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玲消逝在大厦的自动门内,我敬司机一动烟,和他聊起来。司机听说我是第一次出门的北方农村人,优越感立刻暴露无遗,很自豪地历数该城市和种种发达和文明,我竭力装得象个不傻瓜。李白玲回来时,正好听到司机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肉的香糯、鼠肉的高蛋白的肉拓的焦脆。

“我去你们北米,菜做得真难吃。”司机把车开上马路,还在不停地唠叨,“肉烧得稀烂,又拼命放酱油,咸死人吃不惯。”

“你不知道呢,我们北方的猪是吃屎长大的。”

“哇!”

“连我也不爱吃。可是,你吃你我们北方的唧鸟猴吗?”

“那是什么?”

“也是一种高蛋白的动物,金丝猴的亲戚。”

李白玲拧我一把,笑着说:“你瞧不惯我们这儿的人,也用不着这么愚弄人家。”

我捏了捏李白玲的手:“我喜欢你们这儿的人才说,碰到上海人我一声也不吭。真的特别是你们这儿的姑娘,瞧街上,一个个都那么有味,姹紫嫣红。”

“那就娶一个,我给你介绍。”

“可据说,你们这儿流行……”

“找港客?”

“不,性病。”

“你的幽默感感已经叫人讨厌了。”

我在邮局给老邱拍了电报,出来叫司机送我回酒店。

“你回去有事?”

“没事。”

“那何必急着往回赶。”李白玲说,“我带你逛逛街,给你买几件薄衣服,入乡随俗。

你这件破夹克一不合时令二村气,与人不配。“

“可我老要说让人讨厌的话怎么办?”

“你要改不了,”李白玲让司机掉头驶往另一方向,看我一眼微笑地说,“那就尽情说吧。”

计程车开到市里最下等的地摊街,高楼大厦后面的一条窄巷子车开不进去了。我们在巷口下了车,打发走司机,并肩进去逛。这条巷很长,两边都是卖旧服和洋杂货的瓞挡。五彩缤纷的尼龙化纤衣服一排排悬挂着,地上摆着各种黄澄澄的假首饰、电子打火机、太阳镜和腰带,面目狰狞的小贩和络绎不绝的顾客以很高的效率做着交易。我看中了几件衣服,用普遍话问价,小贩出的价高得不象话,简直是欺负人。境亏跟着个李白玲,她用当地话替我还价,才大致公道地飞翔睛。我们逛了很长时间,逐摊翻拣,我又买了两件恤衫,这样连顺逞飞翔,也搞了一抱。那些衣服很柔软,尽量进李白玲的折叠购物袋,鼓鼓囊囊拎着走,颇象北方贩子。不时有小贩诡秘地拉住我,要同我“那边谈谈”。我也装出买主的样儿,无情地杀他们的价,使他们耷拉着头扫兴而去。开够了心,我和李白玲去路旁冰室的吊扇下坐着吹汗吃冷食。此地规矩是顾客自己任意端盛着冰激凌和点心的小碟子,最后由服务员数碟算帐我边吃边往李白玲的包里藏碟子,服务员无从察觉,少算了我们不少钱。李白玲乐不可支,招得冰室里的人都看我们,我严肃地领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穿堂而出。

“我发觉你不但爱说让人讨厌我话,还净干让人讨厌的事。你给我包里塞了这么多碟子干么用?

“你爱干么干吗。实在没用,砸了听响。”

“真不是好人。怪沉的,你替我拿着包。”

我接过李白玲的包翱上,顺手把她揽过来接着走。天色已暗,华灯初上,我们塞了一肚子冰,也不想吃晚饭,互相依偎着向每辆驶过的计程车招手喊叫。一辆车靠路边停下,我们手拉手路过去。

在酒店门厅下车时,酒店已灯火辉煌。大小餐厅里,香港人为主的顾客坐满桌桌宴席,饕餮大餐。上了楼,燕生和老蒋都房间。李白玲打开电视,一只残忍的金钱豹正在追逐驯鹿群。豹和鹿群在藏盛的草原上奔跑,活跃地跳跃,终于豹追上一只幼鹿,咬着喉咙拖倒在地,鹿无声无息死去。我进里间换衣服,挑了件雪白的紧裤和一件鲜红的T恤衫穿上,红白对蚍十分鲜明,我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就歉一个地道的本地烂仔。我走出来,往李白玲旁边一坐,她眼睛离开电视屏幕,对我说,“你认为你穿着坎肩我就认不出你了。”

我笑了。这是个笑话。这句话是一个老虎对被它误认为是蛇的乌龟说的。我有点难为情,很快又了自然,点上一支烟,递给李白玲一支。

“老李,你能买到彩电吗?”

