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一言道尽我从恶梦中醒来一眼看到的魔鬼般矗立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的老邱的那双闪着的蒙光、青幽幽的毒眼,那眼中有无声的威胁,更多的是恶意的快慰,有持无恐的信心,就象一个骤然强壮起来的人望着自己从前势均力敌的对手——这是我在刹那间从老邱眼里得到的感受。很快他就收敛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变得温和了、平淡了。他走到自己的床前,飞快地脱衣,摸黑上了床,无声无息了。

我在床上坐起,凝视着那拱起的、乌黑的、装睡的躯体,片刻,我下意识地转向燕生的床,发现他在我转过去的同时才闭上眼。

清晨,路旷人稀,街道两旁的商店都还没摘板,我们坐着计程车去机场。李白玲出现在车前方一个街口,也在等我们,计程车去机场,李白玲的身体紧挨着我,热烘烘的,闻得出她使了不少香水。

“没有燕生的。”我说,“只搞到两张。

“不要紧,我到机场给他搞一张,一张比较好办。”

到了机场,李白玲很快便在值机定为燕生买出了一张票。

她和这儿的人很熟,有说有笑。这张票和我们的不是一航班,同日下一班,李白玲顺便帮我们办了登机手续,连检查也没检查。

“你和民航的人这么熟,怎么不说?”

“你不是搞到了票,我还说什么。”她冷淡地说。

我们在候机室坐着等飞机上客,要了些热茶,没精打采地路。上客时间到了,候机室服务员打开通往停机坪的门,旅客们陆续出了候机室向远处停着的飞机走去。我站起来跟燕生说回头见,又跟李白玲握手,说谢谢她这几天的照顾。

“别烦我就行。”她笑笑问,“我那些朋友的地址你还要吗?”

“要。”我想起李白玲说过给我介绍几个那个沿海城市的朋友。尽管我并不很需要了,可不愿给她留下实用主义者的印象,掏出记事本,“让我记下来。”

李白玲告诉我几个人的名和地址,对我说:“你要有困难就找他们,没困难就算了。我也帮不了你太大忙,只能给你提供几个可以信任的朋友。”

“哪里,我还要在大大借重你的朋友。”

“没关系,你不用过意不去,我无所谓,只要你事办利索就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是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依靠的。”

李白玲一笑,掉脸和老邱握手:“一路顺风老邱。”

“一路顺风载下来你给我收尸。”

老邱使劲握了捏李白玲的手,亲昵、猥亵的神态溢于言表。我看看李白玲,她总是能很快缩短和一个男人的距离。我和老邱提起皮包进入停机坪,迎着空旷停机坪吹来的风走上飞机。上完了客,空中小姐关上机门,飞机起飞了。

这是架仿造的苏式螺旋桨短程客机,在云层中气,颠簸得挺厉害。飞机到了高空,空气稀薄,我有点昏昏欲睡。老邱精神很好,不停地管空中小姐要饲料,跟人家开粗鲁的玩笑,遭了白眼也浑然不觉,喝够了水又开始三番五次上厕所,把飞机上的手纸也掖在怀里捎了回来。接着捅我不让我睡觉,要跟我聊天。

“睡什么睡什么,我昨晚一宿没睡也不困。”

“干吗去了一凤宿没睡?”我闭着眼睛随口应答,“又上哪个垃圾堆后面抢妞儿去了?”

“你太踩乎哥哥,哥哥虽说壮点也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

“你身体很好啦,你爱人一定很幸福啦!”

“这是什么鸟话?”

“这是个笑话,是个妓女对嫖客说的。”

老邱咂磨了一会儿,冷不丁放声大笑起来。我睁开眼,见周围旅客和服务员都抬头看我们,便马上又闭上眼,老邱自个儿乐了一阵,又捅捅我淫笑地说:“你觉得李白玲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人呗,还能怎么样。”

“得了吧,比你那个小‘军蜜’棒多了,真腴。”

“你没戏。”我挺瞧不惯老邱那种好象跟谁都有戏的张狂样。“腴了轮不到你,你也就捏捏她手到头了。”

出我意料,老邱倒不反驳,反而暖昧地含笑不语。

“你别装成这种样了。好象你跟她已经有过什么关系似的。”

