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我已将自己的汽车从公路运往鲁昂,准备乘火车赶到那里,取出汽车,前往塞纳河畔的几位朋友家作客。然而,在巴黎,开车前几分钟,有七个先生拥进我那个车厢;其中五个吸烟。虽说快车旅程很短,可要同这些人作伴旅行,也够叫人扫兴了,尤其在这种老式车厢,没有走廊,更不舒服。因此,我拿起大衣、报纸、火车时刻表,躲到邻厢避难去了。那里坐着一位女士,一见我,便做了个不高兴的动作,这当然逃不过我的眼睛。她的身子俯向站在踏板上的一位先生,大概是她丈夫,来火车站送她的。那先生对我打量一番,印象大概不错,因为他微微笑着,低声对妻子说了几句,像安慰一个害怕的孩子似的。接着,她也笑了,友好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突然明白我是个正人君子。一个女人同这样的人关在一个六平方尺的小房间里呆上两个钟头,是用不着害怕的。

她丈夫对她说:“亲爱的,别怨我,我有紧急约会,不能再等了。”他深情地吻了她,离去了。妻子暗暗透过车窗,向丈夫送去飞吻,并挥动手帕告别。

一声汽笛,火车晃动了。

正在此时,一个男人不顾车站职员反对,把车门打开,闯入我的车厢。

我的旅伴正站着整理行李架上的行李衣物,吓得一叫,倒在座位上。

我远不是个胆小鬼,但我承认,有人在最后一刻闯进来这种事,总是让人觉得不安,似乎有些可疑,其中必有缘故,不然……然而,新来者的外貌和神态,多少消除了他的行为莽撞造成的恶劣印象。只见他衣着整洁,近乎高雅,领带端正,手套洁净,一张脸显得坚毅而有活力……可是,我觉得在什么鬼地方见过这张面孔?因为,我确实见过。说确切一些,我多次见过这人的相片,却从未见过相片上的本人,现在我又想起那相片留给我的记忆。

但同时,我也感到记性不行了,因为不管怎么努力,那段记忆总是那么飘忽不定,模糊不清。

但是当我把注意力转到那位女士身上时,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她脸色苍白,神色惊慌。她惊恐地注视着身旁的旅客——他们两人坐一排——我发现她一只手颤抖着向一个小旅行包摸过去。那旅行包就放在座位上,离她的膝盖有二十厘米。她终于把它抓住,一把拖过来,紧抱着。

我们四目相视。我发现她眼神是那样不安,那样惶恐,就忍不住问道:“您不是不适吧,太太?……要不要开窗?”

她没有回答,畏畏怯怯地向我指指那个人。我像她丈夫那样微微一笑,耸耸肩膀,示意她别怕,有我在这里哩。再说,这位先生看上去不像坏人。

这时,这位先生转向我们,逐个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就又缩进自己的角落,不动了。

车厢里一片沉寂。但是那位女士打起全副精神,好像作一次最后的努力似的,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我说:“您知道吗,他就在这趟车上?”

“谁?”

“是他……他……我向您肯定。”

“他,他是谁?”

“亚森·罗平。”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位旅客,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令人不安的名字,与其是说给我听,还不如说是给他听的。那人把帽子拉到鼻子上。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还是准备睡觉呢?

我反驳道:“亚森·罗平已于昨天被缺席判处了二十年苦役。因此今天不可能冒冒失失公开露面。再说,报纸上不是说,今年冬天,他从卫生检疫所监狱越狱以后,已去土耳其了吗?”

“他就在这趟火车上。”女士重复道,意图越来越明显,就是要让我们的旅伴听到,“我丈夫是狱政局副局长。车站警察分局局长亲口告诉我们说,他们正在追捕亚森·罗平。”

“这不是理由……”

“有人在车站大厅里碰到他。他买了一张去鲁昂的头等车厢票。”

“那时把他抓住不难嘛。”

“可他不见啦。检票员在候车室的入口没有见到他,有人推测他到郊区线的月台上去了,上了比我们晚十分钟开的快车。”

“既是这样,警察会在那趟车上将他抓获的。”

“要是他在最后一刻又跳上我们这趟车呢?……这是可能的……肯定会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他将在这里被逮住。因为,他从这列火车跳到那列火车,一定会被车站职员和警察发现。我们到鲁昂时,会有人专门接他的。”

“接他,不可能!他会想法逃走。”

“如果是这样,我就祝他一路平安。”

“可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干得出什么?”

