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火车在铁轨上摇摆着前进,因为是慢车,所以座无虚席,还好乘客不多,所以并没有站着的乘客,车厢内的秩序也算井然有序。车轮和铁轨不断摩擦,车厢间发出有节奏的咣当声响,好像交织着的一首亘古不变的催眠曲。

吴宁托着下巴坐在车窗边,望着窗外飞跃的景色。在她身边,是歪着头睡得正熟的程彻,均匀的呼吸声从他嘴里发出,安静的睡脸使他原本就“低龄”的脸看起来越发像个稚嫩的孩子。

程彻小扇子一般浓密的睫毛眨动了两下,睁开惺忪的睡眼,四下茫然地望了望,下意识问道:“到哪儿了?”

“离到达终点站大约还有十分钟。”

吴宁冷静中透出些许谐谑笑意的声音,瞬间使程彻清醒过来,他坐直了身子,微微尴尬地红了脸辩解,“我只是昨晚没睡好,太困了,今天一大早又被某人飞车吓了吓,所以才小睡一会儿。”

“我不关心你昨晚睡了多久,只知道如果你再不起来收拾东西,就要赶不及下车了。”

程彻这才注意到,吴宁身旁早已放着装好的背包,而其他乘客也都纷纷站起身在拿着行李。他不满地抗议道:“早点儿叫醒我多好?”

“我不是义务闹钟。”吴宁看了看表,“你还剩下八分钟,有抱怨的工夫不如赶紧行动,友情提醒,下车之后还要到码头去赶到雾村的船,所以你最好别耽误时间。”

“各位旅客,本次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进站时间为十五点三十分,请大家拿好行李,有秩序下车。”

随着广播声响起,一部分乘客已经纷纷走向门口,却在快到门口时被阻住。原因是有个乘客坐在两节车厢中间的洗手间前,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但这里是通往车门的必经之路,所以前来锁洗手间的列车员发现这一情况,正耐心地试图把人唤醒,等待不前的乘客们开始议论纷纷。

“这人真是,睡在这里碍事。”

“就是,我看八成是精神有问题,你看,一个大男人,还偏要带个娃娃在旁边,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娃娃?”

程彻和吴宁在人群后,无法看清前面的具体情形,只能通过人们的话语拼凑出个大概,但在听到“娃娃”时,两人都是脸色变了变,程彻更是瞪大眼睛,语调不由得扬高了几分,惹来附近人的侧目。

“麻烦,能让我们过去一下吗?”程彻礼貌地试图向前,却被挤了回来。

距离他们最近的是个高大男人,他满脸不耐烦地回头道:“等着吧,难道就你们着急?反正横竖也是过不去,没看见大家都老老实实排队?”

程彻摸了摸鼻子,手伸向装有警员证的口袋,却被吴宁按住,她向他摇了摇头。程彻当然也明白,在没确定有案件的时候,出示警员证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可最近这案子中,“洋娃娃”一词实在是太敏感了,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有关联的机会,但又无法过去一探究竟,有恐惧女人的毛病,他也不敢拼命地往人群里挤,只能使出这法子。

吴宁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比了比自己,迈开步子向人流走去。

“哎哟!”刚才说话的男人发出一声低呼,随即瞪着吴宁,“你打我干什么?”

吴宁无辜地扬了扬眉毛,“我只是借路过一下,麻烦你不要栽赃好吗?首先,我就不小心轻轻碰到了你,其次,有谁相信我碰到你会那么疼?”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过来,目光扫过修长但纤瘦的吴宁和高大壮实男人,眼中露出质疑的目光。男人颇为尴尬,似乎也没心情再和吴宁争辩,面带不甘地让出路来。有了他的前车之鉴,吴宁所到之处,人们自动让出一道狭窄的通路,以免也遭殃。

吴宁若无其事地背着包经过,程彻则低着头跟在她身后,极力掩藏住嘴角那一抹憋到内伤的笑意。别人他是不知道,但吴宁看似瘦弱,身手他可是领教过的。估计她在对那男人出手时还留着几分力道,否则那个男人早就趴下了。

这次两人很顺利就来到人群最前面,正巧看到呼唤得有些不耐烦的乘务员伸手去拍那仍然不见反应的男人的肩膀。谁知他手刚一碰到那人,那人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顺着洗手间的门滑落,倒在了地上。

“先生!先生?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乘务员脸上显出了惊慌神色,围观的人们也开始骚动起来。

察觉出气氛的转变,为了避免出现更大的骚动,程彻赶忙几步向前,拿出警员证,高声嚷道:“大家都镇静,我是警察,这里由我来处理!”