“装什么,就是有。”老邱得意洋洋。

“什么时候?”我蓦地心跳不止。

“昨天晚上——你小子傻了吧!”老邱开心地大笑,“哥哥也是所向披靡,你不成,还得学。”

“你成你成,我闭上,缩进座位,心里一是困惑二是祥三是对李白玲产生一种感官的厌恶。

飞机凌空盘旋,降落在一个四周都是水田的军用机场。因为我在打瞌睡,下降时耳朵被压了一下,十分难受,一边下舷梯一边捏着鼻子鼓足腮帮子运气。机场没有计程车,只有一辆旧的国产大客车运送旅客。旅客中除了军政干部,大都是花花绿绿,提着各种日本录音机,电视机的港澳小市民。这些有伙及其行李儿首占满了大客车,使我们不得不站在狭窄的过道上。大客车行驶在坎坷不平的乡村公路上,路旁太阳照耀的青葱的田里,粪香扑鼻,皮肤多皱折的率大水牛三三两两浸泡在不深的河沟里。自行车后座绑着猪、挑着担子、穿困笼裤戴斗笠的农民从沿途村镇络绎出来,汇集在公路上,形成缓慢、粗粗的黑色人流。与随处可见有肥水四溢的简陋厕所,蹒中山走动、苗条钱黑的猪,在尘土飞扬的谷场上玩耍的肮脏的儿童构成我对这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人烟稠密的富庶平原的最初印象。机场离城市是那样远,以至我们疲惫不堪到达市内民航售票处时已是中午。换乘三轮客货两髟机动车穿起市区街道时,我发现这个城市就象一个世纪前拍摄的黑白影片。

我和老邱在一家三十年代风格的旅馆大楼的五层开了双人房间,里面家具是刷着深色漆的笨重式样。间与间隔断是两米高的板壁,全楼层浅笑低吟听得一清二楚,认人感到十分不安全。我们装有钱财的皮包找不着安放的坟,只好提在手里。旅馆不供应膳食,我们下去到街上的饭店转转了一圈,无一不是灶冷人稀,店堂污秽,最后在一家两层楼的饭店凑合吃了点油冰凉的煎锅贴。这个城市的商业凋敝到这种地步,国营商店无人问津,货架上只有罐头饼干。小商小贩公然在整条街国营店橱窗下摆摊卖瓷器,电器、日用百货和妖艳女人照片。

我们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地受到卖香烟小贩的堵截,他们卖的过滤嘴香烟高出市价数倍。商业区附近一个小广场是油烟腾腾的食品市场,小吃摊不下数百,卖着各种油煎、水煲的稀奇古怪的风味食物。其可疑程度达到你根本本搞不清的锅里煮的是谁的肉。逛了一夜,我们转了向,向街上三五成群的闲人问路,他们倦装听了不普通话,继续用方言聊他们的天。幸而街上解放军士兵很多,我们才找回旅馆。下午,我们按图运骥,乘上一路只有六站的公共汽车到民航售票和接燕生。

民航售票处的旧房子里空空荡荡,因只有一条航线,两加小飞机穿梭,票房本无什么生意,航工作人员都穿着下佩领章的军衣。我问一个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第二班飞机到了没有,她说天气不好,飞机延误,现在还没从那边起飞。

“我们上午来的时候,那边天气不错。”

“天气的事谁能说的准,翻云覆雨。”

“你有理。”我走开对老邱说,“我们回去吧。”