“谁要?”

“我。”

“你要可以。”李白玲吐出一口烟,整了整头发,“要一台?”

“哪能要一台。”说了我要的台数,又问她:“这儿彩电什么价”?

李白玲说了个数,大大超出我的想象。

“这么贵?”

“是不便宜。”李白玲说要想买便宜的只能到更南的一个沿海城市,那地方有渔民直接从海上走私进来的彩电。“你真买吗?真买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那地方的朋友。”

在那太好了,事成我可以给你一些好处费。“

“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帮你了。”李白玲把烟掐灭。正色道:“我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帮帮朋友——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是。”我斜眼瞧瞧这位“好朋友”。可我怎么谢你?“

——我扑了好,在她宽阔的脸上乱“锛”一气。

“我真是在那儿见过你,而且我们好象还曾很亲密过。”

“你放心,我不要你的钱也一样帮你办事。”

第二天早晨,我从李白玲的巢窝回到酒店,一进门,就看到老蒋直盯盯地瞪着我。我走到哪儿,他就恶狠狠地盯我到哪儿,我纳闷地问:“看你爸爸干么?”

“你坑了我,龟孙!”老蒋站在射进房间的阳光中,满脸充血,眼睛凸出有如牛卵子,蓦地冲大嚷。“徐光涛根本没车,他要挪用我倒电视,你们合伙做了圈套让我钻。老天爷呀!这数万公款要是葬在你们手里,我回去也得扯户口本。今天你不把我的钱找徐光涛追回来,我便去警察局告你,叫警察拿你!”

“你发什么病?”我挣开老蒋伸过来抓我的手,“哪儿焊哪儿呀,谁跟你说的?”

“要不是张燕生好我告诉我,我至今藏在喜里。别想跑,我只认得你,只管你要钱。”

“老东西,休泼!管我在钱,打你老丫的!”我声色俱厉地喝住歇斯底里的老蒋,长张燕生,“燕生,张燕生!”

哗——卫生间一阵抽水马桶中央委员,张燕生一手提裤子,一手拿着本小说出来。他扬手把书扔到床上,扣着裤带含笑问我:“李白玲棒吗?”

“棒!”我看着他说,“象头大海豹。”

“别闹了。”张燕生点起一和烟,和颜悦声地对仍在一旁怒目而视的老蒋说。“我跟你说过他不知情,也是被徐光涛骗的——你们都被徐光涛骗了。”他转向我,“他本来没车。”

我走到一旁给自己沏了杯菜,坐下呢嘟嘟喝,不看燕生。

“你说过你们一起去边境提车?”

我斜眼看燕生。

“瞧吧,过会儿他就会来告诉你,你的通行证没办下来。”

“这可怎么好?”老蒋又大声嚷起来,“我可不敢一人跟他去,他会把我弄死扔在哪个山沟里。”

“你想的也太象惊险故事了。”张燕生对老蒋说,“徐光涛骗钱是真,杀人他还不敢。

那儿也不是山沟,也是大马路大饭店朗朗乾坤,也有人民政府人民解放军,没人杀你。“

“我不管,我要报案。”

“这就是你不对了,老蒋。你现在报案也没用,谁动你钱了?

谁也没动,你的钱还好好地放在银行里,你告谁?再说,我是看你老蒋人不错,不忍看你挨坑,才把真情泄露给你。你要报案,我们也得挨牵连,而且你也峋不了,你也得进局子。

警察可不分青红皂白,有事没事先蹲着你,各位国家法制不健全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告你老蒋,”我手点着老蒋,“你要松焉坏,跟我玩轮子,我叫你后悔生出来。

“我也没说要报案。”老蒋一脸苍白,“我就那么一说。”

“哪么一说?”