“我怎么知道?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她惶惶不安,确实,我们当时的处境,也真令人不安。我几乎是违心地安慰她说:“确实有些奇怪的巧合……但是您放心。就算亚森·罗平在这列火车哪个车厢里,他也会老实的,他想的是避开危险,而不会自找麻烦。”

我这番话并没有让她放心。不过,她不再说话了,大概是怕惹祸。

我呢,打开报纸,阅读有关亚森·罗平诉讼案的报道。那些文章没有新东西,引不起我多大的兴趣。再说,我前夜没有睡好,困得很,直觉得眼皮往下搭,脑袋也耷拉下来。“先生,您可别睡着。”

那位女士一把夺过报纸,生气地望着我。

“不会的,”我回答说,“我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可是最要命的。”

她对我说。

“最要命的。”我重复道。

我打起精神注视着窗外的风景和天上的流云,想摆脱睡意,可不久,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那位不安的女士和那位昏昏欲睡的先生也在我脑海里消失了。我已经酣然睡着了。不久我就朦朦胧胧做起梦来。一个名叫亚森·罗平的家伙在梦中占据了一定的位置。他出现在地平线上,背着珍宝,翻墙入室,窃走城堡里的财物。

这个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楚。他又不是亚森·罗平了。他向我走来,越来越高大,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捷,跳进车厢,正落在我的胸上。

一阵剧痛……一声惨叫。我醒了,发现那人,那个旅客用膝盖顶住我的胸口,手紧紧卡住我的脖子。

我看到的情景十分模糊,因为眼睛充血了。我还看到那位女士缩在角落里,被吓得失魂落魄、惊恐万状。我甚至没有试图反抗。再说,我也没有力气:我的太阳穴嘭嘭直跳,透不过气来……我大口喘息……再过一分钟……

我便窒息了。

那人大概感觉到了,便不再用力卡我,抽出右手,抖开一条事先准备好的活结绳子,动作利索地捆我的双手。一会儿,我就被牢牢捆住,嘴巴被堵上,完全动弹不得了。

那人干这种活十分熟练,那轻松自如的神气表明他是个江洋大盗,杀人越货的职业高手,他不说一句话,也没有半点不安,显得冷静而大胆。我,亚森·罗平本人,被扔在那里,扔在座位上,像木乃伊一样被捆得紧紧的!

说来也确实可笑。尽管形势严重,我仍觉得情节有趣,颇具讽刺性。亚森·罗平竟像个毛头小伙子般被人耍弄了!像普通人一样被抢劫了——这个强盗当然掏空了我的钱包皮夹!这回,轮到亚森·罗平上当,被人制服了,多有趣的奇事!……女士仍缩在角落里没动。强盗只捡起地毯上的小挎包,掏出首饰、钱包、各种金银小玩意,甚至都没注意那女士。女士睁开一只眼睛,吓得浑身发抖,脱下手上的戒指,递给那人,好像想让他少费些力气。

那人接过戒指,瞧了她一眼。这一下她吓得晕过去了。

强盗仍然不说话,仍然从从容容,把我们扔在那儿不再理睬,回到座位上,点起一支烟,专心致志地端详着抢来的财宝,似乎心满意足。

我当然远远没有他这么满意。我并不是记挂着他从我身上抢走的一万二千法郎,这笔钱,我只能称作暂时的损失。因为我打算把这一万二千法郎,连同皮夹里的重要文件:如计划、预算表、地址、通讯录、会累及别人的信件等在最短时间内又收回来。眼下我更担心的是:“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正如人们所认为的,我经过圣拉扎尔车站时所引起的不安尚未消失。我这次是应几位朋友之邀去他们家作客的。我化名吉约默·贝尔拉,常去那些人家。他们都说我同亚森·罗平相像,老是拿这点开玩笑。因此,我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化装易容。另外,人家已经注意我在车上。再说,人们见到一个汉子匆匆从特快跳到直快,不是亚森·罗平,又会是谁呢?因此,鲁昂警察局长接到电报报警后,不可避免地会带领一大批警察等候在车站,一俟火车抵达,就盘查可疑旅客,仔细搜查每一节车厢。这一切我都预料到了,没有感到过分不安,因为我确信,鲁昂警察不会比巴黎警察更厉害,我可以从他们眼皮底下走过去——出站时,只要随便亮一亮我的议员名片,不就过去了吗?在圣拉扎尔火车站,我已经用这个办法,取得了检票员的信任。可是现在的情况大不相同了!我的手脚被捆住,不可能施展惯用的招数。警察局长会在一个车厢里发现亚森·罗平先生的。老天保佑他,给他送上手脚被捆住,温顺得像一只羔羊的亚森·罗平。东西准备得好好的,他只用取货就行了,就像取一件从铁路托运的邮包,一筐野味,或是一篮果菜。