“着什么急?再等一会儿。”老邱不干。

我们坐在一张踩满脚印的木条凳上等,过半个小问一次,最后我实在不好意思去了,换老邱去问。天黑了房内灯泡发出黯淡的光。工作人员告诉我们,那班飞机取消了,我们届届离。

晚餐我无论如何不想再吃那种所谓“锅贴,”不想吃任何本地人弄到街上来卖的“刃子”。便在人影幢幢的商店买了些蛋糕和鱼罐头。街上黑洞洞的,除了路灯,电影院和一些公用设施用是民,全市住宅、商店都无电,所有车辆停驶。可城里比白天还热闹,无数的人在街上摩肩接踵地行走。借着依稀的星光,可以看到有丰满少女互相挽着打着纸房屋说笑;有衣着正派的中年人领着妻小悠闲的踱步;有横冲直撞、呼啸成群的长发阿飞;甚至有扒着网袋的家庭妇女在串商店。似乎全城人都散步逛街,在黑暗中各得其所,逍遥自在。几家电影院前人山人海,孩子们象鱼似地窜来窜去。道旁点着蜡烛的一个个小摊上,外地人蹲着,谨慎地借关烛光检查货物,与小贩讨价还价,临街人家窗敞开。全家人围着油灯吃饭、绣花、打牌,听着日本收录机里放出的地方戏。不知是唱腔奇特还是电池不足,那叭唱毫无韵律可言,飘忽不定。有这片“安定团结”的城市夜景后面,我同时注意到在街角屋檐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那些黑影。在一个简陋、挂满旧衣服的木板屋架前,我和老邱刚一驻脚,立刻被一群黑影呼啦围住,我感到每一个口袋都伸进去卫只手。我们被围和那样紧,根本无法发作,只得迅速靠在一起,隔开那群面目不清的年轻人。

“没钱,兜里没钱,掏什么?”老邱叫嚷着,推搡着身边沉默地围着的人,紧紧抱住自己的皮包。

这群胆大包天的贼退闪开了,一个胖子走来对我们说:

“小心你们的钱包。”就走开了,寻群贼坦然自若地站在黑暗中。我和老邱同他们擦肩而过。

“那人可能是个便衣警察。”我和老邱拐进另一条街,老邱说。

我顿时停住脚,出了身冷汁汗这胖子是马汉玉,讯问过我的那个警察。

“瞳啊。”老邱拽我一把。我们又裹进缓缓流动的人群,中,不时被迎面而来和从后面赶越我们的人碰掸撞。夜色中无数模糊的面孔或正面或侧面或背面流转,变换着,总感到有一张脸在寻觅我。我低下头,庆幸这是个无电,黑暗的城市。老邱在路旁几个少年摆在摊前停下,借着烛光我看到他拿起一摞外国美女的裸体照片挨张细看。我也凑上去看,看得正带劲,一个少年劈手夺过。

“要就买,不要老看。”

“我一脚把你摊子踢了。”老邱炎冒三丈,威胁少年,少年睬也不睬,掉脸象别的行人兜售,老邱幸幸地看着我,我拥着他向前走去。

“长啦,你没看出来,这儿已经不是解放区的天了。”

我的膀子被人撞了一下,一阵香气扑鼻。我掉脸一瞧,两个花枝招展姑娘在黑暗中露齿而笑,眸子灼灼有光。

“去哪里?”一个姑娘用生硬的普通话问。

“滚蛋!”

姑娘娇嗲地一扭屁股,和她的同伴向前走,走走停停,不时回关瞟我们,飞个不清晰的媚眼。在一条黑巷口,两个姑娘停下来,万般妖娆地笑望着我们。

“别理她们,都有病。”我用肩爱抵住老邱,不让他过去。

“你身上还带着钱呢。”

“逗逗闷子。”老邱中了那两个婧子笑面的催眠术,象斧悄奔向磁石径直过去。进了黑巷子。我发觉中了圈套,十多个流氓迎了上一,为首的一个还舞着九节鞭。走在前面的老邱已经重重挨了几下,踉跄后退,嘴里还喊:“哥儿们快跑,这人会武。”

一个人揪住我的脖领子,我猛地掐开,撒腿往街上的人流中跑。后面三四个人追上来,可气的是见我跑来,密匝匝的人群忽地闪开一条道,我只得穿街跑进对面的巷子。我夹着皮包跑不开,听见身后一个人很近的喘息声,便猛地往下一蹲。追在最前面的小子刹不住脚,伴在我身上摔出去。第二个人几乎立刻来到我面前,我用皮包挡他打来的一棒。抓皮包的手被木棒打麻了,我惨叫一声狠狠踢了那紧绷的裤裆一脚,踢得他弯下腰,见后面又有人影追来,转身逛奔,钻了无数小巷子,终于甩掉了追赶的人,大口喘着气,慢慢地走回街上,躲躲闪闪摸回旅馆。

旅馆有电,但电力不足,高高的天花板跺着的小灯泡昏黄香象萤火虫的屁股。我进了房间就紧紧关上薄木板的房间。

被打伤的手指上流出的血已经强了闸,一跳一跳地疼,我感不头晕恶心,倒在床上,躺了会儿起来从暖瓶倒了杯已经温了的水喝。喝完考虑是不是换个地方住,可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简直没有勇气再回到黑暗的街上。一刹那,我诅咒起驱使我跑的到这个无法无天的城市的那些鬼画符——那些钱。但愿老邱被那伙无赖抢个光。这样明天一早我就可以走人了。