“你放心跟徐光涛去。”张燕生走到老蒋身边说,“按我说的办,先把钱转到我给你的那个户头,一切就没事了。”

“你的车肯定能有吗?”

“你连我也信不过?”

“不信你我还能信谁。”老蒋此时又可怜了起来。“我现在只信你,只能靠你了。我有老婆,三个孩子。我是个小干部……”

“你来一下。”张燕生不再听老蒋的唠叨,把我引进套间。

“我可没一点甩开你,个人独吞的意思,倒是徐光涛想把你甩开。他亲口跟我讲,到时候就说搞不到通行证,把你隔开,我们倒一圈彩电,最后给你千把块钱打发一下。我一向瞧不惯他这种猫儿匿,都是哥儿们,说实话……”

“说实话,燕生,他真的没车?”

“真的没车——连我也没车!根本就没去搞,全憋着老蒋这道钱呢。”

“怨不得李白玲上来就跟我发情,好给你匀空。”

“不不,可没这么一出,李白玲是阔小姐开窑子,看见三条腿的就打晃,不为钱,她也不知道这些事。你跟徐光涛不至于磁到掰不开的地步吧?”

“绝对不至于!”

“就是。咱们多少年了,从小就一块偷幼儿园的向日葵从楼上往过路的身上吐痰。”

“美好的童年。”我微笑说。

“你们吵什么呢?”徐光涛兴冲冲推门进来,“在走廊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蒋兄,通行证办下来了,今天就走吧。”徐光涛对我说,“你的通行证没办下来,前两天出了件挺大的团伙叛逃案,通行证卡得很严……”

“没办下来就没办下来吧,我在这儿住着也挺好。”

“哟,没注意,装束也换了。”徐光涛状态凑近打量我的新衣服,“那件事就那么定了,你不在我也那么办。花瓜似的,分外妖娆的么?”

“鲜活鲜活。”

“老蒋,”徐光涛转向蒋,“这是咱们俩的通行证。我还要去看一个人,车票你飞翔,买今天下午的,中午我回来——我先走了。”

“走吧。”我和燕生点头,“注意小腿保健。”

徐光涛刚离去,燕生立刻坐在桌旁在张纸上写了串阿拉拍数字,递给老蒋:“钱一转出,就给这个号码打电话,我马上就去接应你。别怕,有什么可怕的?你真不是干事的人。”

老蒋仍在筛糠,张燕生厌恶地站起来,打烟抽。拿起只烟拿,是空的,揉成一团扔掉问我:“还有烟吗?”

我口袋里有整整心烟,可我说:“没有,抽光了。”

“我去买条烟。”燕生出了门。“

我走到老蒋身旁,夺过那张纸,看了看上面的电话号码,还张老蒋,坐下拨这个号码,电话通了,一个女人接了电话:

“喂,找谁?”

我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没吭声把电话挂了。张燕生买烟回来,一进门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电话,我听他说:“没有,我刚才没打,不定谁打的呢,这只有你知道呀。”他换了一脸淫笑。“”噢,他在,你要跟他讲话吗?“燕生把话筒给你,”李白玲找你。“

“喂”我接过话筒,“你好,干么呢?”

“上班,你呢?”

“没事。”

“下午出动吗?”“不出去。”

“那我去打你。”

“来吧。慢,你中午就来吧,一起吃饭。”我冲燕生挤挤眼,“这儿有一班的伪军想你。”

我和李白玲坐在餐厅酒吧柜台前的高凳上喝酒,遥遥望着餐厅角落餐桌旁的张燕生和老蒋。老蒋刚飞翔完车票回来,仍是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他激动地说着什么,张燕生安详地听着,不时简短、表情坚决地说着节奏铿锵的话。

“那个老蒋怎么啦?”李白玲呷着酒问我,“他好象很紧张。”

“他怕了。”我转着手里大肚高脚杯,无所谓地说,“怕被我们啃着吃了。”

“这么个老实人,本来就该呆在家里耗着俸禄着手膘,跟你们这些坏蛋混,非倒霉,难怪他怕。他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你不知道?燕生告诉了他徐光涛没没车想骗他钱,叫他赔本赚吆喝咬尿泡空欢喜。”

“我怎么应该知道?”李白玲搭拉眼皮,“就好象我也是你们肮脏的一伙。”

“你当然不是!就是你不是我老婆,不管你有时多么象,我有时多么情不自禁。”

“小屁孩,跟我油腔滑调谈情说爱起来了。”

“别装得鸭嘴龙那么老。今晚我还去你那儿,别约别人了。”

“今晚不行。”李白玲放下酒杯,用手帕擦擦嘴,“今晚没你节目。”

“我不管,反正到时候我就去,有人咱们就做三明治。”

“干么这么生猛,假装殷切?”