为了避免这种不幸的结局,被捆得紧紧的我,能做什么呢?快车没有在韦尔农和圣皮埃尔停车,径直向唯一的停靠站——终点站鲁昂驰去。

另一个问题也让我伤脑筋。虽然与我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但是,我那职业性好奇心被唤醒了,想解答这个问题:这个旅伴意图何在?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车到鲁昂后,他会有时间不慌不忙地下车。但是那位女士呢?虽然此时,她老老实实畏畏缩缩地呆着,但只要车门一开,她就会大喊大叫,乱奔乱跑,叫人救命!因此,我感到困惑。他为什么不把她也捆住呢?这样,他就有时间在人家发现他两桩罪行之前从从容容逃走。他一直在抽烟,两眼盯着天空。稀疏的雨点开始在天幕上划出一条条粗粗的斜线。

然而有一次,他回到过身来,抓起我的火车时刻表,查看时间。

女士努力装出仍然昏迷的样子,以便让强盗放心。但是烟呛得她一阵阵咳嗽,揭穿了她的伎俩。

我呢,很不舒服,腰酸背痛。我开动脑子想办法。拱桥、乌瓦塞尔……

快车快活地、陶醉地向前飞驰。圣埃蒂延纳……这时,那人站起来,朝我们走了两步。那位女士急忙又叫一声,昏了过去。这一次不是假装的。他这是什么目的呢?他放下我们这边的车窗。现在,大雨猛烈地落下来。他没带雨伞,也没穿雨衣,动作之间,显得有些烦躁。他把目光投向行李架:上面放着女士的晴雨两用伞。他抓过来。又拿了我的大衣,穿在身上。

火车驶过塞纳河。他卷起裤脚,又探出身子,抽开外面的卡销。他要跳车?这么快的速度,跳下去必死无疑。火车驶进圣卡特里娜山隧道。那人把车门微微打开,用脚试了试第一级踏板。他真是发疯了!黑暗、烟雾、喧噪,都给这样一种企图罩上了一层虚幻色彩。但是,火车突然慢了下来。气闸使劲顶住轮子的滚动。才一分钟,速度就慢了下来,而且还在减慢。无疑,最近几天,这段隧道正在进行加固施工,火车通过必须放慢速度。看来,那人是了解这一情况的。

他已把卡销插上,锁死了车门,因此只需把另一只脚踩到踏板上,下到第二级,不慌不忙地逃掉。

他刚刚消失,火车便出了隧道,驶入了山谷,再穿过一条隧道,便到鲁昂了。

女士很快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伤心失去了首饰。我用眼睛向她恳求。

她明白了,扯掉了塞在我口中的东西,还想帮我解开绳索,我阻止了她。

“不,不,保持现状,留让警察看。我希望他们了解这个坏蛋的罪行。”

“我拉铃报警,怎么样?”

“太晚了,本该在他向我进攻时想到这一点。”

“可他会把我杀死的!啊!先生,我跟您说了,他就在这趟火车上!我看过他的相片,一见到他就认出来了。他带着我的首饰跑了。”

“您放心,会抓到他的。”

“抓到亚森·罗平!决不可能。”

“这就看您啦,夫人。听我说,火车一到站,您就到车门口求救。放声大叫。等警察和职员跑来后,您就向他们报告您所见到的一切,谈我遭受袭击以及亚森·罗平逃跑的经过,说出他的特征,头戴软帽,手持雨伞——您的那把,身穿掐腰灰大衣。”

“您的那件。”她说。

“怎么是我的呢?不是,是他的。我没有。”

“我觉得他上车时没有穿。”

“不,不……除非是一件忘在行李架上的衣服。不管怎么说,他下去时穿着大衣,这是主要的,一件掐腰灰大衣。您记住……啊!我忘了……您一开始要说出姓名。并说出您丈夫的官衔,这会激起警察们的热情。”

火车到站了。她已经在车门口弯下身子。为了让她记住我的后,我又提高嗓门,几乎有点专横地说道:“您还要说出我的名字:吉约默·贝尔拉。如果必要,您就说您认识我……这能使我们赢得时间……必须让他们迅速完成初步调查……重要的,是去追亚森·罗平……追回您的首饰……没记错吧?吉约默·贝尔拉,您丈夫的一位朋友。”