半夜,老邱回来了,死死抓着他那个大皮包,鼻青脸肿,累得说不出话。他被人追出了城,在城区迷了路,这几个小时一直在旅馆附近兜圈子。他几乎刚缓过劲就开始吹了,照他说法,正是他,狠狠教训了那些南方鬼子顿。他回顾了自己“南征北战”的光荣历史,我入睡前,他还在表示对“太岁头上动土”的无赖的蔑视。夜里我似乎听到有人在门外轻轻走路,并爬上隔断墙窥视我们,但我搞不清是梦还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早晨,我很早就醒了。窗下马路上一片车辆与行人的喧声,象每个人口拥护的城市一样。南方的早晨,太阳象正午一样强烈。在屋里就感到懊热,我去公共盥洗间洗漱时发现手肿得厉害,但还不妨碍活动。我回到房间,老邱也在飞舞关无数灰尘微粒的阳光中醒了。今天是约定的日子,我要去见老港客,上午我和老邱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按着地址去找那个走私巢子。由于昨晚的共同遭遇。我和老邱今天挺亲密,一边走一边说笑着。看到街的警察,我非但不讨厌反而觉得产生了安全感。

老港客给我的地址是一条宽大巷里的一条小巷子。我们走进巷子时,两边侬都在外面择菜、吃饭。洗衣服,烫了头的小女孩背着书包结伴去上学,看到我们去上学,看到我们进去,纷纷投来不友好的目光。我数着门牌,在一房屋装着铁栅栏的木门前停下来,对照认定后,我上前拍门。半天,一个穿着碎花短衫裤、蓬着头的中年妇女打开木门,隔着栅栏问我找谁,我跟她讲了来龙去脉,她焦黄浮肿的脸上毫无表情,用方言咕噜一句。

“我说什么?”我侧目凝视着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讲普通话。”

“没有这个人。”她气冲冲地用带口音的普通话喊了一声。

“不可能,你听我说……”

中年妇女什么也不听,走进光一昏暗的里屋。一会儿,里屋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穿着纺绸衣衫,活象电影里汉奸的脸堆笑的中年人,他廉恭地听我再讲了一遍是谁来的之后,和气地说,他不认识我说的那个老港客,一一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过我要想买电视的话他也许能帮忙,可以请我进去谈谈。

说完他打开铁栅,放我们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铁栅栏锁好。

中年男人请我们进了放满古老家具的里屋。屋顶很矮,上面有一个阁楼。一个眉清目季的女子坐在一边穿珠子制作一种精致的刊包,据说这种手工坤包在日本和香港卖价很高。自称姓林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礼请我们一一落座,亲自动手用一套小巧的茶具为我们泡制工夫茶。将开水基入一盏装满茶叶的盖碗中闷一会儿,分别沥入三只极小茶盅。我和老邱拿起茶盅一饮而尽,立刻感到喉咙被凶猛地蜇了一下,茶水在这儿已经变成具有强烈刺激性的饮料。

我被这种出人意料、这样的茶搞的目瞪口呆,好客的主人微微一笑,又往我们的茶盅里沥满茶,操着浓重的口音问:“二位真的要买电视机?”

“当然,要不我们来这鬼地方干吗?”我哑着嗓子说。心里十分窝火,明知道老港客在捣鬼也毫无办法,“你现在这儿有吗?”

“二位要看看?可以的。”

老林起身出去,老邱探过头低声问我:“怎么回事,你找的那个人不在?”

我看始终无声无息坐在一旁低头做活的女人,仰脸瞅瞅屋顶一片寂静的阁楼,没吭声。

老邱还要说什么,老林撅着屁股同一个小伙子抬进一台包装完好的大屏幕彩色电视机,我们站起来。

“瞧,包装都没有开封,很好的日本东西。”老林拍着包装纸箱夸耀说,“要不要打开看?”

我光顾瞧那个小伙子,分了神。他非常象昨晚打了我一棒的流氓,我不能断定,因为这些留着长发的南方人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同我们北方人比起来他们更象越南人。这个小伙子注意到我在打量他,冷冷看我一眼,站到一旁抽起烟。老邱、老林一起打开包装箱,抬出一台崭锃亮的电视机。

“没有电,无法试了。”老林说。

“我们旅馆有电,到时候可以抬去试。”我说。

“你们住在哪个旅馆?”

