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关于我为什么杀人,

像困扰法老的谜语,引起人们的兴趣。

接下来,关于我为什么杀人,像困扰法老的谜语,引起人们的兴趣。他们好像终于等到可以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的机会,兴冲冲地接踵而至。他们也不尽是想当然,有些看过我的书信、课本,有些则调查过我的同学、亲戚和老师,但我让他们统一带着挫败感回去。我觉得既然有这个筹码,何不多玩一会儿。

那些狱友甚至对我产生嫉妒。

一般说来,看守所关押的都是变态的家伙。他们有着隐秘的自尊心,不愿讲述犯下的罪行,就像那是喝多后一次让人痛心的失误,却又总是在彼此面前注意保持由不同罪行带来的威严。比如杀过人的总是要比小偷来得趾高气扬。我进去时被问及,说杀死人,死后捅三十七刀,肠子流满洗衣机,他们便不再与我说话。

他们恼火于我总是被提审,每当此时,他们都会吹口哨,阴阳怪气地说些“又要挨打了”之类的话。这是因为面子,他们很早就交代一空。

有一夜,我轻声地,几乎像是鬼魂般飘向墙角。他们盖着毯子,面朝着墙,正打着呼噜。可当我刚掏出东西撒尿,他们便悄然围过来,将我的头扳进他们的臂弯。我听说过类似的事,便极度恐惧地弹跳,大声喊叫。

他们差点将我捂死。

我不知道挨了多少个耳光,就像总有一个农民用打谷板子拍打着土地。然后他们提起尿桶,将尿浇到我脸上。我感觉那铺天盖地而来的不是液体,而是浓烈的固体肥,头顿时歪斜下来。牢头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脖子几乎扭断。

“就你逞能。”他说。

“为什么杀她?”他接下来说。

我拒绝回答。他的拳头便要揍向我的面颊骨。我闻到青石呼呼飞来的腥气,全身战栗,号叫道:“婶子,因为婶子。”

“婶子?”

“是,婶子歧视我。”

“她歧视你跟你杀同学有什么关系?”

“我想向她证明,我不是好惹的。”

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块铁轻快刮过,接着是猛烈的、难以遏制的笑声。整个牢房跟着笑起来,就像花儿开满原野。他们觉得我的回答很可笑,但是又很满意。牢头说:“你完全可以杀你婶子,杀同学干吗?”

“婶子力气大,不如同学好杀。”

牢头把另一只手伸出去,轻微摆动,像是提醒大家不要笑。“我开始还以为你是个东西。”他这样说完,大家才一个个弯下腰,捂着肚子念“力气大”、“不好杀”,跳来跳去,笑闹了很久。我决定像香港电影教育的那样,在长长的岁月里慢慢磨牙刷柄,等有一天它尖到足够杀人时,从牢头开始,逐个刺杀。这本是隐忍的事,但当我看见歪倒在地的尿桶,屈辱的泪水又冲出来。此时牢头正打着哈欠,往松弛的肚皮上抖毯子。我扔掉擦拭的毛巾,猛然提起尿桶,砸向他的头。他往下倒去。随后我像抓着巨石,不停地朝他仰起的脸砸去,几乎将它砸烂。

我觉得他死了,转过身来扫视那些瑟瑟发抖的狱友,叵耐牢头又伸手抓我裤腿。我听到他啐出一口血,说“来啊,来打死我”,我便又操起尿桶重击下去。他哦了一声,四肢摊开,沉稳地睡着了。“是他叫我打死他的。”我对着低呼的他们说。我觉得这样说很软弱,又咬牙切齿地补充:“杀死一个是死,杀死两个也是。”这些人便像明白了什么,不停地敲脸盆。看守所很快充满辟邪的声音,像菜市场一样热闹。

最终我被换到单间去了。

审讯人员提审我:“为什么要杀孔洁?”

“我恨我的婶子。”

“恨你的婶子,为什么要杀孔洁?”

“我杀不了婶子,但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从逻辑上说,这个理由很牵强,但还能成立。为了增强说服力,我交代我其实也想顺便强奸孔洁,同时把隔壁何老头儿也扯进来,编造出他和婶子大量残害我的事情,就像他们是勾搭已久的团伙。最后我说,我的婶子是一个有着农村思想、小农意识和市侩哲学的女人。他们眼睛亮了,看得出,原本松动的逻辑链因为这几个词一下变得坚实无比。我很满意。

事实证明,一个男人很难被杀死。在放风时,我看到牢头被搀扶着行走,脸又青又肿。他看见我,眼里露出有仇不能报的焦躁。我知道这不是装的,如不是有看守,他笃定愿意付出死刑的代价冲上来将我掐死。我斜视着他,抛了个媚眼。我想这对他的健康有害。

几天后,我被带进会议室。坐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推开,一个戴老花镜、白发梳得分毫不乱的男子连续向检察人员鞠躬,谄媚地说“要得要得”,才走进来。这是一个很坏的印象。我意识到他是一个走狗。

他像早就认识我,客气地问他应该坐在哪里。我说这有什么关系吗?他说只是不想给我带来任何压力。他最终搬凳子坐到我对面。这时我才知道他说得对,他坐在这个位置,让我感觉整个身体落在他的眼神之下,很不舒服。但我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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