“明白了……吉约默·贝尔拉。”

她已经挥着手叫起来了。火车还未停稳,就有一个先生跳了上来,后面跟着几个人。关键时刻到了。

那女士气喘吁吁地喊道:“亚森·罗平……攻击了我们……抢了我的首饰……我是莱诺夫人……我丈夫是狱政局副局长……啊!瞧,这位正是我的兄弟乔治·阿代尔,鲁昂信贷银行经理……你们应该知道……”她拥抱了刚刚来到我们身边的年轻人。警察局长向这个年轻人致了意。女士含着眼泪又说道:“是的,亚森·罗平……这位先生睡着的时候,他掐住他的喉咙……贝尔拉先生,我丈夫的一位朋友。”

局长问道:“可亚森·罗平在哪里?”

“车过塞纳河以后,进了隧道,他就在那里跳车跑了。”

“您确信是他吗?”

“确信!我绝对认出了他。再说,有人在圣拉扎尔火车站见到他,他头戴一顶软帽。”

“不不……头戴一顶硬毡帽,和这顶一样。”警察局长指指我的帽子纠正说。

“一顶软帽,我能肯定。”莱诺夫人重复说,“外穿一件掐腰灰大衣。”

“的确,”局长低声说,“电报说到了这件灰大衣,掐腰,是黑绒领。”

“黑绒领,一点不错。”莱诺夫人得意地叫道。我松了一口气。啊!好心的女人,多么好的朋友啊!这时,警察给我松了绑。我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血流了出来。我伛着身子,嘴上按着手帕。一个长久被捆住手脚的人应该是这个样子。我脸上留着堵嘴时流出的血水,有气无力地对警察局长说:“先生,他是亚森·罗平,无可怀疑……你们赶快去抓……我相信我对你们会有用的……”

该留给司法当局侦查的那节车厢被甩了下来。火车继续向勒阿弗尔前进。有人带我们穿过月台上挤满的看热闹的人,去站长办公室。

这时,我犹豫了。我可以随便找一个藉口离开,找到自己的汽车,开车溜走。耽搁是危险的。只要出一个意外,只要从巴黎发来一份电报,我就完了。

但是对抢我钱物的那家伙还抓不抓?在我不太熟悉的地方,光凭自己的本事,别想找到他。

“算了!留下来,碰碰运气吧。”我寻思,“赌这一宝很难赢,但玩起来一定有趣!下点赌注也值得。”

当警方要求我们再次作证时,我嚷道:“局长先生,现在,亚森·罗平已经跑在我们前头了。我的汽车就在院内等着。如果您肯赏光乘我的车,我们试……”局长精明地一笑,说:“这主意不坏……甚至已经在执行了。”

“啊!”

“啊,先生,我的两名部下骑自行车……已经走了一阵了。”

“去哪里呢?”

“隧道出口。他们去那里搜集痕迹和罪证,追踪亚森·罗平。”我忍不住耸了耸肩,说:“您这两名部下搜集不到痕迹和罪证的。”

“真的?”

“亚森·罗平一定作了安排,不会让人见到他出隧道。他将走上碰到的第一条路,从那里……”

“从那里到鲁昂。我们将在鲁昂抓住他。”

“他不会去鲁昂的。”

“那么他呆在附近,我们更有把握……”

“他不会留在附近的。”

“噢!噢!那他会躲在什么地方呢?”我拿出了表。

“现在亚森·罗平正在达尔内塔站附近游荡哩。十点五十,就是说过二十二分钟,他将搭上从鲁昂北站开往亚眠的火车。”

“您认为他会这样?您怎么知道?”

“啊!这很简单。在车厢里,亚森·罗平查过我的火车时刻表。这是为什么呢?离他逃跑不远的地方,是否另有一条铁路,一个火车站,并且还有一列火车停在站上呢?我刚才也查看了火车时刻表,知道了这个情况。”

“确实,先生,”局长说道,“您的推断很不错。您很有本事嘛!”我由于自信,冒冒失失地显露了自己的本事。警察局长吃惊地瞧着我。我感到他心里闪过一丝疑窦。啊,仅仅一闪就过去了。因为检察院从各地寄来的照片总是模糊不清的,同眼前这个亚森·罗平有天壤之别,他不可能认出我来。