我没张嘴,老邱已经告诉了老林。那个小伙子仍然冷漠地站在一旁,似乎不感兴趣。

“很近嘛。”老林说,“要不要现在就抬去?”

“不着急。”我说“你这机子什么价?”

老林轻描淡写地说了个数,我一听立刻急了。老邱也急了,脸红脖子粗地问我“怎么这么这么贵”你怎么联系的?“

我对老林说:“太贵了,别人告我的可不是这个价。”

“这里都是这个从。”那个小伙子突然粗暴地开了口,“没钱就算啦。”

“那么,你林多少台?”老林慢悠悠开了口,“多的话可以便宜些。”

“我要多你有吗”

“多少也有。”老林笑了。“立刻可以给你搬来。好啦,我给你便宜,一英寸一百元怎么样?”

“不行!”老邱断然说,“这人价我们根本用不着到这儿买。”

“这个价我们不能接受。”我对老林说,“你还得再降。”

“我不赚你钱呐,”老林语调夸张地说,“你到外面打听打听,都是这个价,公平价。”

“我知道有便宜的。”

“哪里?你带我去好啦。

“不谈了。”老邱对我说,“咱们走。”

我看老林,老林摊开手:“那就算啦,你们不买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告诉你们,再到哪里都是一们的。都是这个价。”

他招呼小伙子把电视放回包装箱,不再理我们,我和老邱出了这个发着老味的屋子,来到外面街上。老邱跟我急赤白脸地说:“你他妈办的这叫什么事?整个一个谁都不认识谁,干让人诈,跟在街上买有什么两样?还眼巴巴飞来,说得跟真的似的,我还以为这是丈母娘家呢。”

我忍气吞声叶他骂,为自己分辨:“不是我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了。”

“去你妈的少开玩笑!我长叫你捋直了,到这么个鬼地方来,吃不上喝上不,想玩个妞儿还差点让人打死。买飞机票去。老子走人。你那车呢?是不是也没有?”

“你要走了,那就真没了,什么也没有了。要是你回去能交代,那咱们就走吧,说实话,我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一分钟都不想!”

“活日你大爷!”老邱破口大骂。

中午,我在市场买了只烧鹅,两瓶酒,回旅馆请满脸晦气的老邱吃了一顿。他不再骂骂咧咧了,其实他最懂做买卖宁啜茶根儿,不饮白水的道理,吃过喝过,他开始把希望奇托在张燕生身上,一个劲问我他来了会不会有什么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我说,“他的路子都是李白玲的路子。”

“李白玲有办法。”

“她有屁办法。”

“她说地。”老邱张着油汪汪的嘴说,“她跟我说过她有办法。”

“那纯粹是老鹰和家雀的关系,她那么一说,你那么一听罢了。”

我跟老邱说再去老林那儿一趟,老邱不愿去,说困,要睡觉。

“那我自己去,你别出去,接燕生等我一起去。”

“你快点回来。”

街上阳光强烈,人们在烈日下奔走,我在一个水果摊买了一纸袋荔枝,边走边吃,把果壳扔在地上。路过一条街的一溜卖洋杂货的摊子时,我蹲在一个瘦小国人的摊前买了瓶“风油精”,拧开往太阳穴上拱,皮肤上立刻感到凉浸浸、火辣辣。我看他铺在地上的白布上画着拙劣的录音机,便随口问他:“他也卖这个?”

“是的。”小贩点点头,神秘地问我:“你要多少台。”

“有电视没有?我对电视感兴趣。”

“那可贵。”

“多少钱?”

“很贵的啦,都是从外边带进来的,很贵。”小贩卖起关子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我。

“你说多少钱吧,”我不耐烦地说,“跚也得有个价。”

小贩十分倨傲地说了个价。我呆了,便宜得我都呆了!几乎是折成港币的香港原价。

我初以为听错,瑞以为小贩拿我打哈哈,接着禁不住喜笑颜开,一把抓住小贩的肩膀问他有多少台。

“你要多少台嘛。”

“有多少要多少。”

小贩好觉要低了价,想往回缩。我牢牢抓住他并告诉他:

“多一个子也不行!”