“除了撒尿也是闲着。”

李白玲“噗”地笑了,飞我一眼,十分风骚。很快,她止住笑又回复成那个庄重、优雅的李白玲。她喝了口酒,有些懒懒的,抬首看了眼那边餐桌上仍在交谈的燕生和老蒋,低语问我:“你看上我哪儿?”

“山高水阔及其它。”

她没笑。酒吧侍者放响了音乐,滞重的音乐如雷滚过餐厅。如招待们开始往各桌穿梭上菜。

“小子,”她冷冷地说,“退几年,我可能会迷上你这股俏皮、放荡不羁的劲头,可我现在已不是感情泛滥的小姑娘,你靠伶牙利齿这种小锥子扎不中我——今晚你要来,我就阉了你。”

我们的餐桌也陆续上菜了,燕生招手叫我们过去。李白玲下了高凳,整整长裙,对我说:“我倒想提醒你们注意老蒋,别吓坏了他。他在朝延命官,遇到危及本能的反应就是找警察保护。”

我们回到餐桌,我观察了一下老蒋。他果然有些反常,过分殷勤,给每个人夹菜、斟酒,故作轻松地谈天说地。可我没有集中精力认真看待这件事。我克制不住地时时把目光落在正和张燕生小声交谈的李白玲身上。我向次挑起话头想重新吸引她注意,都没成功。她只勉强敷衍我几句,后来连样子也不装了,干脆不理我,同张燕生唧唧咕咕,活象一对粪里刨食的公母鸡。

饭吃了一半。徐光涛提着皮包来了,一身国家干部打扮,得意洋洋挺象人。一坐下就问老蒋要车票,拿过车票装进自己口袋,也不吃也不喝,说要好计程车,立刻就要去车站,立逼着老蒋上楼拿行李。

老蒋提关破包,步履蹒跚地跟着满面春负的徐光涛往酒店门外计程车走去的样子真象被人贩子卖去当窑姐儿的旧中国妇女。

“你不去送他们?”我冲面无表情目送着徐光涛和老蒋的张燕生问。

“他跟我走。”挟着包往嘴上搽唇膏的李白玲说。她打扮停当,挽着张燕生一扭一扭走了。

“联合国吡嗷的。”我在背后愤世嫉俗地骂。

“嗨,你怎么在这儿?”

“我凭什么不能在这儿?我理所当然应该在这儿,人民的江山人民坐。”

我正要上电梯回房,碰到刚从楼上下来的花枝招展的杨金丽。她象搀着老寿星似地搀着个香港老头儿,脸象电镀了容光焕发发给我介绍她的“阿伯”,对那个老狗说我是他“表哥”,差点没把我鼻子气歪了。

“怎么样,都还好吧?”

“还好还好。”我只想早点脱身回房。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阿伯在这儿是很有办法的。”

老狗冲我含笑点,我两眼朝天不看他。

“没事。”

“你房间是几号?我找你玩去。”

“还是……”

“我给你平价换点港币吧,花港币很合算,买烟买酒也便宜,你不换点?”

“那好吧。我把房间叼告诉了杨金丽,走进电梯向上升去。

我正在睡觉。有人捏诠我鼻子,我在梦里吓了一跳,立刻醒过来,看见杨金丽怪可爱地坐在我床边。我忍着火跟她总换港币,换完便翻脸开骂:“以后男同志睡觉的时候你进门要敲门,懂不懂礼貌?还有,以后未经允许少捏我鼻子。那是出气的地方,不响也有用,你给关上算怎么回事?”