但是,他还是显得慌乱,隐隐不安。

有一阵我们都没说话。某种隐隐约约,含糊不清的东西堵住了我们的话语。一阵痛苦的战栗滚过我的全身。难道机运不再偏爱我了?我努力镇定下来,笑道:“上帝啊,说什么您也不明白,我丢了皮夹,多想我回来啊。我觉得,您如果能派给我两名警察,他们和我,我们也许能……”

“唉,我求求您,局长先生,”莱诺夫人嚷道,“听听贝尔拉先生的话吧。”

我这位杰出朋友插的这句话真是作用非凡!从一位要人的夫人嘴里说出来,贝尔拉这个名字就成了我的真名,并赋予我任何人都不可能怀疑的身分。

局长站起来说:“贝尔拉先生,请相信,我将乐于看到您成功。我和您一样,希望将亚森·罗平捉拿归案。”

他陪我走到汽车旁,介绍我认识他的两名警察。一个叫奥诺莱·马索尔,一个叫加斯通·德利韦。两人上车坐好。我坐到驾驶座上。我的司机摇曲柄发动了车子。不一会儿,我们就离开了火车站。我脱身了。

啊!我承认,开着我这辆三十五匹马力的莫罗勒卜通牌汽车,在环绕这座诺曼底古城的大马路上飞驶,我是多么得意。马达在和谐地轰鸣。左右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退去。我自由了,脱险了,现在只要解决我个人的小事了,而且还有两名体面的公共力量代表协助。亚森·罗平去追捕亚森·罗平!

加斯通·德利韦,奥诺莱·马索尔,在维护社会秩序方面,你们帮不了什么大忙,但是,你们的支持对我来说却是弥足珍贵!没有你们,我能做什么呢?没有你们,多少次到了十字路口我会走上歧路!没有你们,亚森·罗平会上当受骗,那家伙会逃之夭夭!但事情并没完,还差得很远。我先得追上那家伙,从他手中夺回我的文件。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两个随从看到这些文件,更不能让他们拿到手。我要利用他们,而又要绕开他们行事,这就是我的想法,实行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赶到达尔内塔车站,火车已经开出三分钟。我得悉有个穿着掐腰黑天鹅绒领灰大衣的人,拿着一张去亚眠的车票,上了二等车厢,确实感到宽慰。

显然,我干警察这个行当,一开始就显出前途不错。

德利韦对我说:“这趟火车是特快,十九分钟以后只在蒙泰罗利埃—比希站停。假如我们不能抢在亚森·罗平前面赶到那里,他就可继续往亚眠去。在克莱尔铁路分了岔,一边可去迪耶普,一边去巴黎。”

“到达蒙泰罗利埃有多远?”

“二十三公里。”

“十九分钟跑完二十三公里……我们将赶在他前面。”这一段路真是让人兴奋!我的莫罗勒卜通牌汽车这个忠实的朋友,见我这么焦急,也鼓足马力飞驶。我觉得我把意愿直接传给了它,无须通过操纵杆。它了解我的意愿,赞成我的执著,明白我对亚森·罗平这个坏蛋的仇恨。那盗匪!那奸贼!我能制服他吗?他还会再次嘲弄权力,嘲弄由我此时代表的这种权力吗?“向右,”德利韦嚷道,“……向左!……直走!”车子贴着地飞奔。路旁的里程碑如一只只胆小的动物,等我们跑近便跑得无影无踪。

突然,在公路拐角处,冒起一股浓烟。这是向北开去的特快。汽车和火车你追我赶,看谁跑得快。持续了一公里。这场不平等的竞争,结果是肯定的:我们比火车领先二十码到达车站。三秒钟内,我们到了月台,守在二等车厢门口。车门打开了。下来几个旅客。那个窃贼却没有下来。我们搜查了车厢,不见亚森·罗平的影子。

“见鬼!”我叫道,“我们与火车比赛时,他认出我来了,于是跳车跑了。”

列车长证实了我这个推断。在离火车站二百米处,他看见一个男子沿着边坡跑了下去。

“瞧,那边……,就是那横过交叉道的家伙。”

我冲过去。后面跟着我的两个随从。确切地说是一个。因为马索尔是个飞毛腿,既有耐力,又有速度,不一会儿,就离逃犯不远了。那人看见他,翻过一道篱笆,迅速跑向一个斜坡,拼命向上爬。我们看见他跑远了,钻进了一片小树林。我们到达小树林时,马索尔在那里等着我们。他怕失去我们,认为再孤身冒险没有必要。