小贩被我捏的龇牙咧嘴。

老林一家人正在堂屋围着一盆肉羹吃饭,见我进来,老林忙把我让进里屋,包括上午那个小伙子在内的一帮烂仔正在里屋抽烟喝茶聊天,我进去都不说话了,一齐看我。我在旁边的一个张椅上坐下,老林又要沏茶,我说免了吧,还是给我杯白开水。老林倒了杯水给我,阁楼上传来飞机播出的隐隐戏曲声。

“怎么样,找到便宜的电视了。”老林含笑问。

“是。”我点点头。“比你的便宜一半。”

“有这样的好事?”老林和那帮烂仔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拿了根牙签剔起牙,“呸呸”

往地上吐了几口肉潭。“在谁那儿买的?让我也见识见识。”

“我能告诉你吗?”我拿起烂仔们放在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悠闲自得地吸。

“不能。”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老林剔守牙也点上一支烟,笑着说。“如果有的话你还到我这儿来干吗?”

“找一个人,我觉得他言而无信,太不仗义了。”

说完我冷丁起身冲上阁楼。老港客正坐在藤椅上喝茶,听戏,见我突然进来只是眉毛一扬,并无失态。老林和那帮烂仔蜂拥拥进阁楼。

“老先生。”我刚才港客说,“干吗躲着不想见我。”

“嗯,我刚到,听说你上午来过。”老港客说从容地说,“坐吧,你们出去。”他挥挥手叫那帮烂仔出去,示意老林留下。

“听说你上午跟老林谈过了,怎么样,还满意吗?”

“满个屁意。”我抱肘走到老头面前,“你跟我说好的是什么价”?

老头厚颜无耻地说:“我说的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要随着供求情况浮动的。现在海上查得严了,进量少了,价格当然要涨一下啦。”

“你涨得也忒狠了,总不能让我们无利可图吧。”

“你跟他谈的是什么价?”老头问老林,又对你说:“人瞧我的确不知道”你们谈的情况。“

“一英雨一百。”老林小声说。

“不高嘛。”老头转向我说,“据我所知,这就是现在的公平价,你要的台数也太少了,不过几十台,几千台我倒可以便宜你一些好吗,既然我原来答应过你,为了不让你觉得我这人出尔反尔,每英寸再让你两元。”

“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不老实。”我盯着老头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就在刚才我在路上随便问了小贩,他出的价……”

“那你买他的好啦。”老头找断我,反唇相讥,“也省得我这人不老实的老头让你麻烦。”

“是呵,谁叫我这人死心眼呢,谁叫我这个傻乎乎把你当半个朋友看吧。我本来想如果同样的价钱我宁愿买你的,交个长久朋友,以后也还可以继续有个来往。”

“没想到你这个人还很喜欢交朋友。”老林讽刺我,继而坚决地说,“我刚才说的价钱是最低限价。我看我们不必谈,阿么是要么否。”

“老杂种,你最好赶紧溜回你的帝国主义主子那儿去,小心我叫你尝尝无产阶级铁拳的——滋味!”

老头不动声色,老林冷若冰霜,我下了阁楼,众那群虎视眈眈的烂仔中穿过,扬长而去。表面上神气十足,心里却充满失败。羞辱,尊严受到践踏的感受。

老邱不在旅馆,房间里空空荡荡。

我羡慕张璐,我象野生动物羡慕驯养动物。

我爱慕张璐,就象一个人爱慕自己年轻的照片。

我在服务台张璐的姐姐张霁电话,旅馆的电话很难打,拨了近一个小时才通。张霁来接电话,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张璐的朋友,是张璐让我来找她的。她冷冰冰地问我有什么事,我心一酸简直想挂了电话,平静下来后问她有没有一个叫徐光涛的人拍电报来。她说没有,干脆简洁不多说一个字。我问她能不能搞辆卡车,我买了些东西想运到,她问我是什么。

我说是彩电,她犹豫也未犹豫说不行!我见话不投机只得把电话挂了。老邱还没回来,我翻翻记事本,看见李白玲留的几个地址和电话,便又拨起电话。这次电话很好要,一拨就通了,接电话的是个普通话标准的女人,我说我打谁,对方说他和李白玲出去了。

“什么?”我了吃了一惊,“他和谁出去了?李白玲来了?”

