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寺。

禅房外养着一丛兰花, 此时时节未至, 还没有开放, 花叶之下爬过数只蚁。

微风入窗, 原本缓慢平稳的诵经声停了。

禅清默然地望着他, 看着江应鹤墨发束起,银冠长簪, 身上的道服外袍色泽清淡,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疏远至极的气息。

“江仙君。”

江应鹤寻声回眸,略带歉意地赔了一句礼, 随后道:“梵音不能入心, 是我心中不静, 叨扰住持。”

“仙君太过客气。”禅清俯下身,给他倒了一杯苦茶,望着他仔细观察了片刻, 道,“你可还记得,贫僧上次为你推衍时,曾告知仙君的那几句话。”

江应鹤自然记得,他还记得那时这位前辈的态度前后不一,如今想来,应该是从那时起便知道他的徒弟身份各异、不同寻常了。

禅清见他目光,便知道江应鹤心中所想,继续问道:“既然如今你已知晓一切,那我也便直言了。”

江应鹤想到此前掌门师兄曾转告他来兰若寺, 想必住持确有要紧事,便凝神静气,望向对方。

“贫僧曾道,仙君座下的三位弟子,也便是如今的那三位邪修……他们三个神魂太轻。”

“这是何意。”江应鹤想起此事,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奇妙预感,觉得对方接下来的几番话语,应是非常重要。

“万年之前的大妖,诞生于妖神鼎盛的时代,随后以绝世天资崛起,镇压混沌、共同沉眠。”禅清的视线转向棋盘,手中白子将即将连成一片的气截断,继续道,“三千年诞生的天生恶灵、鬼修之主,与一千年前出现的天魔之体、血河魔尊。”

他越是说下去,江应鹤就越发感到心弦微颤,莫名紧迫。

禅清住持是掌门师兄的故交好友,在年岁之上也是自己的前辈,他知悉这些倒是正常……

“贫僧在那日之后,时常回想当日情形。”禅清道,“这么轻的神魂,仿佛并不完整……若是再说得严重一些,他们三人的神魂与真灵,一同合并为一,才恰好与仙君的神魂相当。”

江应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立即回答,连一句稍显着急的猜想都说不出来,他单手扣住茶杯,脑海中不断地回响着这几句话,骤觉掌心的茶水刹那间变得滚烫。

而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沥轻微,雨滴落在兰花的叶上,嗒得一声从叶面上滑落、破碎。

禅清低下头,提醒道:“仙君,该你了。”

江应鹤收回目光,持棋落下,随后尝了一口兰若寺的茶……这杯不是“莫如水”,反而苦得酽麻了舌尖。

他放下杯盏,修长手指搭在壁上,缓慢地握紧了。

“住持……”

禅清宣了一句佛号,将他欲问而未出的话语接了过来,道:“贫僧那日见到的情景,不好与仙君详说。只能告诉你,他们三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的三魂,而能营造出这种分魂的大能,除了道祖以外,不做他想。”

江应鹤也懂得这件事,但他更清楚的是,如若禅清住持所说的都是真实的,那么大能分魂,至多不过是为了修炼之事而已。

或许他只是……别人问道之途上的碑石。

江应鹤又喝了一口茶,这一次,他连茶的滋味都尝不出来了,觉得舌尖彻底品不出味道,像是被烫了一般。

可是手里的盏壁还是温的。

温水淹过喉咙。

“成道之路上,所历艰难险阻、世情百态,何止如此。”禅清静静地看着他,“昨日蓬莱掌门传信于贫僧,言仙友为情所困。可是想来情根已剖,心意难全,你又怎会有此种困局?”

他看着江应鹤放下了茶盏,目光落在棋枰上。

“至眼下,贫僧才回想出,原来所谓为情所困,是为师徒之情。”

禅清望了一眼窗外的雨。

“贫僧倒要劝一劝你,无论是否取回情根、是否顺利斩杀混沌,你陷在辟世大能的三魂之中,情劫与天劫一同高悬……”他话语一顿,“待他们三魂合一,所谓情深意浓,不过是登临道途中的一场幻梦而已。”

雨声慢慢地大了一些,兰花叶被打垂了腰,通体一片翠亮。

禅清前辈说得,亦是普世之中所有修士的第一反应。

吾之劫难,他人之幻梦。

“修士之中,游戏人间者皆不在少数,对于修士,红尘数十年,弹指一瞬。而对于他来说,你的千百年,也只是过眼云烟。”

禅清见他落子,并未继续接下去,而是提醒道:“江仙君,茶凉了。”

“……嗯。”

那只手将杯盏放下了,手指落在棋枰边上,紧挨着棋篓。

即便江应鹤神态如常,一句话也没有说,但禅清还是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隐秘不发的伤怀。

“迷雾重重。”江应鹤轻叹一声,站起了身,走到了雨声清晰的木窗边,“依住持的意思,是即便我寻回情根,能够与之两情相悦,恐怕也是一场云烟,是么?”