“我向您表示祝贺,亲爱的朋友,”我对他说,“经过这一阵奔跑,那家伙一定累得喘不过气来。我们去抓住他。”我察看四周的地形,思索独自捉拿那家伙的方法,以便亲自收回失物。如果那些东西到了司法当局手里,又得经过好些讨厌的调查,才能归还原主。于是,我回到两个伙伴身边,说:“有办法了,捉住他很容易。您,马索尔,守住左边。您,德利韦,守住右边。你们监视小树林后面那一带。他要躲过你们,只有从这条洼路出来,我就守在这里。他如果不出来,我就进去,把他赶向这边或者那边。你们只等着抓人就是了,啊!我忘了,遇上紧急情况,就鸣枪报警。”

马索尔和德利韦朝各自的岗位走去。他们的身影一消失,我就小心翼翼地钻进树林,不让人看见和听见声音。这是一片茂密的矮树林,专门留给行猎用的。林间小道十分狭窄,只能低头弯腰在上面行走,好像在绿色地道里行走一样。

有一条小路通向林中空地。湿漉漉的草上出现了一些脚印。我循着脚印,小心地从矮林中穿行。脚印一直把我引到一座小山脚下。山上有一所破败不堪的房子。

“他应该在那里,”我想道,“观察所选得不错。”我爬过去,一直爬到房子附近,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这说明那人就在里面。我从一个洞眼看见他背向着我。我两个箭步,向他扑过去。他握着手枪,试图瞄准射击。我不等他开枪就把他摔倒在地,把他的两条胳膊,扭在身下压着,还用膝头顶着他的胸口。

“听着,小家伙,”我对着他耳朵说,“我是亚森·罗平。马上乖乖地把我的皮夹和那位女士的小挎包交出来……这样,我可以把你从警察的魔爪中救出去,并招你作朋友。只要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行。”他低声说。

“很好。今天上午,你干得很漂亮。今后我们会合得来的。”我站起身。

他在口袋里摸了一下,抽出一把宽刃刀,向我刺过来。

“蠢货!”我大声骂道。

我一手抵挡,另一只手向他的劲动脉猛劈过去,这叫“肘弯砍颈脉”。

他被打昏在地。

我从皮夹里找回文件和钞票。出于好奇,我拿过他的皮夹。在一个寄给他的信封上,我看到了他的名字:皮埃尔·翁弗莱。我打了个激灵。皮埃尔·翁弗莱,奥特伊拉封丹街的杀人犯!他杀害了代尔布瓦夫人和她两个女儿。我俯身细看。是的,是这张脸,在车厢里它已经使我想起那罪犯的画像。

时间在流逝。我在信封里装了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一张名片,写下这句话:

赠给好同事奥诺莱·马索尔和加斯通·德利韦,以表谢忱。

亚森·罗平

我把名片放在信套中央。旁边是莱诺夫人的小包。这位好心的朋友救过我,我能不把它归还她吗?

不过我坦白,我从小包里掏出了所有值点钱的东西,连一把玳瑁梳和一只空钱包也没留下。见鬼去吧!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再说,真的,她丈夫干的是那么不光彩的行当!……那人一直躺在那里,开始动了。我该怎么办呢?我没有资格救他,也没有资格害他。

我把他身上的武器缴过来,向空中放了一枪。

“那两个警察会赶来的。”我想,“让他自己去对付吧!各人有各人的命。”

我从洼路跑了。

刚才追赶强盗时,我就注意到有一条横道。二十分钟以后,我顺着这条道找到了自己的汽车。

下午四点钟,我给鲁昂的那几个朋友发电报,告诉他们:因意外事件受阻,不得不推迟访问。私下里说:这些朋友现在大概知道了真相,恐怕访问将不得不无

限期地推迟下去了。这是叫他们多么失望的事啊!

我经过伊斯尔—阿当、昂吉延,六点钟时从比诺门进了巴黎。我从晚报得悉,警察终于抓住了皮埃尔·翁弗莱。

次日,——我们不要瞧不起聪明的吹捧带来的好处——《法兰西回声报》发表了这样一段耸人听闻的花边新闻:

昨日在比希附近,亚森·罗平历经种种意外,终于让警察逮捕了皮埃尔·翁弗莱。这位在拉封丹街行凶杀人的罪犯在巴黎—勒阿弗尔铁路线上,将监狱管理局副局长之妻莱诺夫人的财物抢劫一空。亚森·罗平夺回了该夫人的小挎包,连同包内的首饰如数奉还给原主,并对协助他追捕罪犯的两名警察给予丰厚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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