对方警惕了,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李白玲的朋友,这个电话就是她留给我的,又问她李白玲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们出去干吗去了。

“昨天到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出去干吗去了,好象是接人去了。我不知道,过会你再打电话吧,他们一会儿大概就能回来。”

我放下电话,抽了支烟,又打电话。那个女人说他们还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知道。

我又给张霁打电话,总也不通。这时,我听见老邱和燕生大声说笑着从楼梯走上来,忙放下电话迎上去。燕生和老邱出现在楼梯拐角,燕生看到我立刻咧开嘴笑:“你好呵,听说你昨晚中了游击队的伏击。”

“老邱告你了。”我笑着说,别提了,整个一一个黑社会的感觉。“

进了房间我问燕生:“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飞机又晚点了,我真怕今天又来不了,听说你们成了反扫荡中的皇军,吃不上喝不上。”

“李白玲来了?”

“不知道呵。”燕生惊讶地问我,“她跟你说要来了?我这几天没见到她。”

“听人说她也来了。”我注视着燕生。

“不知道,没听说。她来是不是有别的事呵?管她呢,爱来不来。”燕生的表情象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坐吧。”我转身拿暖瓶给自己倒水。

“听老邱说,你们事办的不顺?”

“噢,顺了。”我扭头对老邱说,“我下午又找了一家,谈了个好价钱。”我把那个小贩的事告诉了老邱。

“老邱立刻乐开了花:”这么便宜。“

“抄上了是不是?这叫天无绝人之路。”

“不可能吧,”燕生一脸怀疑地插话,“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你听错了吧?”

“没错。”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错不了。”

“那就不是电视机,电视机没这么便宜的。电褥子还差不多?”

“我连样机都看了。”

不对不对,你肯定叫人家骗了。“燕生对老邱说:”准是打黑棍的,骗你带钱,捂了你。“

“响,这可不行。”老邱说,“打黑棍的可受不了。”

“你知道我知道,”我有点不高兴了,冲燕生说,“打黑棍的能把地址留给我?”

“地址是他妈公厕!我走了这么多趟水货我不知道?没听说花壶醋钱就买彩电的不如白给你听。”

燕生有点急了。我不想跟他吵,对老邱说:“真的假的,总得去一趟。你要怕出事,我走在前面。

“这倒是个办法。”老邱对燕生说,“不妨去看看,万一是真的呢?一网不鱼,二网不捞鱼,三网就捞小尾巴鱼。”

“你们要非想去那就去看看吧。”燕生闷闷不乐地说,“不过我百分之二百肯定这不是真的。”

“你可以不去。”

“不,我还是去。”燕生似笑非笑地说,“万一你们出事呢?”

天刚刚暗下来,我们三个鱼贯了旅馆,加入街上的川流不息的人潮。我走在前面,老邱和燕生跟在后面。拐进小贩摆摊的那条街,我偶然站住看睡边地上摆的一溜形态各异的观音。发觉马路对面和我同方向的人流中也有一个同方向的人流中也有一个人同步停了一下。我不由看了他一眼,那是个衣着毫无特征的男人,我看不到他的脸,他前向我看商店橱窗里的纱制品,我继续往前走,走走停停,那人尽管不看我,可直停的频率几乎和我一样。我意识到被人眼瞎了,心烦意乱地越走越慢——我倏地转知往回走,不走过不解地望着我的老邱和燕生知旁也不置一词。燕生着跟老邱说什么,也许他们认为我在模仿电影里间谍的派头,故作诡秘。那人远远地兜了一个大圈子尾随上来,我过马路钻进一家食品店,他也过马路,遥遥地站在一棵树下。我想认他的脸,他总有意无意低着头,这时天黑了,人影模糊了,我觉和我的机会来了,正要混入人群溜掉,肩膀被一个人抓住——老邱和燕生气哼哼地站地我面前。

“我鬼鬼祟祟地干吗?是不是想把我们甩掉?”

“哪儿又瞄上一个姑娘,黑顺隆呼想刷人家浆糊?”

