外一手拿着莫洛托夫鸡尾酒,靠在一面墙上,被聚光灯锁住。逮到你了!这是《每日新闻报》的标题。

感觉起来,血手木匠已经被逮捕了。这当然是故意的——在走到书报摊前,纽约人透过电视、广播,已经知道这个近年来纽约最凶残的凶手身份,已经遭到警方锁定,报纸标题,乍看之下,案情好像有了新进展,当然谁也忍不住买一份来看看。

内文只说木匠身份已然查出,行踪即将遭到锁定,可是警方的唯一斩获只是弄清楚这个人的名字。很多人(我们的读者,《邮报》捡了个无法查证的现成便宜)从报纸或电视上看到照片,通报警方,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威廉·波义斯·哈宾杰,今年六十二岁,不久前从李斯特·杜耳根·欧根布里克广告公司退休。

有好几通电话是哈宾杰在广告公司的同事打给警方的。但是,在哈宾杰二〇〇〇年退休之后,他们就跟他失去联络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温和敦厚的老先生,竟然会变成冷血杀手。大家都说他很少讲话(“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全纽约市的读者,都跟着低声念道),他的同事在办公室外几乎没有跟他有任何接触。

一部分的证人来自他上西城的老邻居。哈宾杰在上西城住了几十年了,阿姆斯特丹大道公寓里的住户,没有一个不认识他。邻居也说他是个很安静的人,过着半隐居的生活,这几个月好像都没有看到这对夫妇。

从曼哈顿来的警车蜂拥而至,聚集到八十四街与阿姆斯特丹大道的路口。警察钻进钻出,遍布附近几个区块,同时包围他的住处,封锁所有通道,各个单位的人挤满大厅。傍晚,警方带门房到监视录影机前面指认,他说,去年年底,哈宾杰太太就过世了,担架抬出来的。“没有听到救护车的警笛,”他补充说,“可能已经太晚了。”

他也好久没有看见哈宾杰先生了,但到底有多久,他却说不上来,只知道他积欠好几个月的管理费了。这公寓是他的,三十年前,早在这里还是分租公寓的时候,他就住在这里,先是付房租,然后慢慢地买下这间公寓,缴清贷款。谁都知道这间公寓的身价,拖欠几个月的管理费根本算不了什么,他迟早会结清的。

门房有所有人家的钥匙。他也担心哈宾杰先生遭遇什么不测,曾经开门进去看过。没人在家,也不像出了意外的样子,灰尘很厚,空气中有股霉味儿,好像好久没人住了。

门房还以为他到佛罗里达,或是出远门去了。不过他也可能已经回来了,因为门房前一阵子都没去看过,不知情况究竟如何。哈宾杰先生的信箱总是

干干净净的,门房还以为他回来了,只是躲着不见人,或者住在别的地方,定期清理信箱,想来安全无虞,就也没有再上去探望了。

门房领警察到他的房间,果然跟门房的描述一样。管理委员会每个月的管理费催缴信函以及亚洲外卖店的菜单,从门缝中塞进来。空气中有霉味,家具上有厚厚的一层灰尘。

并没有威廉·波义斯·哈宾杰先生的踪影,或是他现在可能在哪里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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