“哟,好像你多尊贵。”杨金丽撇撇嘴。

“当然,我有我的人格。我问人,你是不是跟那个老棺材瓤子住在一起?”

“怎么啦?”

“怎么啦——这是有损国格的行为!”

杨金丽咯咯笑起来。

“还乐,你乐什么?”我生气地说,“你这是错误的!哪怕人找个年轻点的,也说得过去,那老杂毛也太老了。”

杨金丽脸红了:“人老重感情,霜叶红于二月花。你倒不老,谁不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

“好好,你感情丰富,快回去看着你的老宝贝儿吧,小心他一个饱嗝把自己噎死。”

“瞧你对我这副模样儿,就好象你多革命似的。”杨金丽又眼泪汪汪了,“你对我越来越不好了。”

“你不能这么说,就好象我过去对你怎么好过……”

“我一直觉得你是唯一理解我的!”杨金丽几乎在大声嚷嚷,盖住我的声音,抹煞我试图在我们之间划的界线。

“我不理解也不相理解任何人,包括你。”

“畜生,男人都是畜生!你们脱下裤子是鬼,提起裤子又全装成人,真会藏猫猫。”

“我们别再谈了,你这么激动会把自己弄疯的,装傻算了,你蛮可以落落大方。”

“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和一寡廉鲜耻的男人不一样,我要明辨是非。”

“这种事哪儿来什么是非,公说公有理,母说母有理,各有糟践对方的一千条民谚、格言。大家都是人,都不是观音菩萨。”

“你不是人!”杨金丽脸色苍白地盯着我说,“你从来就不是人,站着躺着都不是人,谁都不知道这事,可我知道。”

“我是什么,大灰狼?”我想开玩笑,可脸色已经变了。

“你是,”好顿了一下,骤然开口,“橡皮人!”

我想杨金丽被我吓坏了,她一脸恐怖,向门口退去,蓦地拉开门逃了。我回头看了眼墙壁上镶的镜子,也立刻毛骨悚然。镜子里那张脸黯淡僵滞,右现着真正橡皮的质感和光泽,我被吓的一声不响。

晚上,我不想吃饭,下了楼,在放着轻音乐的酒吧要了两罐啤酒孤独地坐着喝,茫然看着大厅里逡巡往返的外国游客和香港商人。这些衣着华贵的男女一个个神气活现,从容自在,却个个长关张庸俗的脸,让你不得不对如此不堪人目的家伙却如此有钱感到生气。在这种场合坐上一刻钟比上一百节课还体会深刻。我叫住一个女招待,问她这儿晚上有什么玩的地方。她打量下我说,你可以去广场和马呼上遛遛。我凝视着她,她慌忙低头走开。我又叫过来一个女招待,问她这儿晚上有什么玩的地方,她说邻家宾馆有收费昂贵的歌厅。

我叫了辆计程车去那家宾馆。这家宾馆比我住的那爱酒店更华丽些,歌厅所在是有小桥流水、扶疏花木的花园中的一间玻璃房子,有美貌女招待开门引坐,我进去时演唱还没开始。我坐到靠墙一个角浇的厢座里,已经有个醉醺醺的男人坐在那儿了,见我来就口齿不清地跟我搭话。他自称是新加坡人来此是做买卖,问我可曾听说过他的姓氏,这个姓氏在南洋一带是赫赫有名的,我说我没听说过。

“你臭了,你土鳖了,我们家是大财团,每次回国都是人大副委员长以上的‘角儿’接见。”

“你普通话说得不错,连我们方言都会,要是闭上眼听,我会以为你是北京小晃。”

“呃,我在北京语言学院念过书。”

“怪不得。语言学院的人我很熟,你认识张燕生吗?他是副院长。”

“太认识了,头发花白的老头戴个眼镜。”

“李白玲呢,她好象是党委书记吧?”

“对对,老太太,个不高。”

“你不错,真幸福,新加坡巨富之子。喜欢中国吗?”