禅清沉默少顷,话到嘴边,却在望着他背影时硬生生地顿住,半晌才道:“凡事,只要讲愿不愿意,便足够了。”

江应鹤推开了方才合了一半的窗,外面原本隐晦模糊的雨声乍然清晰,在耳畔骤响。

那株兰花叶片晶亮,即便是挤在一众生机勃勃的花叶之间,也显得鲜明醒目。

江应鹤道:“多谢住持。”

住持愿意这么说,已是看穿了他的心意。

江应鹤听到了他起身离去的声音,脚步声远去,极静谧的室内室外,只有雨声与风声在耳畔拂过,以及禅房里香灰颤落的微末生息。

可越是平静,就越让江应鹤从内而外地一步步思考、设想,一点点地回忆往事。

气氛愈发沉郁静寂。

江应鹤看了那株窗下的兰花一会儿,才注意到原来被雨淋湿的叶子下面,藏着几只蚁。

他也曾以为自己能保护他人、能为其蔽雨。

江应鹤收回目光,关上了窗。

————

江应鹤留在兰若寺静修一段时日。

这期间他跟禅清住持、以及诸多佛修、来此暂居的其他仙友见过面,参禅论道,过得十分平静。

不过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而已。

在兰若寺扫了半年地的九婴妖君一边坐他对面画眉毛,一边嘀嘀咕咕地道:“半颗妖丹啊,心疼死我了。要不是那个祖宗对你有所图谋,我们早就在他的率领下一统修真界了。”

江应鹤听得好笑,坐在旁边翻了页书,道:“妖君当日可是凶悍得很,若无长夜从中行事,你我不免要交手。”

“嘶……”九婴又画错了,扔下黛石,怨念深重地道,“如果不是你要跟我交手,尊者怎会那般待我。”

江应鹤淡淡瞥他一眼:“若无这番际遇,你也不会扫地扫到觊觎佛修,恩仇虽解、身份有别,这里都是出家人。”

“出家不出家,有什么关系?本君在这里,也是出家人。”九婴一身妖纹,虽穿僧衣,却妖气满身,眉间生出妖丹缺憾的裂纹来,即便形容俊美,却看起来莽撞生硬、不通人性。

这厮在兰若寺扫了半年地,竟被一位佛修吸引,非要强求姻缘。他钻研这些黛石胭脂,也不过是误以为人族的审美,便是出家人的审美。

江应鹤劝了几句,全然无效,此妖几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翻了一页书,恰好看到妖族相关,问道:“若是修士误服阴阳果,佩戴外丹重新调和了阴阳,那此后慢慢调理身体、化解灵物功效,可否恢复如初?”

九婴撑着脸想了一会儿,头发毛扎扎地胡乱披在肩上,反问道:“佩戴外丹?自然可以恢复。只不过那该是纯阳的妖族……妖修失去内丹,境界跌落,严重者退回原型、就此陨落的也有。哪里来的蠢妖让人切内丹……”

他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自己也是其中之一,腆着脸凑过来,朝着江应鹤的袖子底下闻了闻,道:“仙君——”

江应鹤脊背一寒,敛起袖摆,道:“有话直说。”

九婴抬头看他,不知是否是在佛门清净之地养好了性子,还是妖族本就有的习性,示弱时的声调总有一些野兽变家猫的别扭感。

“住持将我另一半妖丹给了仙君,若是仙君无用,归还于九婴,如何?”

江应鹤听得一阵反胃,不知道为何长夜撒娇软糯动听,换了对方怎么就不堪入耳了。

他向一旁移了移,道:“本座与住持谈过此事,住持说你如今心术不正,待你真心皈依之时,自可还给你。”

一旁的大妖顿时泄了气,神情恹恹地坐回原处,先是安静了片刻,随后又道:“算了,不光是我感情不顺,尊者也一样不顺。不知妖尊究竟为何喜欢上正道修士的,真让人无比好奇,像天犼妖尊那般人物,敢在妖神如日中天时叛逆谋反,在我族内斗中浴血而战……那样一位雄赳赳气昂昂的汉子……”

“咳。”江应鹤被茶水呛了一下,脑海中的印象跟“雄赳赳气昂昂”这六个字半天也重叠不起来,抚了下胸口,道,“你继续说。”