我叹了口气,瞧瞧远处那个黑影,心想完了,就算我甩了他,他也会盯牢这两个傻帽。

便老实地说:“有人跟踪。”

“哪儿呢哪儿呢?”两个人瞪大眼睛在黑暗中的人群中找。

我再找那黑影,已经不见了。

“刚才就在这棵树下。”我带着他们向黑影站着的方位走去,树下是一对情侣。

“这种魍魉出没的地方,是容易产生幻觉。”燕生阴阳怪气地说,“我也觉得老有人盯我。”

“别嘴嗷你妈了。”我火了。

“你这人怎么一逗就急。”燕生搂着我的肩旁忙说,“开个玩笑既然你觉得有人跟踪,那今天晚上就算了吧。”他征询老邱意见。

“到底他妈有没有电视呀?”老邱斜楞着眼睛望着我。“你小子涮我玩呢吧?”

“我涮干吗?”我气冲冲地反问,“吃饱了撑的,跑到这国边来跟你寻开心——我怎么那么喜欢你?有就是有!”

“哪儿呢?你裤兜里夹着呢?那是电视机吗?”

“算了算了。”燕生拉开我们,“说归说,别动手,伤了和气。”

“好吧。”我挣开燕生,对老邱说,“我带你去,你不怕我怕什么呀。真他妈把疗子当奶子——干知道吮。好赖不懂。”

我带他们重新走回那条街,去找那个小贩。我想也许他还没收摊,我们是不便到他家去了,在摊上再约个时间也好,就算那个尾巴还着,也不至于引起什么怀疑。街上的摊子似乎似乎比白天多出了不少,一个挨一个。在我印象里的那个位置没有好个小贩,是不卖乳罩裤衩的妇女。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沿着小摊逐个往前找。正当我聚精会神俯身放认每一个坐在黑暗里的瘦小男人,燕生捅了我一下,他神情紧张地呶呶嘴,向前走去。我往边上一瞟,一个人紧紧傍着我走,不时从侧面打量我。我一紧张,步子加快了,那个叫了起来,“哎。”

我加快步伐刚要钻进人群跑,那人撵上来一把拉住我。

“你是不是中午找过我的那个人?”

我仔细一看,是那个小贩,如释重负:“是你,我正在找你。”

“我今天收摊早,怕你找不着,特来街等你,看了你半天不敢认。”

我把站在前面往这时瞧的老邱和燕生叫过来,给他们做了介绍。

“走吧到我家去吧。”小贩热情地说,“我东西准备好了。”

“价钱不变吧”?

“不变不变,只要你要的多,我价钱不变。”

我们一起往前走了几步,我向小贩:“刚才是你跟了我半天?”

“没有呀。”小贩说,“我一看见你就中过来了。”

我也觉得这个小贩子不象刚才跟我的那个人,那人要高一些。便对小贩说:“今天不能去你家了。”

“为什么?我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

“刚才有人盯我,可能是警察。”

“哇!”小贩吓坏了,“那不能去了,出了事可不得,不能去了不能去了。”

“这样你看好不好,明天上午我们去你家,弄个车,如果你东西没问题,我们马上拉走,当场成交。”

“可以,”小贩眼睛骨碌碌转几圈。“这样好,那我明天上午在家等你们。”

我看老邱。老邱说:“就这样吧。”

“哎,”燕生扯住转身要走的小贩,“你的电视是新的吗?

旧的我们可不要。“

“绝对是新的,日本太君亲手装的。”小贩拍着胸脯说,“都是人家刚带进来的。你们买我的绝对合算,握垛是从乡下直接搞过来的,中间不加价的。别人可不是这样,他们要翻一务再卖给你们。”小贩小声神秘地说,“他们是一伙伙的人,很多都是烂仔,凶得很。象我这样便宜地卖给你们,给他们知道要打我麻烦的。”

“你是说他们控制整个黑市的价格?”

“嗳——”小贩琢磨了会儿才听懂我的话,“控制,是的,他们不许我这样的人做电视机的生意,乡下的电视机要卖都要卖给他们,可他们给乡下人的钱很少。”

听明白了吗?“我跟老邱说,”老林他们就是这路人,低买高卖,欺行霸市,小型的,‘欧佩克’。“

我问小贩:“你说的那些乡下的电视是淦民走私进来的还是人家亲友带进来馈赠的?”

“不分的。”小贩说,“两样不分的。他们统弘包下一。他们生意很大的,可我们小不点也要吃饭是不是?我不理他们那一套。”

我们笑了,小贩也很神气地笑了:“好啦,说好明天上午我们见啦。”

“一言为定。”

我们和这个精干的小贩握手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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