“没劲。我打算去美国,美国多来劲。”

“那是,美利坚有的是金山银山。”

我叫女招待送来一杯子,拿起他的酒瓶给自己斟,一支接一支抽他的烟。

“唔,我不喝了。”

“才几点,再喝点。”我叫来女招待,指着那人说:“这们办事处生再要两瓶……”

“一瓶吧,嗯,我喝得差不多了。”

八点以后,歌手们依次出场了,灯光暗下下,旋转晃眼的迪斯科舞灯扫来扫去。听客开始受到震耳欲聋的音响轰炸。

同座那个家伙仍然恬不知耻地胡吹,喋不休,一个劲问我是干么的。我说我是为总参装备部采购的。他问我要什么型号录音机,我说不,不要那玩艺儿,有黑鹰直升飞机可以来两中队。他盯目我一阵。恍然大悟:“原来您是做军火生意的。”

我嘘了一声,叫他小声点,问他可听过那个阿凡提的故事?他糊涂地摇摇头。我凑近他给他讲故事。从前有个商人叫阿凡提帮他搬一摞盘子到他家,说可以告诉阿凡提三个提。阿凡提般着盘子去了,向商人请教。商人说,第一个真理:要是有人说,搬着盘子走路比空着手走路轻,你可千万别信。说到这儿,我自个儿乐了。那个家伙好奇地问:“第二个呢?”

“要是有人说,帮商人搬盘子他会给你钱,你可千万别信。”

“第三个呢?”那家伙愈发全神贯注。

“第三个是:要是有人说他是世界最大的傻瓜,你可千万别信!”

我撇下这个苦苦思索、莫名其妙的骗子,笑着起身离去。

骗子嘴里还在嚷:“那阿凡提呢?”

回到酒店夜很深了,我忧郁地放了池热水洗澡,一边浸泡一边吸烟一边想着身不由弓做人的尴尬和不做人的不可能。向非人蜕变的趋势我心中无数。热腾弭的蒸气把烟濡吸不动了,我把烟扔掉,泡在水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砰砰敲卫生间的门。我醒过来,感到灯光刺眼,水也有点凉了。以为是燕生回来了。围了块浴巾了门,杨金丽站在门前。

“你来干么?”我倦意未消,不免有几分恼怒和敌意。

她没说话,往旁边一让,屋里有两个陌生男人,在翻我扔在床上的衣服。其中有胖子看到我说:“警察。”同时掏出个工作证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这警察是市局十处的,名叫马汉玉。我默默地工作证还给他,看着另一个小个警察把我衣服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钱、钥匙、电话号码本、证件一一摆开。

“什么事?”我问马汉玉。

“你认识她吗?”他指杨金丽。

我看看杨金丽,又看看警察,“认识。”

“她半夜到酒店来是来找你?”

我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了,点点头:“是的。”

“你们什么关系?”

“朋友。”我毫不犹豫地说。

“什么朋友?”

“一般朋友。我们是在街上碰到的。她说她住的那个旅馆很脏,我就叫她到我这儿来住,反正我这儿有两间客房。”

“既然你叫她来你的房间,她怎么钻到港客房间里去了?”

“也许走错门了吧,这儿的房间看上去都一样。”

“走错门?为什么进到人家间里去,敲门不开,我们进去她还藏在门后。”

“那你应该问她,也许是被下流生港客缠住了。现在开放,什么人都往国内来,大概他们还以为我们这儿也变成资本主义国家了。你不知道,在资本主义国家,这种女郎半夜敲门的事很多,腐朽没落就别提了。”

“老实点!”旁边那个掀床垫子拉抽屉搜查一番一无所获的小个子警察走过来对我吼。

我瞧他一眼,继续对胖警察马汉玉说:“可能她慌了,一听是警察。你知道人人都怕警察,有些事碰上警察就解释不清了——我可以穿上衣服吗?”

“穿吧。”胖警察一摆手。

我穿好衣服,把钱和证件往兜里装。

“不许装!”一直恶狠狠盯着我的小个子警察喊。

“为什么?这是我的东西,你刚才不是看过了。”

“叫你别装就别装!”

小个子一步抢上来,粗暴地打我的手,夺走钱和证件。

‘你客气点行不行,不要动手动脚。“

“嘿”小个子瞪起眼睛,“你狂什么,蹲下!”