九婴点了点头,道:“慢点喝,你可不知道,昨儿三青给我传信,说妖族到处都在帮尊者写表明情意的书信爱语,教他如何追求一位正道修士、寻求原谅。妖族久未征战,一身的力气都用在追回尊者夫人身上了。”

江应鹤继续看书,似乎有些走神儿,略微敷衍地“嗯”了一声。

“就算我身在佛门寺庙之中,也难以逃脱被摆布的命运。”九婴唏嘘了片刻,不过半年光景,就从那个一身戾气敌意甚重的恶妖,演变成了眼前这个憨批。他从袖子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纸条来,“你看……行了,这书有什么好看的,住持说你是来散心的,就该好好舒缓一下心情,光看书哪里不能看。”

江应鹤被他缠得头疼,只好放下书册,道:“你也知道我是预感到天劫将至,才来此处静修,为何反而不让我安静。”

他话语虽冷,但脾性一贯平和。九婴已渐渐试探出来了,他心里惦记着江应鹤手中那一半的妖丹,自然想跟他拉近距离。

江应鹤接过那张小纸条,徐徐展开,见到上面的拙劣字迹中写了许多不成熟的建议,一看便是九婴应付场面、敷衍了事。

他视线向下扫去,看到纸条末尾是长夜的字迹:

“我错了,再也不犯了,我能到你身边去吗?”

字句旁烙着一个小猫爪印。

江应鹤诧异抬眸,看向九婴那张脸,从他的神情中完全看不出异样,便知道这是长夜通过这只傻妖带过来的暗示……小徒弟一向如此,心里的路九转十八弯,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江应鹤看完内容,还给九婴,语调淡漠地评价道:“拙劣。”

九婴瞪圆了眼:“你怎么能说我想得办法拙劣,不行,你得拿另一半的妖丹赔偿我……”

他话语未尽,就被江应鹤一本书敲到脑壳上,话语冷淡无比。

“本座是说你的主子。”他话语一顿,“手段拙劣。”

此言一出,江应鹤明显能感觉到某只蠢蠢欲动的猫受到了打击,躁动一片的气息安定了下来。

他在此处静修已久,那三人已忍耐至了极限。江应鹤心中有数,知道果然是长夜先到。

四周倏寂。

九婴还没回过味儿来,就听到禅房外轻轻的敲门声,一个小沙弥的声音清亮的响起。

“妖君,住持让你把后院给扫了。”

九婴习惯地站起身舒展筋骨,对着江应鹤道:“你看,兰若寺就是离不开我嘛,扫个地还得找我,要不怎么说道行深的修士都娇气……”

江应鹤:“……去吧。”

他合理怀疑这只憨憨的大妖在寺庙里把脑子憋坏了,不过如今戾气全无,人傻一点,反倒是好事。

就在九婴走后,那个小沙弥蹑手蹑脚的探头进来,见到江应鹤望过来,然后快跑几步扑到了他怀里,语调又软又甜:“江仙君!”

小和尚才四五岁,声调高,吐字还不是很清晰,听起来糯得黏牙,比长夜小时候看着还听话。

“我来啦。”小沙弥弯着眼睛道,“江仙君教我仙法吧!师父都不教我,天天让我锻体挑水,还不让我吃糖!”

他这几日被分来照看仙君,虽说是照看,也不过是兰若寺的下一代跟道门长辈见个面罢了。

不过小沙弥还真的以为是自己“照看”他,还跟江应鹤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仙君还有糖吗?空净好想吃呀!”

小沙弥的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江应鹤的储物法器里仍存着一些吃食,是之前拿来养猫的。

他取出一些甜甜的糕点,跟小和尚嘱咐了几句,全然没想到在禅房的房顶上,那只被遗弃的猫咪气得全身都炸毛。

小白猫差点把自己委屈哭了,在房顶上焦躁地换着爪子捣腾,又想继续看,又醋得不敢看。

呜……

那明明、明明是我的……

他咬着尾巴,从喉咙里往外冒着哽咽声。

甜甜的糕点是我的,师尊也是我的……怎么可以……别人怎么可以吃……

他肉垫里的爪子早就磨坏了,忍了好久才敢过来,里面的尖钩钩都因为自己的燥怒发作而被磨断掉了。

白猫把爪钩里的血迹舔干净,做一只又干净又乖的小猫咪,可是他的师尊却说他“手段拙劣”,不想看到他,还把给他准备的糕点让别的小朋友吃。

猫咪的耳朵耷拉了下来,趴在房顶上小声抽泣。

我就在等你啊……夜儿再也不对你说谎了……

你怎么、怎么都不摸摸我……

作者有话要说:  雄赳赳气昂昂的妖尊大人,哭大声一点,麻麻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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