程彻的声音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威严,这次面对他的一张娃娃脸,却再也没有人提出质疑,身旁的乘务员甚至见到救星似的往后退了几步,侧开身在狭窄的通道中让程彻再靠近一些。

至此,所有画面终于得以完整展现在程彻和吴宁面前。那倒地的男人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连嘴唇也不见一丝血色。而之前议论的人所提到的娃娃,正被抱在他的右臂弯中,随着他的倾倒,那娃娃也脸朝下跌在了地上。

程彻蹲下身,摸了摸男人的脉搏和鼻息,缓缓摇了摇头,“没有生命迹象了。”

“你看他身边的娃娃,不觉得装束有些眼熟吗?”吴宁根本不看尸首,始终若有所思地盯着娃娃。

“嗯,好像和刘慧慧尸体被发现时的洋娃娃一样。”程彻说着,戴上随身的手套,小心地翻过了娃娃。

“娃娃流血泪了!”“真恐怖啊!”

随着他的动作,吸气声和惊叫从站得比较靠前的乘客口中此起彼伏地传了出来。确实如程彻所说,这娃娃和刘慧慧死时发现的一模一样,只是在这娃娃白皙的脸上,两道从眼睛中一直蔓延下来的红痕,触目惊心。与娃娃的肤色相对比,那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更添了几分诡异色彩。

程彻手一顿,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想到自己是现场唯一的警察,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他鼓足一口气,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沾了一下娃娃脸上的“血泪”,凑到鼻子边嗅了嗅。

“是番茄酱。”

人群随即一片哗然,最初的惊吓过后,开始有人不安分地抱怨起来,“什么时候能让我们下车?”“就是,我还着急去办事呢!”

这时,接到乘务员汇报的车长匆匆赶来,车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毕竟经历了些风霜,在一刻的震惊之后,便飞快和程彻交换了意见,让几名乘务员手拉手围拢,人为圈出一个小型包围圈,将尸体附近隔离开,保护现场等待警察的到来,然后,和程彻一起,开始有序地疏散乘客。

大约半小时之后,列车上的乘客不管是着急下车的,或是还想好奇观望看热闹的,都被车长礼貌地劝说了下去。车厢内终于安静了下来,除了背对尸体充当包围圈而不敢回头的乘务员们,就只剩下车长、程彻和吴宁。

吴宁端详着侧躺在地上的尸体,刘慧慧死时她并没在现场,所以只从证物照片中见到过洋娃娃,但此刻亲眼所见,加之邓峰死时那本《洋娃娃的杀意》,一些她从前极力掩藏的过往潮水般重又浮现心头。她年幼时最喜欢的就是爸爸坐在摇椅里,为她读着故事书,每当她困了想睡时,爸爸总会为她哼起那首儿歌:“妹妹抱着洋娃娃,来到花园去看花,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小鸟叫喳喳。”那时候爸爸还常说:“小宁啊,终有一天,我会为你写一本书。”

只可惜,爸爸最终以毫不负责的方式离开了,这本《洋娃娃的杀意》,也许就是爸爸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我说小宁,你非要在这种状况下,唱这首让人心惊胆战的歌谣吗?”

程彻的抗议,唤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吴宁,吴宁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唱出了声。那声音虽然不大,可回荡在空寂清冷的车厢里,再配合这样的现场,平静中透出一股幽幽的风暴来,似乎要呼啸着钻入每一个毛孔里。

吴宁收住声音,这时有个乘务员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面容严肃的男人。

“车长,警察来了。”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步伐沉稳地走上前,向程彻伸出手,“你好,你就是正巧在车上的警察吧?我是这镇上的警察罗子林。”说完,他又指了指身旁的年轻警员,“他是我的助手小乔。”

“你好,我是程彻。”程彻和罗子林握了握手,疑惑地挠了挠头,“你们就两人出动查命案?法医呢?法证呢?”