他上来扭我胳膊,企图压倒我,可惜技术夹生,被我一下甩开,正告他:“你要干什么——现在可不是‘四人帮’那时候。”

“不是‘四人帮’时期又怎么样!”小个子年轻气盛,急了,又扑来扭我,我再次把他轻轻推开。

姓马的胖警察冷眼旁观,大概也觉得他的小伙计不够老练,说话造次,授柄于人,走上来隔开我们,问我:“你这套房间住了几个人?”

“就我一个。”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个谎警察一查住宿单便戳穿了。胖警察果然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找出这个房间的住宿单,一会儿,一个穿警卫制服的男人拿着三张住宿单进来。胖警察仔细看了三张住宿单,问:“这个姓蒋的和姓张的哪儿去了?”

“到别的地方办事去了。”

“你是这个商业局的干部吗”

“不是。”我只好承认,“我是来玩的,因为认识老蒋就住到了他们这里。那张住宿单是胡填的。”

“这样看来,应该诠在这儿的人都不在,住这儿的是两个来‘玩’的。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那两个,姓蒋的和姓张的。”

“不太清楚。”

“这儿的房钱谁算,你吗?”

“当然不,我哪儿那么多钱。”

“就是说他们肯定会回来?”

“大概是。”

消逝了片刻的小个子警察忽然从盥洗间出来,手里拿着我的漱口杯,神秘地倒出一件东西给胖警察看。

“这是谁的?”胖警察手指捏着一只黄澄澄的女表。

“不知道,我没见过这东西。”

“这杯子是你的吗?”

“是我的,可这表不为我的。谁知道哪个混蛋给我栽的脏,一小时前我刷牙还没有。”

“你指我们吗?”

“没那意思。”

“表是我的。”

杨金丽红着脸承认,“我放进口杯里的。”

“你手脚真麻种”胖警察移向她,“也许你接下去要告诉我这表是你妈给你买的吧。”

“是我妈给我买的,我工作那天买的。”

“你工作?你妈还挺支持你,给你买个表看时间,你们了怒就不能编得象样点,都这么说。这表国内市场就没出售过!

看来你还不是个老手,我再告诉你,这表是假的,一文不值,你被那个老色鬼港客骗了。好吧。“

胖警察站起来,伸了懒腰,把我的证件、电话号码本拿起来:“这些东西我先拿走,用完还你。”

“可我明天就打算走了。”

“你先别走吧,既然有人付房钱你就再舒舒服服住几天。

记住,这几天哪儿也别去,我们随时来找你。还有,我们来找过你这事不要跟你那些哥儿们讲。“

“我没哥儿们,独门儿。”

“不管有没有,谁也不要讲,讲了后要你自负。”

“我也没犯法,规规矩矩来旅游……”

“谁说你犯法了,我说了吗?”胖警察提起皮夹,一指杨金丽:“你,跟我们走。”

小个子警察充满恶意地瞧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推搡着杨金丽耀武扬威地往外走,杨金丽伤感地频频回头看我。

警察走后,饭店警卫又盘问了我一会儿,主要问我怎么住地来我,谁介绍的,大概回答不知道。

早晨,张燕生回来了。一进门还挺乐呵,看来昨晚过得挺惬意,问我睡和怎么样。

“挺香。”我瓮声瓮气地回答,“就是半夜你的两个朋友来找过你。”

“谁?阿芸和阿豆?”

“不,胖胖和瘦瘦。”“什么胖胖瘦瘦,”张燕生摸不着头脑地说,“我不认识。”

“他们认识你——警察。”

“别开玩笑。”

“玩哪门子玩笑,昨晚警察来抄了。”

“真的?”燕生登时紧张了,“他们来找我?”

“没有,跟你说着玩呢。找你干吗,你又不是他们局长。”

“说真的说真的,警察真来过了?”

“真来过了,杨金丽把他们领来的,大概她被他们堵被窝了,就胡说走错了门,来找咱们的。没事,警察搜了一遍,咱们也没什么走私物品,了不起把咱们当成皮条客了。”

“你别大意,当成皮条客也够咱们喝一壶的。”

“那我倒不怕,没有的事,安也安不上。”

“警察还问什么啦?”

“没问什么,就问你哪儿去了,我说你办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他们扣了我证件,把杨金丽带走了,还说随时再来。”

“随时再来?”燕生刚坐下又“蹭”地站起来,“这地方不能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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