“真不好意思,我们这小镇子几十年都没有一两桩命案,不像你们大城市,查个案有那么多人手。”回答的人是小乔,年轻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快。

“小乔,注意你的说话方式。”罗子林瞪了小乔一眼,“别介意,这孩子还需要多锻炼,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我们会先简单查验一下尸体和现场,然后再把尸体运回镇上医院,交由医院帮忙解剖得出报告。”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这案子和我们最近在追查的一桩连续杀人案可能有关联,还希望能够让我参与调查。”

“求之不得,我们毕竟不如城里来的警察见多识广,还请一定多指教。”罗子林和善微笑,然后不再和程彻寒暄,而是投入了现场的勘察当中。

说是看现场,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程序。因为镇上没有法医法证,也只能用眼睛看过一遍,做一些可行的记录,娃娃等证物由罗子林统一收好,再交给上一级公安局去做详细化验。至于尸体,则是委托镇上医院进行解剖,以便确认死亡时间等具体细节。

罗子林给镇上医院打了电话,几人查看完现场就得到消息,镇上医院的车已经等在了火车站外面。因为已经确定死亡,不用再行抢救,医院也只派来了司机一个人。最后还是由小乔做帮手,和司机一起把尸体放上担架,蒙上白布单,抬上车子去。

“罗警官,我们也跟着去看结果。”程彻开口道。

罗子林看了看还没关门的救护车,虽然车子里空间原本并不算小,但放上一具担架之后,也就有能容纳两人的位置,“这……要不我让小乔自己坐车到医院去?不过这样的话,这位……”罗子林望向吴宁,“恐怕就得跟小乔乘公交车去。”

“医院离火车站有多远?”

罗子林笑了笑,“我们这镇上一共就那么大一点地方,有两三趟公交车,坐车的话也就两站,从前面拐过个弯儿就到了,不过因为车子少,车上人可能会多一些。”罗子林说完,扬手指了指方向。

“那不用麻烦小乔了,我和小宁自己到医院去,罗警官你们先走,到那里会合。”程彻飞快做出了决定。

罗子林点点头,表示默认了程彻的提议,和程彻互相留下了手机号码之后,转身上了救护车,车子关上门驶上了道路。

“确定要跟过去?”吴宁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询问着程彻。

“当然,问清楚到时候也好跟组长交代情况。”程彻答得理所当然。

“要乘公交车到医院去?”吴宁再次问。

“是啊,我不都和罗警官说好了……”程彻不明所以地才答到一半,却像是忽然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扶额哀叹道,“糟了,我不能去挤公交车,不然那不能接触女人的毛病会露馅儿,我就是因为这样才自己买了车,每天开车上下班的,我怎么给忘了?”

“你能在上车前意识到,就算不错了。”吴宁勾了勾嘴角,但却并没转向程彻,只淡淡道,“还好路也不远,走过去应该用不了多久,还可以顺便活动一下身体。”

程彻摸摸鼻子,能感觉出吴宁的话虽然是戏谑,但却是给他想出了法子,并且体谅了他的难处,他因此也露出可爱的笑容。

迎着下午的日光,两人走在镇子上。与都市里不同,这里处处似乎洋溢出一股淳朴而安静的味道,令人自然流露出安逸惬意的心境。吴宁深吸了口仿佛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她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不曾这样放松过了。

看着始终低着头一脸沉思的程彻,吴宁忍不住心情大好地打趣,“走路不看路,小心撞到树上。”

“我在想,如果这桩案子确实和刘慧慧、邓峰的死有关联,那么我们调查的方向就是正确的,这次的死者出现在前来这里的火车上,雾村肯定隐藏着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查就是了……”吴宁话还没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扬眉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脚步也停了下来。

程彻不明所以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时正有一辆公交车进站,除了一群正在上车的乘客外,看不出其他端倪。他疑惑地问:“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了于芳。”

“在哪里?”程彻一听,也正色起来,忙再次努力向着人群看去,可仍旧是分辨不出其中是否有于芳的身影。

吴宁摇了摇头,“我也不确定,只看到个像是于芳的人一闪,就淹没在人群中了。”

过去看看。”

两人说着,快步向着车站走去,但只这几分钟的时间里,乘客们都登上了车,公交车关上了门,缓缓驶离了车站。而原本的车站上,变得空空如也。

“喂……”看着渐行渐远的公交车,程彻徒劳地呼唤着。

“算了。”吴宁阻止他,“就算车停下来,你怎么和人家司机解释?还是能每个乘客挨个排查过去?如果没找到于芳,不是反倒变成了惹事吗?可能是我看错了,我们还是先到医院去再说。”

“也有道理。”程彻想了想,点头道。

镇上的医院规模并不大,镇上人忌讳也颇多,所以解剖室挨着停尸房,被从医院里单独辟出一块地方,与看诊部分并不相连,就更显冷清。除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候着结果的罗子林、小乔,就是刚赶到不久的程彻和吴宁。

等候的时间也无事可做,罗子林索性与程彻攀谈起来。

“来的路上还算顺利吧?怎么样,这种小镇,和你们住的城里是不是有很大不同?”

“很安静。”

罗子林笑了笑,“地方偏僻,人也少。”

“生活起来也不错,至少没有那么复杂。”

“那是人心问题。”

小乔插话进来,依旧带着些气,被罗子林以眼神示意制止住。罗子林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不过镇上治安确实相对不错,没有太多案件,其实对于做我们这行的人来说,宁愿失业,也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

这句话倒是得到了程彻的赞同,“说得对,只不过我们就没这个好命了。”

“看你的年纪,做警察时间不长吧?”

“嗯,还不到一年,接触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跟着组长查这个连续发生的命案。”

罗子林没忽视程彻话中用到了“这个”一词,“就是你所说,也许和列车上被杀的人有关的案件?”

“没错,目前已经出现了两名死者,车上这人是第三个。”

“你们为什么会把这几桩案子联系在一起?”

“不知道罗警官你听说过一本叫作《洋娃娃的杀意》的书没有?作者是个当时很有名的推理作家,叫作吴萧。”程彻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看吴宁,吴宁自若地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看不出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但书就没看过了。”罗子林如实回答。

“那本书里有个关于洋娃娃的童谣,其中的案件,都是依照童谣的描述方式呈现出来。这次的几个案子,第一个死者,怀中抱着洋娃娃,第二个死者,在死亡现场发现了《洋娃娃的杀意》这本书,再加上今天发现的第三个死亡现场,三桩案子,和那本书里描述的死亡方式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是一系列的模仿作案?”

“暂时还没有定论,但存在这个可能。”程彻略作思索,又问道,“刚才在火车上,罗警官你对相关人员的询问,有没有收获?”

“只在死者口袋里发现了车票,是从起点到终点站的车票,而且还是独立包厢,所以见到死者的人并不多,也没人注意到他的行踪,说不清他接触过什么人,但死者身份暂时还无法确认。”

“我也会向组长申请,派相关人手来帮忙,毕竟有连续案件的可能。”

这时,解剖室的门被打开,一名身穿白袍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几人见状,忙结束了谈话迎上前去。

“罗警官。”那人摘下口罩,向罗子林点头示意,因为也不是第一次合作,彼此早就熟悉。他把手中一份记录交给罗子林,言简意赅地说明道:“在死者体内发现了安眠药成分,从食物和安眠药的溶解程度来看,服下安眠药应该是在午饭之后,而死亡时间大约在下午两点到三点这段时间里。死者脖子上有明显瘀血勒痕,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那就是说,大约是发现尸体前半小时。”程彻推算着。

“好,辛苦您了。”罗子林向医生道谢。

拿到验尸报告,几人决定先离开医院,再做下一步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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